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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二十章

    年前外地有一家老人院爆出护工让老人喝尿的新闻,如果这个爆料是真的,那么无论从社会性还是从新闻本身角度来说,都是个很有用的材料。

    但林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只是淡淡听着,打开了录音笔。

    老人又哭又叫地说了很久,声音太大,吸引了不少记者的目光,院方把老人推进去,护士长解释道:“老人家感激市政府,有点激动了。”

    林泽收起录音笔,不动声色地收好,和司徒烨坐着,继续看小孩子们表演的节目。

    “你打算怎么办?”司徒烨道。

    “什么?”林泽先是一愣,继而回过头,说:“不怎么办,能怎么办?”

    “就不管了吗?”司徒烨道。

    林泽怀疑地瞥司徒烨,司徒烨道:“我说认真的,掉在地上的东西让老人吃,还扇他耳光……”

    “嘘。”林泽忙示意声音小点。

    司徒烨说:“你录音了不是么?”

    林泽道:“不一定的,人老了就像小孩,有些老人家容易陷入幻想,以期引起别人的关心和吸引注意力,有的人还会控诉子女虐待自己,就像小孩都喜欢哭喊,夸张证明自己受伤,来引起家长和旁人的关注是一个道理。”

    “你这心思太阴暗了。”司徒烨蹙眉道。

    林泽:“我刚出来混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时间长了就明白了,待会跟着我,别乱说话。”

    司徒烨心情不太好,节目结束后,林泽单独找到那个老人。耐心听完他的控诉,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以示安抚,想了想,带着司徒烨出来去敲老人院一个副主任的门。

    林泽看得出司徒烨有点愤怒,低声警告道:“你不能随便开口,否则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

    司徒烨唔了声,林泽到副主任办公室坐下,把录音笔打开给他听,司徒烨马上蹙眉。那副主任听到一半就说:“不是这样的,林记,你听我解释。”

    副主任先是起身去找资料,找了很久,找出一份简历,并交给林泽与司徒烨看,又叫来被投诉的护工,护工是个二十来岁中专学历的小姑娘,一听到这事马上就不知所措,彻底懵了。

    林泽则始终耐心地坐着听他的解释。先前护工态度不好的行为确有其事,只是没有老人说的那么夸张,老人子女的态度,也对事件起了关键作用。

    老人院每个月的收费并不高,而他的儿子却对整体环境太过挑剔,副主任无奈道:“我们收一千二的钱,他要求五千档次的服务,对我们的护工很不客气,这种我们怎么可能提供?而且每个护工虽然在从事服务行业,也不能当做仆人来对待,林记你说对不对?他的儿子很不礼貌,世界这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本来是不应该与不礼貌的家属一般见识,小珍她太年轻,被训完以后情绪不稳定,就和老人吵了几句,打老人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是一种臆想。而且这些孩子的本质还是很善良,不能因为她一时的过错,就否定她们一直以来的努力。”

    林泽看那女孩也不像会虐待老人,毕竟相由心生,顶多就是个偶尔有点小脾气的年轻姑娘,这活儿无论是谁,干久了以后都会有压力,有情绪的时候,林泽自问做不到几十年如一日地对老人家发自内心地亲切关心。

    他翻了那女孩的简历,知道她来这里上班是在学期间曾经实习过,表现好,才被老人院招进来当正式工的,副主任又说:“林记,现在招聘护工难度很大,你不了解我们这个行业面临的难题,薪水低,强度大,她们去当护士,去诊所,做什么不好?都是真正善良的女孩子,才愿意到养老院来为这些老人服务……”

    “知道。”林泽笑了笑,把简历合上,说:“所以我没有拿着录音笔回去直接爆料,知道你们也有难处。”

    副主任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林泽看了司徒烨一眼,起身告别,司徒烨朝那女孩道:“以后还是要注意点。”顺便把她送了出去。

    林泽关上门,与司徒烨出来后,笑着说:“所以说记者是无冕之王。以后千万不要冲动,你要是怀疑他们撒谎的话,明天可以再去看看。”

    司徒烨神情十分复杂,叹了口气。

    上车后等红灯时林泽拿出红包,点了点数,四百,分给司徒烨两百,说:“给你的。”

    “老人院给的?”司徒烨难以置信道:“你不是搞清楚了么?怎么还收他们的红包?”

