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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荣华:井上


    

      

      

                                                     (1)

          海岛之城,以泉为贵。

       舟山定海的贵,就在于水丰而井多。据记载,鼎盛时期,定海拥有大大小小水井几百口,足见昔日的繁华。如今,这些老井多数得以保存,并与这座城市的一砖一瓦交相辉映,与这座城市的兴衰荣辱深深地融合在一起。

      

      昌国街道是定海古井最为集中的地方,也是舟山市历史文化遗产保留最完整、最集中的地方。昌国街道的书记叫张宣杰,我习惯称呼他老张。之所以叫他老张,是因为他稳重踏实、和蔼可亲。这种性格与老城的气质不谋而合,所以就给他贴上了“老”字号标签。

      

      老张说,定海在明朝时期就有三十九眼井,发展到民国时期达三百三十九眼之多。其中有故事、叫得响的有北门四眼井、二眼井、留方井、腾坑井、宫井等等。定海的井各有千秋,其大小视人口规模而定。一般来说,井眼越多,人口居住规模就越大。井眼的形状也代表着不同时期的文化,有外圆内方的井,也有内圆外方的井。他说,在每一次城市更新中,定海的井就会少掉一部分,但这是历史的选择,是城市发展的需要,他所能做到的只有把留下的老井保护好,把失去的记忆传承下去,让后人在历史中找到曾经的文明,在文字中找到淡淡的乡愁。老张见我对井颇感兴趣,便说要带我去看看。可是,连日来他一直忙于旧城改造和环境治理难以脱身。无奈之下,我只得独自一人寻着青石巷陌探访定海的井。

      

      那些低矮的屋檐就像城市的坐标,屋檐与屋檐之间构成了一条条长长的巷陌,虽是纵横交错,却是整齐有序。我自南而北走了十多分钟,看到一位穿背心短裤的老人正在屋檐下洗涮。

      

      我好奇地问老人家:“您一个人住吗?”

      

      他抬头看着我说:“还有老伴,孩子们都早早搬到东边的洋房去住了。”

      

      我说:“这么大的房子为何不让孩子搬来一起住,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老人笑笑说:“那不行,年轻人要往前看,向前走哩。”

      

      我望了望灰色高耸的围墙,对老人的话深有同感,暗忖那些富商、名流就是从这些深宅大院走出来的。这座老城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地往前看,往前走。走到上海成就了一代富商朱葆三,走到香港成就了一代船王董浩云。

      

      老人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提着一个水桶往外走。我快步跟上,只见百米之外有一块青石地面,地面上兀立地竖着三个古朴沧桑的井圈。走近一看,上面正是刻着“留方井”三个大字。这正是我要寻访的定海名井。

      

      留方井是定海众多古井中最具特色的代表。其井内圆外方,“三眼”并立,就像在三只月饼外面套了一个长方形的木框。独特的结构方式与一段悲壮的历史交集在一起让人浮想联翩。抚摸着井栏上凹凸不平的纹理,仿佛看到道光二十年那场硝烟弥漫的战争。

      

      1840年,22岁的维多利亚女王与59岁的道光皇帝展开了一场关乎中华民族百年兴衰的战争,史称“鸦片战争”。舟山因为特殊的地理条件成为了中华民族抵御外来入侵的主战场。西方工业文明与东方农耕文明的暴力冲突,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尽管舟山数万军民奋起抗战,但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还是撞开了古老中国沉重的大门。几天内驻守舟山的三位总兵全部战死疆场,无数军民以身殉国。

      

      在留方井的西边竖立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义士李先生殉难处”,石碑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了时任定海军营书记李昌达的悲壮事迹。在英军破城而入时,他为免受侮辱,毅然投河自尽,以身殉节。其妻房氏次日也投河随殉。为纪念李昌达夫妇及战火中殉难的定海军民,一位名叫谷兰亭的乡贤,将李昌达夫妇投何处改建成三口水井,称为留方井,取意“流芳百世”。著名教育家黄炎培先生游定海时,曾作诗“城可拔,地可割,匹夫有志不可夺”,以表达对李昌达的感佩之情。

      

      我绕井默默地走了三圈,以表哀悼。要是李昌达夫妇在天有灵,应该看看今日之中华,东海万里波涛唯我乘风破浪。

      

      井边有棵大树,树下有位大树摇着扇子乘凉。我对着他感慨:“这真是一口有故事的井啊!”

