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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父者


    我从奶奶及其他亲友那里获知父亲的过往讯息。吃喝嫖赌抽,另外贩卖家产田产。在我心里,从小,父亲就是一个令我失望的人。我把他定义为赌徒、酒鬼,有时候为了照顾自己的自尊,我把父亲定义为纨绔子弟。我觉得这样文雅一些,甚至高贵一些。毕竟,我的曾祖父就是地主,作为地主家的第三代,父亲确实可以被列入纨绔子弟的行列。

      小时候,准确说父亲还没有将妓女或是继母们带回家中的时候,我和父亲是有着一段美好的回忆的。

      夏日的晚上,父亲带我在平房顶纳凉。我们躺在温热的凉席上,被大盒子一样的蚊帐罩着。我躺在父亲身边,父亲看着月亮和星星,我也看着月亮和星星。父亲开始哼着他的曲子:“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我虽然还是小孩子,却从曲调和字眼中听出些什么。父亲要教我唱这首歌,我学了两句,就不愿意再唱了。在父亲心里,这或许就是他的性教育吧。只是想起歌词里的青纱帐,倒让我联系起了我们的蚊帐。晚风偶尔吹过,我们的蚊帐也轻轻地动着。青纱帐是青色的纱帐,是高粱的绿叶子围成的屏障吗。我的脑子里一直想象着一位赤身裸体的女子站在月色下的高粱帷帐里。

      再大一点,当我回忆起这段往事,我的心中对父亲是埋怨的。我觉得他在对我进行不好的引导。

      奶奶说父亲从小便是一个爱捣蛋的孩子。在故乡的学校欺负女同学被告了状,被爷爷送到大姑婆家的学校读书。在那一所学校父亲依然捣蛋,读到初中,索性就不读了。听到这里,年幼的我觉得父亲是个不爱读书的坏孩子,对于父亲的信心越来越低。

      父亲和朋友喝了酒,坐着三轮车行进在官道上。那时我刚放学,从同学组成的队伍中跑出来去追父亲。我喊着爹,父亲扭过喝醉的脸,我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血痕。我猜父亲饮酒后与别人打了架。我怔住了,觉得浑身无力。好在三轮车一直向前,我停下的空当儿,父亲已经远去了。父亲的眼神中透着利光,呵斥我回去。或许,父亲也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狼狈模样,他也想在他的孩子面前树立良好的形象。

      小姑也向我说起过父亲饮酒的故事。那时小姑还未出嫁,大雪的晚上出去找还是小伙子的父亲。当搀着醉酒的父亲入巷子时,父亲竟耍起酒疯,将小姑狠狠地摔在地上。结果是小姑骨折送医。

      父亲的形象真的在我眼前倒塌了。我开始不断地攻击讽刺父亲,像奶奶一样。父亲只要晚归或是有酒气,我就横眉冷对。父亲很抱歉,父亲很愧疚,可是依然不改恶习。

      他是老天爷遵照“富不过三”的理论派来败坏这个家庭的吗?或是我的祖先本就没有良好的基因血统,以致将恶习延续?我的祖先从哪里来?山西?甚至更北方的胡地?

      之前,我不敢写我的父亲,想起父亲我就很沮丧。在之前写的文字里,我提到的父亲都是反面的,都是充满指责性的。后来我想,这样对父亲公平吗?

      他其实也只是一个孩子,后来长成一个成年人,阴差阳错,被父母说了亲,娶了同样有地主背景的母亲。再次阴差阳错地,有了我。这项被奶奶看成是家族中兴的婚事,最后却以失败告终。如果父亲没有结婚,只是一直做他的地主第三代,吃喝嫖赌,也是一生。如果我没有投胎到左家,只是投胎到邻居家,再看父亲,是否就没有那么多的埋怨了?是否只是觉得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家长辈罢了?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吧。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是阴差阳错的关系吧。

      对我来说,这阴差阳错也是一种缘分,一种孽缘。

      我继承了母亲的哀愁与要强,继承了父亲的相貌和急躁。我喜欢母亲,因为她是贤惠要强的典范,人人称颂。我讨厌父亲,人人指责他。遗憾的是,这两个在我心中截然不同的人竟各占了我身体的一半。我想要撕裂自己,可是我做不到。准确说,我想要撕裂的是父亲的那一半。

      我照着镜子,镜中人越来越像父亲。我与人合照,我依然看到父亲的影子。

      我恨父亲娶来继母,把我隔绝开去。我恨父亲对我关照不周,只是亲爱他另外的孩子。我不断地与父亲争吵,火药桶不断地打翻,汹涌的火苗不断地撕扯蔓延。我准备杀死父亲,用文字的手段。我开始发表作品,以回忆故乡之名有意无意地提到父亲和他的恶劣面。我知道,父亲是极要面子的人,他曾说流言蜚语可以杀死一个人。我熟悉了解父亲,我抓住他的痛点,不断地猛戳。父亲应该也看到了我提到他的文字了吧,也看到这一篇文字了吧。

      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一个弑父者,对吗?

      《弑父者》首发于《东方散文》202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