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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卫老师说,赵姨是我的第三道茶。毛子问,此话怎讲?

    卫老师说,第一道茶,还没泡出味道,给人倒掉了。第二道,刚闻到香,没喝成。这第三道,才真正品出了它的芳酽来。

    赵姨一边听着脸上就有些羞色,半嗔地对达摩他们说,你们这个卫老师啊,活着活着,就从一个倔老头活成一个皮孩子了,什么话都敢说。

    卫老师说,是啊,年轻时,干革命,没功夫说。后来,反革命了,没资格说。现在再不说,更待何时?

    何其业和刘苏身在海外,有时也从那边的媒体知道一点卫老师的消息,便问最近境遇如何?

    卫老师想想说,要和五五年比呢,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尽管有人也不喜欢我,但不会再弄到监狱里去了,最多找点小麻烦而已。付出了代价,世道毕竟不同了。当年,他们是真理的化身,是道德的化身,是人民大众的化身。当时,连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现在呢,他们尽管嘴巴上也这么说,但是毕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倒是我,比他们要理直气壮一些。大家都看见了历史,也看见了现实,要讲道理,他们不一定讲得过我。所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最好。反正知道,我活不过他们。

    何其业说,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长久。

    卫老师说,是啊,道理是这样,但是时间也很厉害,中国人历来健忘。

    大家说了许多,又悲观起来。

    毛子说,百年动荡,老百姓要求很低,安安稳稳,有饭吃,有衣穿,仅此,足矣。

    卫老师说,老百姓这样,可以理解。知识分子这样,不可饶恕。

    话题沉重,大家就不想再说下去。一直没怎么多说话的何其业便说到那架钢琴。

    达摩一进来,就发现客厅里最大的变化是多了一架钢琴。

    卫老师说,去年买的,送给夫人的生日礼物。

    赵姨说,说是送给我啊,其实是让我给他当乐师呢。

    卫老师说,我后来才知道,夫人年轻的时候弹得一手好琴。你们说,如此近水楼台,哪能不先得月?再说,这个岁数,弹弹琴,怡情养性,活动手指,可以长寿呢!

    于是大家便请赵姨弹琴。

    赵姨弹了几段小品,听那优美的旋律从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手里流淌出来,特别让人感动,大家就拼命给她鼓掌。赵姨不好意思了,说手指头还没找回来呢,大伙唱歌吧,我给你们伴奏。其实啊,这琴买回来,就是给你们卫老师伴奏用呢。他要啥我就得弹啥,比卡拉OK还听话。

    相交多年,大家从未听说卫老师能唱歌,于是起哄要卫老师唱。

    卫老师说,唱吧,其实我一直在唱,当年关着,就在心里将那些歌一遍一遍地唱,要不然我早就死掉了。出来了,那种孤寂比关着更深重,依然不停地在心里唱,不然也会死掉了。好,给大家唱一首俄罗斯歌曲《在贝加尔湖草原上》,不知道这张已经用了八十年的肺,能不能给我争口气。

    说完,赵姨的过门就响起来了,卫老师很准确地接上过门,唱起来。他的音准、节奏都很好,乐感也很好,声音有些沙哑,便有了一种与歌曲意境相符的苍凉:

    在贝加尔湖荒凉的草原在群山里埋藏着黄金

    流浪汉背着粮袋慢慢走他诅咒那命运的不幸

    他身上那破烂的衣衫缝着许多大小补丁

    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破帽身穿监狱的灰色长衣

    为真理曾受尽磨难在黑夜里逃出监牢

    他行走得筋疲力尽贝加尔湖展现在眼前

    流浪汉他走到了湖滨乘上渔船开始航行

    他独自在忧愁地歌唱歌唱着祖国的苦难

    那微风在轻轻地说道流浪汉你逃跑也枉然

    苦命人已不痛苦人世间他无依无靠

    流浪汉他渡过贝加尔湖年老的母亲迎接着他

    啊你好啊亲爱的母亲父兄们可过得安宁?

    你父亲早长眠在地下一黄土掩埋着他

    你兄弟已锁上了铁镣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这首歌几乎就是给卫老师写的。这么多的歌词,他居然一个磕巴都没打就这么一直唱下来,想他当初是如何一遍一遍地唱过它。只是那曲子又宽阔又沉重,那用了八十年的肺真有些吃不住劲了,到了后来,何其业几个含含混混呜呜啊啊便跟着一起合唱,见有人加入,卫老师便又起劲了,越唱越有力量。

    唱完后,连赵姨也激动得给他鼓起掌来。

    卫老师长叹一声,哦,长歌当哭,长歌当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