    林泽没好气道:“收吧,收钱办事,省的别人提心吊胆的,给你你就拿着。你既然怀疑他们,开始调查,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找他们要红包了,他怎么能不给?”

    司徒烨说:“这不是我的本意。”

    林泽笑道:“但别人可不觉得你的动机是单纯的,留着当个纪念吧,这是你的第一封红包,留着可以提醒你以后不要再收红包。这里……”

    说着林泽又包了一个红包,放在车前座上,说:“是我私人给你发的年终奖。”

    司徒烨看着林泽,半晌不作声,冬天的重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冷,车停在北城天街外,两人都没有下车。林泽说:“奖励你在这几个月里的杰出贡献,意思一下,你是个很不错的搭档。”

    司徒烨的眉毛舒展开来,许久后,他说:“谢谢,阿泽。”

    他们都不想下车,外面的世界太冷了,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只有车里是一片温暖的小天地。

    林泽的手机响了,那边是谢晨风,终于给他回电话了。

    林泽问:“工作那么忙么?偶尔也陪陪老婆吧。”

    谢晨风笑着说:“对不起,阿泽,真的走不开,老板就靠我一个呢。”

    林泽说:“那我过去吧,日哟,你不能早点说么?”

    谢晨风道:“别来了,我要陪老板去东莞进货,东奔西跑的,你来了只能住家里,也是一个人。”

    林泽本以为谢晨风只是每天要去店里,结果还要出差,当即十分失望。

    “好吧。”林泽道:“年后呢?”

    “年后再看看情况吧。”谢晨风说。

    林泽:“嗯。”

    两人在电话里静了很长时间,林泽听到电视里广告的声音,接着是片花中熟悉的音乐,啊啊啊的音乐完了,开始演还珠格格,中场一句“小燕子——”而他们就这么在电话里不吭声,听着那头小燕子的叫声。声音小了下去,显然是谢晨风把音量调小了,但这个环境令林泽马上就开始推断。

    他在什么地方?林泽不由得多了个心,谢晨风的家里没有电视,广告后中场开出的一定是电视机,谢晨风也不可能在手机店,没人会在店里放这么大的音量。

    所以,他只可能在别人家,或者酒店。

    “阿泽,你生气了?”谢晨风道。

    林泽说:“没有。”

    他有点想问谢晨风在哪里,在酒店?但他怎么可能出轨呢?谢晨风又叮嘱道:“重庆有点冷,注意保暖。”

    林泽说:“知道了海象人先生,我要去办公室,回家再聊吧。”

    谢晨风那边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林泽静静坐在副驾驶位上,越想越不妥,司徒烨说:“过年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回家么?”

    林泽解下安全带,说:“谢磊不回重庆了,我可能去广州看看他,你和郑杰回去吧。”

    “噢别这样。”司徒烨哭笑不得道:“你这是在耍我吗?我还想给你爸妈买点东西呢。”

    林泽道:“和郑杰回去也是可以送的,何况你给我爸妈买什么礼物,不如给我呢,拜拜。”

    司徒烨道:“那我和你去广州。”

    林泽:“不行。”

    司徒烨:“你太狠心了!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过年!”

    林泽想下车,却又想朝司徒烨说点什么,然而一转念间,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告诉他自己的感情问题,他知道司徒烨总是吃谢晨风的醋,这种吃醋可能和感情无关,只是朋友之间的一种表现。但是……

    他下了车,司徒烨把车钥匙拔了,跟在林泽身后,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大家开心一下嘛。”

    林泽哭笑不得,对着司徒烨又发不了火,只得道:“让我静静。”

    司徒烨有点失落地站在细雨里,林泽回了家,脑海中全是谢晨风的事,或许他也需要性,于是去开了个房,找同是艾滋病人的炮/友?不要命了吗?

