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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啊!是这样的,”那个矮老头说,“你在两种流派之间犹疑不定,在图像和色彩之间,在德国老画师的细致冷漠,简洁刚硬,同意大利画家们的耀眼的热情,幸福的狂潮之间犹疑不定。你想同时模仿汉斯·霍尔宾[9]和提香,阿尔布雷希特·杜雷尔[10]和保尔·韦罗内兹[11]。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野心!可是结果如何呢?你既没有刚硬的严谨的魅力,又没有明暗的诱人的魔力。在这处地方,如同熔解的青铜胀破了太薄弱的模子,提善的丰满的金黄色,胀破了阿尔布雷希特·杜雷尔的消瘦的轮廓,是你把这颜色倾注到这轮廓里面去的。在别的地方,构图把住了关,抑制住威尼斯画派的色彩的猛烈泛滥。你的形体、素描既不完整,绘画也不完整,到处都有这种不幸的犹疑不决的痕迹。如果你觉得你的天才没有足够的力量把这两种敌对的手法熔化在一起的话,那就须要坦率地选择其中一种,以便获得统一,而统一可以伪装成生命的必要条件之一。你的画只有中间是真实的;周围轮廓是虚假的,没有团团围住,后面是没有东西的。这里是有真实性的,”老头子指着圣女的胸膛说。“其次,在这里,也有,”他指着画中肩膀末端处继续说。

    “可是,在这儿,”他回过来指着上胸部的中间说,“完全是虚假的。别再分析了吧,这样会使你失望的。”

    老头子坐在一张凳子上,两手抱着脑袋,沉默下来。

    “大师,”波尔比斯对他说,“我可是对模特儿的上胸部仔细研究过的,不幸的是,有些在大自然中是真实的效果,到了画布上就成为不真实的了……”

    “艺术的使命不是临摹大自然,而是表达它!你不是一个恶劣的临摹者,而是一个诗人!”老头子以一个专横的手势阻止波尔比斯说下去,自己却高声一连串地说,“否则一个雕塑家只给一个女人造型,就算完成了他的全部工作了!好吧,你试一试给你的情人的手造型,然后把它放在你面前,你看见的将是一具可惜的尸首,同活人毫无相似之处,你就不得不去找真正的雕塑家,他的凿子不是准确地临摹这只手,而是把运动和生命给你表达出来。我们必须抓住事物和生命的精神,灵魂和特征。效果!效果!效果只是生命的附属品,而不是生命本身。既然我拿手作例子,就说手吧,手不仅是身体的一部分,它表现和延续一种思想,必须把这种思想抓住而且表现出来。画家也好,诗人也好,雕塑家也好,都不应该把效果同原因分开,它们是不可避免地两者结合在一起的!真正的斗争就在这儿!许多画家凭着本能胜利了,而并不认识这个艺术课题。你们画一个女人,可是你们没有看见她!并不是这样做就能强行夺取大自然的秘密。你们的手不知不觉地将你们在老师处临摹得来的模特儿复制出来。你们没有深入到形象的深奥处,你们没有用十二分的热爱和坚忍去追求形象的神秘莫测的变幻。美,是严峻的、难以接近的东西,不是那样容易就能得到的,要耐心地等待它,窥探它!强迫它,把它紧紧地拖住,强迫它屈服。形象这个东西,比传说里的普罗泰[12]更难捉摸,更多变化,只有经过长期的战斗以后,才能强迫它显出它的真面目!你们这些人!你们满足于它的第一次出现,或者最多满足于它的第二次、第三次出现。真正胜利的斗士是不会这样做的!那些百战不败的画家们不被这些假象所欺骗,他们继续坚持下去,直到大自然被迫不得不赤裸裸地显露出它的真正精神为止。拉斐尔就是这样做的,”老头子说到这里随手把后脑壳上的黑天鹅绒小帽脱下来,以表示他对这位艺术之王的尊敬,“他的伟大的优越性来自他的似乎想打破形象的本心。形象在他的画像中,如同在我们的画像一样,是表达思想和感情的手段,是一首长诗。所有形象都是一个世界或者一幅肖像,肖像的模特儿浴着光辉在庄严的幻影中显现出来,一个内在的声音指明是它,一个天上的手指把它剥得赤裸,这个手指在整个一生的过去中,曾经指出表现力的来源。你们给你们画的女人穿上肉色的美丽袍子,披上头发般的罗纱,可是产生冷静或热情,惹起特殊效果的血液在哪里呢?你的圣女是一个褐色头发的女人,可是我的可怜的波尔比斯,这儿却是一个金发女人!你们的画像是一些添上颜色的苍白的幽灵,你们拿来展现在我们眼前,而你们把这些称为绘画和艺术。由于你们绘画了某些更像女人而不像房子的东西,你们就认为达到了目的,非常自豪地认为你们不必像早期的画家一样,要在你们的画像旁边写上‘美丽的马车’或者‘漂亮的男子’[13]字样,你们就想象自己是了不起的艺术家了!哈哈!你们还差得远啦,我的忠实的伙伴们,要达到成功,你们还要用坏许许多多铅笔,涂抹许许多多画布。毫无疑问,一个女人是这样抬起她的脑袋的,是这样挺起她的裙子的,她的怠倦无神的眼睛和温柔顺从的神情非常配合,她的颤动的睫毛的阴影是这样投射到她的脸颊上的!是这样,也不是这样。缺少点什么呢?缺少一点无所谓的东西,可是这点无所谓的东西就是一切。你们画出了生命的外表,可是没有把洋溢出来的丰满的生命力表达出来,没有表达出那种难以名状的也许就是灵魂的东西,这灵魂就在表面像云雾般漂浮,总而言之就是提善和拉斐尔出其不意所抓住的生命之花。从你们所到达的顶点出发,也许可以绘成一些极优美的图画。可是你们太快就厌倦了。俗人会欣赏的,可是真正识货的人只会报之以微笑。啊,马比斯[14],我的老师啊,”这个古怪的人物继续说,“你是一个盗贼,你把生命随身带走了!——除了这一点以外,”他又说,“这幅画比卢本斯这个废物的所有图画都好,卢本斯的画里只有像山似的法兰德斯的肉体,上面洒满了朱红色,还有栗色的卷发和他的鲜明的颜色的强烈对比。而你呢,最低限度你有颜色、感情和构图,这艺术三要素都有了。”