      

      大叔说:“哪一口井没有故事啊?你去看看大院里的宫井,那也是国破人亡啊!”

      

      大叔说的宫井我知道,只是目前正好处于军区大院,不能轻易见得。但对于这口井的历史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明亡之后,鲁王朱以海退守舟山,将行宫设在镇鳌山下的参将府。清顺治八年(1651年)八月,一个烈日当空的夏日,清军攻克定海城,城内一万八千臣民同日殉难,老城顿时血流成河,可以想像当时有多么悲惨与壮烈。鲁王元妃见城破国亡,宁死不愿被清兵所俘,遂投宫井自尽。为使其遗骸不被清军所窥,锦衣卫指挥王相、内臣刘朝命人用巨石填井,妥当之后,两人共刎井旁而亡。

      

      我内心感慨不已,小小一口井,竟印记了中国百年来的兴衰荣辱。

      

      

                                                          (2)

      时光悄悄流逝。从留方井回来,夕阳斜照,金色的晚霞映射在那些低矮的屋檐上,缕缕光芒把原本对称有序的巷陌用色彩温柔地割裂。巷陌的拐角处,一团灰色的影子把今天最后的阳光贴上了标签。圆圆的,就在那光与影之间。我慢慢走过去,靠近它,才发现这又是一口不知年份的古井。

      

      我站在井边久久忖量,或许是因为面生的缘故,路过的居民驻足观望,越聚越多,他们一个个都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我。一位中年大婶问我:“是拆迁的人吗?”

      

      我连忙解释说不是。我告诉她,我是来看井的。旁边一位老人搭讪:“看井好啊,这里上风、上水,聚气,气足了什么都好……”我听不太懂舟山话,老人似乎在谈论风水之类的话题。见我接不上话便回屋里去了。

      

      要说风水似乎有点玄乎,但这地方文脉确实深厚,就民国时期从这里走出去的富商、名流不在少数,载入史册的就多达数十人。用定海人的话说,都是喝这脉水长大的。

      

      我向来对风水的认知是客观的,一直坚信是外在环境与内在传承造就了一方水土的繁荣昌盛。

      

      内在传承可以理解为一个区域或一个家庭,因为某些正确的价值观经过传承、延续所形成的思想力量,从而对一代又一代人的意识形态产生了重要影响,促使他们改变普遍规则,创造新的价值。而外在环境就更为复杂,从大角度理解是整个社会的生态体系。从小角度来看,譬如居住的环境对感官的影响,促使一个人追求的进步动力,诱发一个人的创新潜力。定海这座城市固有它的“风水”,所谓的“风水”,大概就是地域文化所形成的精神图腾。

      

      自古以来,人由于不得已离开了故乡,内心无比的惆怅与眷恋,故名曰“背井离乡”。可见,对于过去的中国人来说,“井”的存在不仅是生活的保障,更是精神的依靠。千百年来,在定海这片土地上,无论是官宦权贵还是黎民百姓,都喜欢依井而居,傍井而市。在他们眼里,井是人聚业兴,源远流长的命理。

      

      定海的井除了深藏于巷陌、天井,还与繁华市街紧密相连。在西大街、中大街、东大街等人稠物穰之处,相隔百米便有一井。这究竟是井依市而掘,还是市依井而聚呢?