    这是最坏的可能,一旦这个可能发生,林泽与他的爱情也就随之再次告吹,没多大意思。也有可能就像谢晨风说的那样,没有半句欺骗,确实是要忙工作。林泽连谢晨风确切的工作地点都不清楚,第一次去匆匆忙忙,呆了一晚上就回来了,林泽左思右想,决定明天去找他。

    林泽上网搜机票,全部售罄,郑杰回来了。

    “谢磊好久回来?”郑杰哼哼着歌,给林泽看他的工资单,兴高采烈,林泽看了他一眼,抬头朝郑杰道:“谢磊不回来了,我去广州看他。”

    “哦。”郑杰只得答道:“干嘛不回来?”

    林泽说:“生意太忙了。”

    郑杰点头道:“可以理解,你什么时候过去?”

    林泽买不到机票,上铁道部的网站又被挤爆了,正有点烦躁。

    “我很郁闷。”林泽直截了当地说:“郑杰,我该怎么办?”

    郑杰开了暖炉,热了两杯牛奶,两人穿着棉拖鞋的脚在餐桌下凑到一起,彼此夹着晃来晃去。林泽笑了起来,心中阴霾一扫而空,郑杰说:“你要去见他撒。”

    林泽点了点头,郑杰那种亲密无间的友情给了林泽很多力量,郑杰又搓了搓手,捂着热牛奶取暖,林泽把自己的怀疑朝郑杰说了,郑杰只是听着,并同情地点头,最后道:“去看看嘛,不然不安心。”

    林泽说:“但是买不到机票。”

    “火车票也没有了咩?”郑杰问:“站票呢?找熟人买嘛。”

    林泽心中一动,想起以前念书时,和郑杰偶尔要赶火车,都是买张站台票进去,先上车后补票,林泽不太想麻烦人,试试看这个办法。翌日中午,郑杰把林泽送到火车北站,孰料现在春运也查得严,没有车票加身份证的都不让进,林泽无奈只得找人。

    幸亏这次出奇的顺利,托在火车站的熟人帮买了张站票,林泽提着旅行袋上车,郑杰把他送到站台,又把一袋吃的给他,嘱咐他上去以后就去补卧铺票,才在站台上等列车开,与他挥手告别。

    春运时简直是人挤着人,大部分都是从重庆返回四川,湖南等地的打工者,离开四川后应该人就会少点了,还有不少大学生回家的。林泽一上车,挤得连走都走不开,问列车员,答道都没有位了,只得在吸烟车厢里扔下行李袋,坐上去玩手机发呆。

    玩了一会,林泽又掏出ipad,打开jack’d,后又意识到高速移动中,还是别玩这东西了。随便上了会网,十分无聊,遂抬头看四周——通道的厕所外坐着三个民工,对面的黑瘦少年抱着个包,坐着另一个包。

    窗户旁的地上放着个箱子,行李箱上坐着个矮小的女孩,看样子又不像学生,可能是打工妹,她伏在自己的膝盖上睡觉,手臂护着头,随着火车的行进轻轻摇晃。

    那黑瘦少年一直好奇地看他,看林泽的ipad,iphone,以及他层出不穷的电子产品,林泽问:“打牌吗?”

    “好啊。”少年说:“你会打什么?”

    林泽翻了翻包,找出一副扑克,拖着屁股下的包挪过位置,那躬身睡觉的女孩子迷糊起身,少年朝她笑道:“打不?”

