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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少年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而我老爹,是每逢开战精气足。

      老爹恋战,是因为中国象棋。年少时,父亲一到棋盘旁,双脚就挪不动,眼珠子也拔不出来。他幼时(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读私塾,过目成诵,所以别人温书的时间都被他用来玩耍。玩得最多的是跟人下棋,先是把巷子里会下棋的半大不小的男孩杀得人仰马翻,那些富家子弟没一个玩得过我老爹。教他棋艺的老爹的父亲,很快灵验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句话,秀才爷爷与他儿子棋盘上的博弈,从战无不胜到屡战屡败。于是,我爹专找城内高手一决雌雄,以至于发展到不做功课还逃学。为此,不少挨私塾先生的体罚。学堂里鲜有劳苦大众的子弟,多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少爷和出自父亲这样吃喝不愁家境殷实的人家。按说,到学堂念书你就好好念,父亲一开始倒是好好念了,倒不是奔着光宗耀祖的目的去,全图个新鲜劲。但是,随着棋艺的不断提升,父亲与中国象棋如胶似漆,即便从早坐到黑,与人对垒冲杀时连吃饭都可以省却。可是,他一坐进学堂半天都嫌长,整一出“身在曹营心在汉”,带着瓜皮帽的老先生在上面摇头晃脑诵诗解文,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冒,满脑子楚汉雄峙,老师的谆谆教导弃于脑后。

      因为堂下、课余忙于练习棋艺而忘记抄书诵诗,父亲被他国文老师用戒尺打过手心好几回。父亲的国文老师是断然不会轻易用一尺见长、寸把宽的铜戒尺,打“王先生”的独子,但实在是“小把戏”走心太甚入艺太深,甚至背着书包假称上学,却数日不迈学堂的乌柏门槛,老先生气得瑟瑟发抖,才拿戒尺体罚这个来自书香门户的学生。后来,‘小祖宗’的学业彻底被棋盘搁浅,把生于19世纪光绪年间的大脚婆奶奶气得半死。我爹索性扯掉‘假面具’,天天在镇螯山上与一帮大人对弈,十二三岁(虚岁)就‘杀遍’前中后三条太平弄,成为无敌小巷的‘高手’。即使家中顶梁柱——我爷爷“王先生”过早离世,浸润在棋艺里的父亲不舍得弃棋而去,为五斗米折腰,仍痴迷在谢侠逊*的世界里。

      因为父亲的爱好,因为下棋因为复盘,因为退休后还沉浸在胡荣华、柳大华、于幼华们的棋界里——看棋谱破残局,与一帮跟他一样干瘪佝偻的老头举棋过招,他记忆力的能量居高不下。可惜,老爹的私塾老师早走了,要是他活得更长命些,见到他当年桀骜不驯的学生中年时获国家二级运动员称号,73岁时还天天读多份报纸,还能对一些国际问题搬出自己的见解,还能把陶渊明、陆游的古诗文背得顺溜, 不知道会不会对“问题少年”这个问题有所反思。倒是在晚年,父亲常常微笑着提及他的先生:“交关(非常)严肃交关认真,肚子里内货(知识)也交关多,课堂里好几回用铜尺打我手心,我呒哭过一回”。父亲说这番话时,黄浊的眼睛里荡漾着暖暖的、顽皮的笑意,对老师的敬意、歉意,和对自己倔强少年的得意都含在话里头。

      21岁时,我去了父亲单位上班。没多久,单位大院里的老少爷们都能叫出我,我有一个公认的“雅号”——老王大大囡。一次,一位从山上坑道机务站到局里办事的师傅见到我这个新面孔,用手捅了捅旁边的人轻声问道:“哎,她是谁?”

      “老王大大囡。”

      “哪个老王大大?”

      “走棋老王大大。”

      “噢噢……”

      我早知道单位里有三四个老王大大,而我老爹区别于其他“老王大大”的标识,竟然是“走棋老王大大”这个有趣的称谓,这倒是我头次听闻。那是1978年的春天,中国象棋已陪伴了父亲五十多年,与其说耍棋成为父亲的一个习惯,不如说下棋是他闲暇时的一种身份,爱好和悦己的一种固守。只要一坐到棋盘旁,父亲就自然流露出那种指点江山扼守要土的秉性和豪迈。

      母亲有时候不能完全理解父亲对象棋的执著和偏爱,我便拿读到的故事劝慰母亲。我跟母亲说,(20世纪)30年代,在浙江陆军监狱中,一些共产党人和志士仁人用牢饭中挑出来的石子、秕子、谷子、沙子等制作“五小”象棋,你说他们可能第二天就要被杀头,就要丢掉性命了,可他们活着一天就要下一天棋,这就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热爱。

      79虚岁那年,肺源性心脏病把父亲逼到生命的崖壁,他越来越气衰,不能平躺着睡觉,躺下半小时就喘不上气来,他只好披着军大衣靠床坐到天亮,但他依然乐观而少有抱怨。有一次,父亲幽幽地对我说,说夜里看见他妈生气了,提着鸡毛掸子想打他又舍不得打下来的样子;他说他当年要不是经常逃学跟大人下棋,他母亲一定会供养到他中学毕业。那一年,父亲数度住进医院,尽管他的牙齿一颗未蛀一颗未丢,但已无力鏖战,再也不能跟人切磋、讨论中国象棋的子丑寅卯了。但在父亲稍感舒服的时候,他不像有些老人在意死亡的‘规格待遇’而有所请求有所托付。他从来不跟家人交代后事,至于他身后事要走什么程序,他要呆在哪片青山,子孙要否披麻戴孝,邀哪些亲朋服丧,老爹全然不问不嘱,尽管那时候他的思维依然比较缜密。他认为人一死就一了百了,烧成灰粒也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疼痛。父亲他是岛城最早拥护人死后煅烧入土、少占山土的那批开明人,我想这与他青年时走出国门、云游世界、敞开眼界的经历不无关系。

      1995年秋天,“走棋老王大大”带着满口牙齿和嘎崩脆响的牙口,在一个黎明前走了。送走老爹的那天,我把为父亲绘制的胶版棋盘连同一副棋子扔进了火盘,他的一个孙子和一个外孙把老爷子的一堆报纸、一摞棋刊扔进了火堆里,我哥眼疾手快地抢回来,把棋谱撕成薄薄的碎片,再放进炽炽昭昭的火光里,火焰很快吞噬了黑棋红棋的世界。

      “走了,走了,老王,你要是看完了,再跟我们要好了。”母亲叨唠着,忧伤地站在火盘旁,看着她的另一半的人生变成虚无。

      “不知道老爹在那边跟谁过招,他还破局复盘,把赢来的香烟一颗颗夹在耳廓上吗?”在父亲第十七个忌日,我又想起远走的父母,他们的模样在我眼前次第浮现,每一幅画面都很清晰、温馨。

        注*:中国象棋运动的开拓者,著有《象棋大全》等名著。父亲生前总喜欢念叨谢侠逊,对他崇拜得一塌糊涂,常常拿着我给他订阅的象棋类书报,一遍遍地翻看大师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