      

      《管子·小匡》中写道:处商必就市井。又曰,立世必四方,若造井之制。意思是说,商贸集市要选择在井边之地,可见井在古代人的心中不仅是生活的需要,更是一种对美好前景的信仰。所以在意识形态中便形成一种潜在的逻辑,井聚财、聚人、聚气,无井即无集,无集即无市,无市何来商。我想在汉语中“市井”一词正是印证了井的地位。

      

      定海由于雄踞东海要津,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历史的战火与鲜血侵染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定海虽迭经战乱、饱经沧桑,却始终生机盎然、市井繁荣。这便是信仰的力量,也是榜样的效应。鸦片战争三总兵,誓死抗英,壮烈殉国,给定海这片土地种下了忠勇爱国的基因;大实业家朱葆三、刘鸿生,大银行家朱子奎,电扇之父叶友才,红帮裁缝许达昌,津门大亨刘显哉,世界船王董浩云,出租车鼻祖周祥生等一代巨商,用他们的勤劳与智慧给定海种下了拼搏奋斗的基因;语言文字学家安子介,著名作家三毛等用文字给定海播下了文化的基因。这些基因的传承有些是通过文字或故事留下的,而有些是通过他们生活过的环境,走过的街头巷陌,居住过的房子留下的。

      

      所以,有时候一条街道的存在不仅仅是因为经济的价值,一座建筑的存在不仅仅是因为居住的属性,一口井的存在不仅仅是因为饮水的作用,他们更为深刻的意义是承担了思想的媒介,传播了希望的种子。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是城市的骨骼与灵魂。

      

      

                                                          (3)

      老张打电话约我去老城看看。他说前几天一直处理社区防盗窗拆除的事情,很是棘手。我说:“老张你还负责拆防盗窗啊?”。

      

      老张说:“新时代的社区治安那么好,城市那么漂亮,如果再配上一个锈迹斑斑的防盗窗不是打脸吗?”。

      

      我说:“那不是城管负责的吗?”。

      

      老张说:“旧城改造本身就是一场思想的洗礼,既要推进改造的速度,也要实现改造的目的,让老百姓在思想上能接受,我这个街道书记必须做通居民的思想工作啊。”。

      

      我与老张相约在区政府门口碰面,他说带我去看一口寻常百姓家的井。老张背着手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向北而行,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似乎都在用灵魂去感受老城对我们的无声问候。大概一刻钟后,在巷陌的拐角处。一块宽大的井面映入眼帘。

      

      正是盛夏的午后,温度和时光仿佛在这里忽然间凝滞。空气中的阵阵热浪在此倏然消弭殆尽,无上清凉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老张在井边伫立良久,然后用手擦了擦立在旁边的水井志说:“此井了得,七百多年来水清而不枯,现在还能供半城人饮用。”

      

      我看了一下石碑上的《井志》,这口井名叫四眼井,修建于元大德二年,地处老城腹地,是百姓的共用水源。四眼井的构造比较讲究,井面方石平铺,凿四眼,四眼上下排列,每眼大小均等。四眼井井深七米,井壁用长形巨石横竖间插砌筑,井底用巨石铺嵌。据说,这是元朝特有的风格。

      

      元朝在建筑工程领域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存在。也是中国城市规划的乌托邦,整体规划遵循“天圆地方”的理念。无规矩不成方圆的价值观契合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精髓。比如元大都就明确规定,大道宽24步,小街宽12步,胡同宽6步,两个胡同的中心相距50步。元大都的城市规制严谨而科学,成为世界规划设计领域的科学范式。然而,没有人会想到,在相隔2000多公里以外的定海,一口民间水井竟然留下了一个时代的烙印,一种制度与文化的记忆。

      

      我突然想起老张说过,这口井曾供半城人使用,便问一旁挑水的大爷:“这口井干枯过吗?”。

      

      大爷说:“我记事以来从未干枯过,这井就是这么神奇,废弃的井会枯竭,而常用的井反而用之不竭,取之不尽。”。我心生感触,频频点头。

      

