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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悲痛留给自己》


     首发于《青年文学家》2020年第5期

       

      丁龙海

      1

      文浩来电话说,大军走了。怎么就走了呢?没等我问,文浩就挂了电话。在我的印象里,大军身体康健,谨慎豁达,炯炯放光的小眼睛,笑的时候,带着隐晦的色彩,怎么看,都是长寿的人。我心里涌出几分悲悯,大军也就四十岁吧,不应该的年纪呀!怎么能知天命呢?车祸、暴病、自杀……我想着大军的死因,连谋杀都想到了。

      和大军相识,是三年前在杜尔特草原的秋烤。文浩知道我孤家寡人,老婆陪女儿在杭州,就提前三天相约,我爽快地答应了,说家里有两箱俄罗斯啤酒。文浩说,大军准备了五大连池扎啤。大军是谁?我没问,也懒得问,文浩社会活动多,又喜欢带我这个文酸。

      秋烤是近年兴起的,和广场舞一样,都需要一块场地。所不同的是,一个在拥挤的街道,一个在绿树环绕的草原或湖畔。早上八点多钟,文浩的车就等在楼下了,他见我拎着两箱啤酒,就沉下脸说,你的酒好呀!怎么这么多事儿呢!我送上笑脸说,如果用不上,就孝敬你了。

      车是文浩的途观,开车的是琳楠,我应该想到她,严打酒驾,文浩肯定找代驾。回头再想,琳楠怎么是代驾呢,时髦话讲,她是文浩的小三,虽然文浩私下对我说,没有新鲜感了,这又能怎么样呢?还是带出来了吧!文浩还是喜欢琳楠的。他对我讲,多年前,第一眼见到琳楠,就让他下体澎湃发热,难以抑制。他是主管生产、安全的领导,琳楠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大学生怎么甘心当采油工呢!领导都喜欢强调这个词,文浩不能脱俗,他多次强调,琳楠是投怀送抱。我用怀疑的目光打亮过琳楠,她仪静体闲,兰心蕙性,怎么可能看上矮胖面黑的文浩呢?当然,现在的文浩皮肤温润了,底色是改变不了的。琳楠从采油工到机关,又从机关到矿里的副职,文浩是煞费苦心的,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

      九月的北方,气流舒畅,白云苍狗的天空,清澈蔚蓝,立体感十足。腾格尔的长调在车厢里低吟,文浩调大了几次声响,都让琳楠调了回来,她笑着对副驾驶上的文浩说,和海哥聊得挺有意思,接着聊。

      文浩扭身面向我,嘿嘿笑着问,刚才聊什么了,琳楠这么感兴趣?我笑着说,美国总统,特朗普。文浩提高声音说,是呀,他当总统了,咱就能移民了吗?就能让世界消停了吗?我看呀,谁当都一样,资本绑架权力,权力就会被架空,架空了怎么样,就是个傀儡。咱怕个球,航母咱也有了,大飞机也上天了,还有那什么那什么……这是个索然无味的话题,我知道文浩的儿子在美国,拿了绿卡,显摆什么呀!我点了点头,算是对他应付琳楠的点赞。

      琳楠突然问,不会是烤全羊吧,又膻又油腻,你跟大军说了吗,烤黄泥鸡?

      文浩愣了一下,思忖着说,这小子的拿手菜,能不准备吗。

      琳楠嗲声道,如果没有呢?怎么不长脑子呢!提醒大军。

      文浩白愣了琳楠一眼,他脸侧对着我,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愤怒,不禁同情起琳楠了。三十多岁的女人,拿出十八岁女孩的腔调,有点不合时宜,更何况,说文浩不长脑子。文浩也是,为什么不多一些包容呢?有哪个女人,对他言听计从,为他结婚为他离婚……车厢里的歌曲被调高了,这次是琳楠调的,她似乎感觉到了文浩的情绪。

