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夏，小城就下了一场大雨，哗啦哗啦的，向窗外望去，楼阁、树木都笼罩在模糊的水汽之中。本想外出感受这雨的清凉，无奈这大雨没有停的意味。想必浉河上空呈现的，一定是一幅烟雨朦胧的画面。书房枯坐，脑海里浮现出儿时故乡夏季的雨景来。
一阵噼里啪啦之后，雨势减小，雨中的树木、禾苗变得更加蓊郁，小村草木深，孟夏草木长，家乡的雨季是浓绿的。家乡的雨季是湿漉漉的，那宽大的南瓜叶子水珠不停地滚动，连我家小鸡的毛羽湿得滴下水来。
儿时家里穷，一日三餐的饭菜难为了母亲。没有菜吃，有时她将青辣椒放在地锅灶里用火灰烧熟，然后洗净切碎拌上盐，倒进米饭里，就算是我们的一顿正餐了。可连绵的雨季到来，我们就有办法改善伙食了。
家乡有一种菌子叫松针菇，常在连绵的雨后长出来。这种菌子喜阴，长在松树下的茅草丛里。雨后天晴，我和几个小伙伴挎着小竹筐来到山上。平日里在山上放牛，我们都知道松针菇长在什么地方。那天，我和玉兰来到屋后骆驼山背阴处的松树下，各自寻找蘑菇。玉兰先找到菌子，兴奋得如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声喊叫：“金菊，快过来看啊，这棵树下有好多菇子。”连忙奔过去，扒开茂密的草丛，一个个小菇子出现在眼前，它们黄灿灿的，有的如倒扣的平底锅，有的如张开的金色伞。一个，两个，三个，……玉兰小心翼翼地采起来，放在筐子里。我在另一棵松树下，也看到了松针菇，我惊喜得小脸都涨红了，也忙喊玉兰过来看。我轻轻地将它们从根部拔起来，它的根软绵绵的；轻轻地吹去菌子上的浮土，一个，两个，三个……放进筐子里躺着。“金菊，快来看啊，这边的松树下，也长满了松针菇。”玉兰跑到远处的一棵松树下，向我喊叫。我也跑到那边的松树下，寻找松针菇。待我们的筐子采满时，已近黄昏。
回到家，母亲看到我采了这么多松针菇，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她抓上一大把，切掉根，洗净。开始做饭了，母亲让我把火，她将锅里放少许油和几块姜片，将松针菇倒进锅里，然后倒入适量的水，大火煮开，稍煮片刻，母亲在汤里下挂面。天黑了，父亲、姐姐、弟弟都回来了，他们闻到厨房飘出的香味，都纷纷围拢过来。弟弟拿上筷子，就将蘑菇往嘴里送。连说：真好吃！真好吃！母亲又将几片菜叶子放进锅里，告诉我们说“可以吃饭了。”我端着碗来到庭院里，咬上一口菇子，仿佛有一阵飒飒的风从嘴里溜出，脆嫩脆嫩的；喝上一口汤，鲜香扑鼻，觉得每一个细胞都熨帖。锅里的挂面吃完了，弟弟还要吃。母亲说，筐里的蘑菇没吃完，明天看能不能去街上割点肉，中午炒着吃。听了母亲的话，弟弟高兴得在院子里的石阶上跳上跳下。
连绵的雨季，也滋润了花朵。同学家的栀子花开了，层层叠叠的花朵，洁白中泛着清莹。 一个傍晚，我去她家玩，完全被栀子花、栀子花香包裹着，嘴角处、鼻翼边、胸腔中被香气浸润着、腌渍着，陶醉其中，醺然，醉然。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仔细观赏一朵栀子花，花瓣硕大，质如凝脂，色如香雪，态如美人，披着露珠的花朵更楚楚动人。我好想掐上几朵，带回家，但我开不了口。父亲也常教导我说人家的东西不要随便拿，咱们穷人要有志气。是的，哪怕是一把花呢。同学的父亲是小镇医院的一名中医，她家的境况比我家好多了。天黑了，我无奈地回家了，夜晚竟然做了一个梦，我家的院里满园栀子花开。
早晨，空中飘着毛毛细雨，丝丝缕缕缠缠绵绵，被细雨滋润的树叶翠莹莹的，水灵灵的。湿漉漉的天气里，细细聆听，鸟儿的鸣叫也是亮晶晶的，水灵灵的。去老街上学，街巷里传来了“买栀子花哟”的吆喝，声音清脆婉转，如这夏日的雨季，水灵灵的。我跑上前去，卖花的是个年轻妇女，她的筐子里装满了一朵朵肥硕的栀子花。“小姑娘，买花吧，很香的，早晨刚掐的。”我“嗯”了一声，花上五分钱买上五朵，放在书包里，留待放学后带回家。
“啊，真香”，父亲抽了抽鼻子说。
“真香，这香气引来了小燕子来家里做窝呢。”姐姐说。
……
一夜骤雨，田野里、池塘里的水都满荡荡的，万象河发起了大水，浑浊的浪花不停地翻滚，我无法去河对岸上学了，父母亲也不能外出劳作了。闲不住的父亲编起了草鞋，他搬出一条长板凳摆在堂屋里，然后拿出草鞋耙，一把稻草、几个布条，就开始编起来。稻草在父亲的手上来回穿梭，我陡然听到父亲嘴里哼着小曲儿，仔细听，他好像唱的是我们当地的山歌。从厨房洗过碗的母亲，走进房屋拿出针线笸箩，然后拿出鞋底，开始穿针引线。伴随着母亲拽针线的嘤嘤声，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开始我以为是小鸟的声音，不对啊，再仔细聆听，是母亲嘴里发出的哼唱声。缺吃少穿，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一度以为父辈的生活里不会有歌声的。这个雨天的上午，让我知道了卑微的人物、困窘的生活也需要歌声，也是有亮色的。我的双亲，他们不可能知道，在人生路上跋涉几十年的我，竟然记住那个雨天的上午，记住他们的歌声。那歌声，给了我温情，给了我力量。
山村的骤雨，对于少年的我，不能出去放牛，于是就有了看“闲书”的机会。我不知道从何处借来一本小说，名字叫《人到中年》，这本书讲的是眼科大夫陆文婷的故事。揉揉疲惫的眼，看向窗外，家门前的秧苗翠绿翠绿的，蒙蒙细雨和袅袅炊烟在秧苗的上空氤氲着，蒸腾着，一只白鹭从屋后的骆驼山飞过来，停在田埂上，细细的长腿在移动，带动细细的脖颈一晃一晃，它好像在找虫子吃；倏忽间，又张开雪白的翅膀，往我家屋后骆驼山的山林间飞去。白鹭刚飞走，田里的青蛙开始叫起来，开始一只青蛙发出“呱”的声音，紧接着好多青蛙一起“呱呱”“呱呱”“呱呱”起来，它们在田间，进行大合唱。父亲说，天一时晴不了，还要下大雨。
几十年过去了，我忘不了那天的情味。
我想念故乡的雨。
2020年2月29日星期六 信阳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