    女孩揉了揉额上的红印,去上洗手间,回来以后说:“打,我只会斗地主。”

    三人便打了一夜牌,林泽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代替赌钱,又拿出烟来抽,递给少年时少年不会抽烟,女孩却大大方方地接了,从行李箱里掏出打火机给林泽点烟。

    这是林泽最难忘的一次旅途,许多年后他总会想起这个前往广州的夜晚,以及两个因买了站票认识的,甚至没有询问彼此名字的朋友。他们就像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在这么一截烟雾弥漫的吸烟车厢里相遇,下车后即将各奔东西,消失于广州火车站的浩瀚人海里,在这个夜晚,所有的秘密都不是秘密。

    林泽打牌输了,告诉他们自己去广州找得了艾滋病的男朋友,看看他为什么不来重庆过年。

    黑黑瘦瘦的少年打牌输了,笑着说他家住在四川的农村里,读完高一就辍学不上了,原因是家里供不起他上学,让他到东莞去打工。还拍了拍自己放在一边的包,告诉林泽里面是他的学习资料,想以后一边打工一边学习。

    林泽没有打击他,要知道进工厂当工人,每天十二小时坐在流水线旁,是很少有人能坚持在下班后看书自学的。老板总是要求加班——当然加班也会算工钱,钱滚着钱,钱是赚不完的,但工人往往不会和钱过不去,于是总是把工作的时间拉长到十四至十六小时,下班后谁还有精神看书?

    工作需要充沛旺盛的精力,学习同样如此,有许多被迫辍学去城市里打工的农村少年都抱着和他一样的想法,而大多数人带去的书本,最后都卖给了收废纸的。

    但不排除也有自学后参加成人高考甚至普通高考的,特别有毅力的人。林泽还是希望这名黑瘦少年能努力做到,不抛弃今天在火车上的初衷。

    “加油。”林泽说:“读书考试这东西贵在坚持,做什么事其实都是,每天抽一两个小时学习,形成习惯以后就好很多。”

    少年笑着嗯了声,女孩告诉他:“别太拼命,钱是赚不完的,放掉点眼前的钱,抽时间学习充实自己,以后才能赚更多的钱。”

    少年嗯嗯连连点头,女孩看样子也是二十来岁了,和林泽都是出了社会的人,这个少年只有十六七,就像小弟弟一般。

    女孩打牌输了,告诉林泽和那少年,她打算到广州去找她的男朋友,确切地说是前男友,她因为他,在不久前做过一次人流手术,以前在老家他们抽烟打架混社会,后来她男朋友被家乡的黑社会追杀,不得不跑到广州去,后来打电话告诉她分手算了,免得拖累她,反正三年五载也回不来,让她去嫁人。

    但她怎么可能嫁人?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真正爱一个人,是不会这么说这么做的。

    “炸弹。”女孩扔出四个七,看也不看便又甩出一把8910JQ的牌,说:“随便是个男人,都会在广州好好打拼,等着接我过去,哪有这么说的?肯定是对老子厌烦了撒,不想过了,嫌我累赘。不知道和谁好上了。”

    林泽和那少年都不敢接口,林泽看不出这个扎马尾的胖女孩曾经是个小太妹,但从她的言语间又觉得确实应该如此,最糟糕的是,她没有他的电话。

    他手机换号了。

    林泽道:“那你怎么办?”

    女孩说:“到他表叔家去找他呗,不给联系方式就坐在家门口等。”

    林泽说:“不,你要先在他家楼下蹲点等人,确认他不在表叔家再上门去。”

    少年问:“要别人不给联系方式怎么办?”

    林泽道:“怎么可能没有联系方式?真要联系的话,再怎样都能找得到人,关系网一个连一个的。你就住人家家里,说借住几天就走,找不到人你就一直住下去。”

    女孩呵呵笑,说:“这办法要得,你太坏了。”

    林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发现他们三个人的未来都是完全迷茫的,被白茫茫的雾所笼罩,看不到前方,也不知道在广州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但日子始终要过,人生也依旧要向前,就像发出巨响的列车,总会有到终点站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