      这是座因油而生的城市,被草原和湿地包裹着,城里多是双向六排道,驶出城区没多远,路就变窄了,黑亮的板油路还算平坦,偶有迎面驶来的车,琳楠会减速,靠着右侧缓慢汇车。音量调高后,文浩就放了放靠椅,调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而他的手指,随着音乐的节拍,敲打着扶手。这是他的习惯,他说有助于思考。而现在,他不是思考,是和自己较劲,或者是和黄泥鸡较劲。我的手指,也随着歌曲节奏,敲打着座垫,目光留连于草原。远处,树木层林尽染,一种萧瑟的秋意,潜伏在林海中,在过十天半个月,叶子飘落的时候,苦寒的北方,就来临了。

      你见过大军吧?文浩突然说,咱们应该吃过饭。

      我扭过头,看到文浩歪斜身子,正笑嘻嘻地瞅着我。不愧是领导,会掩饰愤怒,能调节氛围。没印象。我说,你那么多朋友,名字带军的就好几个,谁知道是哪个。

      是呀!文浩嘿嘿笑了两声说,大军一个俗人,和俗人喝酒,怎么能请大记者呢!

      靠,别没事找事,拿我开涮。我瞪了文浩一眼,很想损他几句,琳楠在,就打消了念头。

      这小子义气,跟了我有七、八年了,他家是龙江还是克东的呢?反正,就那嘎嗒的……文浩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或是对琳楠说,现在这年月,和谁打交道,都得防着,说不定录个音,拍个视频,就火了,名人圈里这样,普通人也一样。文浩用眼睛剜了剜琳楠,提高声音说,现在,坑爷们的娘们儿太多了,网上刚火的,我老公是赵书记,怎么样,赵书记落马了,判了十年。文浩突然笑了起来,目光照射着我,不怀好意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神情有些龌龊。他说,小海,你老婆没在身边,没闲着吧!文人都蔫骚,蔫骚不算骚,骚起来鼔大包。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习惯了文浩这张嘴,噗嗤地气乐了。

      秋烤地点在月亮湖畔,树木环绕的月亮湖,以前叫月亮泡。这样的泡子星罗棋布在草原上,不知是哪任市长,提出了打造百湖之城,曾经的泡子华丽转身,成为了湖,还进行了绿化,引进的法桐、刺槐、大叶黄杨等树木,和杨、柳、榆树混搭着种在一起。有个搞园林的朋友调侃说,混搭着好呀!死活凭天由命。话里有话,什么意思呢?人变得聪明了,话也讲技巧了,花看半开,话留半句,是最美妙的。

      车子驶下公路,在土路上转了两个弯,就看到树林边一顶红色帐篷,还有两辆停泊的越野车。文浩指着那顶帐篷说,大军这小子,挺会找地方。琳楠接话茬说,去年不也是在这吗?文浩没理会琳楠,而是回过头来,笑着对我说,这是一帮俗人哟,你得悠着点儿。我知道文浩话里有话,就似懂非懂地点头说,我也是俗人!

      四、五个男女,在车旁等候,有人向这边招手。琳楠把车停在人群旁,车门就被拉开了,飘进了文哥、琳姐的叫声。我有些尴尬,文浩和男人握手,和女人拥抱,仪式完成后,才指着我说,你们叫海哥,我同学。男人上前和我握手,报了姓名,女人站在原地,微笑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文浩指白色休闲装说,她叫小雨,指着红色休闲装说,她叫小雪。她们都叫我声海哥,我叫了两声,小雨、小雪。

      大军这时候从面包车后小跑过来的,他热情地和文浩握手,然后就拉着我的手说,海哥,总听文哥念叨你,今天终于见面了。他拉着我的手往帐篷走,嘴里唠叨着,文哥交待了,要照顾好海哥,荒野之地,如果吃不惯,咱回城接着整。他指着树林边银灰色面包车说,你看那面包车,是烤全羊快递,你要几岁的羊,头天打电话预订,他们准时到指定地方现烤,外焦里嫩,贼他妈香。我的手一直被他拉着,心里别扭,又不好意抽回来,幸好车位与帐篷距离不远。进了帐篷,他才松开手,拿起桌上的软中华,弹出了一支递给我。点着后,又拧开一瓶五大连池矿泉水说,这水好,贼沙口,能习惯吧?我吐着烟雾,受宠若惊地接过水说,我不挑剔,适应力强。