      对于老定海人来说,井已经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城外瑶山万迭云,潮平波浩渺,城内水系发达,井水丰裕,点点清波滋养着百姓平安祥和的生活。井,也是定海人的信仰,是人格的图腾。出海的人,一般不善言辞,但一诺千金。在无数次风浪中,靠的是信任,耐的是寂寞。定海的井亦是如此,缄默不言,千百年来静守那一份不变的初心。

      

      

                                                         (4)

      时代的浪潮可以让人集聚,也可以让人疏离,曾经依井而居的百姓渐渐离去,定海的井也随着城市的更新变的越来越少。我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老张。

      

      老张说,这也正是他所担忧的。他说自己在基层工作多年,看着老城一点一点地发生改变,城市的记忆也随着城市的变化逐渐消失。但是地方要发展经济,老百姓想改善生活,终究是难以两全其美的。尽可能保留老城的核心区域,保护老城的重点文化遗产。作为街道书记,他既要去落实区里的各项工作,还要去照顾老街坊们的感情。

      

      他带着我来到他的办公室,指着墙上的区域规划图,如数家珍地描绘着城市改造的蓝图,标注出一个又一个古迹旧址的所在。他有些动情地说:“当年旧城拆迁的时候,那些原住民算是“背井离乡”,看的出他们内心对世世代代居住的环境难以割舍,他们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墙一井都有着深厚的感情。”。老张说,拆迁是他无法改变的事情,他能做到的是给居民们留个念想。所以他经过讨论,请了七位地方上的老专家编写了一本《昌国旧事》的书送给那些即将搬迁的居民。居民们说,收到书就像捧着一本厚厚的老相册,里面是熟悉的地名、物名、人名。新桃总要换旧符,老城还要奔着新城去,以后有个念想便是了。

      

      我说:“老张你厉害,拆迁本来是一件水深火热的事情,而你却演绎了一场情感大剧。给居民送上一本书就像古人饯行送上一杯酒,此去一别各自珍重。”

      

      老张说:“其实你也不用过度悲观,你是研究城市的,城市更新的目的是让百姓共享红利,而不是制造利益分配的矛盾。你不是说城市改造要以社会认同促进文化的融合吗?政府过去的确走了不少弯路,现在普遍重视历史文化保护,在老城地块规划中已充分考虑了历史文化与现代商业的融合发展。”。

      

      我知道,老张说话是靠谱的,因为留住定海古城的文脉是他心中的希望。实际上,这些年来我也看到越来越多的城市开始珍视这份“都市里的乡愁”。越来越多的城市在旧城改造中选择留存历史记忆和文化元素,让城市发展更具个性,更有魅力。我相信,定海的井也将是永恒的,因为它是定海的图腾,是定海人永远的乡愁。

      

      

                                                             (5)

      送我回去的路上,老张依然沉默寡言。他不住地四处张望,似乎对这片老城有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感觉。路过建国路的时候,我余光一瞥,看到老张从青石板上捡起一张废纸,悄悄地攥在手里,到了下一个路口伺机丢进了垃圾桶里。当我回头的那一刻,老张笑了笑说:“这片地方有两天没过来转转了,看来卫生还是需要长期监督啊。”我笑而不语,因为在老张眼里,这就是他的家,而我便是他家里的客人。

      

      老张背着手,陪我从古城巷陌走到了霓虹深处。

      

      他说:“我们走过的路,底下都是井,现在被水泥沥青覆盖了。”。

      

      我说:“即便是覆盖了,那底下还是井,井里还是水,我们依然是在井上。”。

      到了中大街,老张笑笑像我道别。

      

      我说:“明天见。”。

      

      老张说:“你明天不是回去了吗?”。

      

      我笑笑,因为我知道,明天不管有没有我,他还会出现在古城的街头、巷陌,然后默默地消失在霓虹深处。

      

      日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