    “可是这个圣女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呀,老大爷!”那个青年人从深思冥想中醒过来,高声叫道,“圣女和船夫这两个形象,都有一种细微的表情的变化,这是意大利画家们所木能做到的,我不知道他们当中是否有一个人能创造出船夫的犹疑不决的表情来。”

    “这个小家伙是您带来的吗?”波尔比斯问老头子。

    “哎!大师,请原谅我的冒失吧,”新出道的年轻人涨红了脸说,“我是一个陌生人,本能地喜欢涂几笔,刚到达这个城市不久,因为这个城市是一切科学的发源地。”

    “画一画看!”波尔比斯对他说,一边递一支红铅笔和一张纸给他。

    陌生人很利索地用线条把那个圣女玛丽临摹出来。

    “啊!啊!”那个老头子高声说,“您的姓名?”

    青年人在画下面签上“尼古拉·普森[15]”。

    “对一个初学者来说,这已经不坏了!”那个胡说八道了半天的怪人说,“我认为可以同你谈谈绘画。我不责备你赞赏波尔比斯的圣女。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幅杰作,只有那些对于艺术的真谛有极深造诣的人们,才能发现它的毛病。既然你是可教的,而且是能了解的,那么,让我给你看看只要很少一点东西就能完成这幅作品。你必须全神贯注,睁大眼睛看,因为像这样给你受教育的机会,也许以后永远不会再有。波尔比斯,你的调色板呢?”

    波尔比斯去找调色板和画笔。小老头子用一种神经质的急促动作卷起衣袖,把大拇指穿过波尔比斯递给他的调色板,板上布满颜色和色调,他似乎是从波尔比斯手里抢过来而不是拿过来一大把各种尺寸的画笔,他的削得尖尖的胡子突然动了一动,这是由于要实现心爱的梦想,心痒难熬,所以抖威风似的使了使劲,引起胡子颤动。他一边用画笔调色,一边嘟哝着说:“这些色调,应该同配色的人一起,扔到窗外去,它们不调和,不真实,简直叫人忍无可忍,怎么能够拿来绘画呢?”接着他以热烈的敏捷行动,将画笔的尖端蘸在各种不同的颜色堆里,有时他飞快地蘸遍一整套色彩,比复活节大教堂里的风琴手弹奏“啊,儿子们”[16]时,弹遍他的全部琴键还要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