      大军给我的第一印象,憨厚、热情,不像有钱的爆发户,喳喳乎乎,时刻刷存在感。

      那天,大军没让文浩失望,黄泥鸡准备了两只。大军说了好几遍,鸡是农村抓的笨鸡,昨晚就腌好了。这种鸡的做法,和杭州的叫花鸡一样,外面裹着黄泥。所不同的,叫花鸡里面有层荷叶,黄泥鸡里是层大白菜叶。

      能看出来,琳楠和小雨、小雪是熟人,她们到湖边照相,叽叽喳喳的笑声,老远都能听到。文浩叫我斗地主,我说不会,他就让我去湖边,陪几个女人玩。我犹豫着走进树林,鼓了几次勇气,没敢去陪女人,转了一圈回来,看他们斗地主。桌上有支中性笔和一张纸,写着甲乙丙,下面是一串百位的数字。甲是文浩,下面的数字很长,我心里算了算,数字累加起来,都过万了……文浩谈笑风生,偶尔冒几句网络段子,调节着气氛。大军守着烤全羊,时不时地跑来看一会儿,叮嘱那两个人,把文哥陪好。他来或走,都会冲我笑,还说就是消遣,等羊。我忘记了这两人的名字,短发的好象姓陈,光头姓什么呢?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他们的年龄与大军相仿。我很无聊,又去看烤全羊,大军见了我,就兴奋地说,和文哥如何如何的铁,文哥如何如何好……我的心思没放在他身上,对滋滋冒油的羊产生了兴趣。羊的四肢和胸骨,被铁棍撑开,架在铁架子上。一个穿着迷彩服的中年人,扶着一侧的摇手,缓慢地转动着。地上是个长方形铁柜,红彤彤的炭火铺在里面,忽明忽暗,羊油滴落,溅起一股白烟。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五胡乱华,想起两脚羊,胃情不自禁抽搐了一下。

      那次秋烤,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小雨和小雪。烤全羊抬上来,她俩神奇地换上了蒙古族裙袍,捧着牛角银杯,唱着祝酒歌,为我们献上孔雀蓝色的哈达……后来我了解到,她们是艺校的学生,和大军是雇佣关系,你花钱,我献艺,两好搁一好。

      酒到酣时,西方已涂上了霞光。文浩喝开了,他粗鲁地一手拿着羊腿,一手端着酒碗,深情地唱着天堂……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能感觉到,文浩扒下了虚伪,是回到了井队的时代,小雨和小雪配合的默契,婆娑起舞。

      大军凑近我,低声说,海哥,看上哪个了,晚上带回去。他嘿嘿地坏笑,又说,我知道,嫂子不在家,放心,安全着呢!

      2

      秋烤那天,和大军加了好友。二十多天了,大军每天早上六点,都会准时给我发信息。接到信息后,我会礼貌地回个笑脸,或是一个动漫的赞。信息的开头,是天气预报,接着是一段鸡汤文字。有的鸡汤,我很受用,洗完脸就忘记了。

      我到阳台上吸烟,窗外已是银装素裹了。这雪来得莫名其妙,令我猝不及防,树上的枯叶,被雪压在枝头。手机滴了一声,不用猜,肯定是大军发来的祝福信息。我拿起窗台上的手机,划开了屏幕,是琳楠发来的信息……我昨天说的话,别和任何人说。我哭笑不得,既然怕说,为什么要说呢!这时候,大军的信息进来了,我没回笑脸,而是把手机放在窗台上,又点了一支烟。我突然怀疑自己了,琳楠是个聪明人,怎么能做脑残的傻事呢?昨天晚上十点多,微信视频响个不停,我急忙从卫生间跑出来,老婆查岗,是不敢怠慢的。信息时代了,让人无处遁逃,任何隐私都暴露在阳光里。城市遍地摄像头,有朋友开玩笑说,如果没有摄像头,警察都不会破案了,还拿央视的天网栏目举例。琳楠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她从没这么晚给我打电话,更别说视频了。我犹豫着,拿起沙发上的衬衫穿上,呼叫停止了,一颗悬浮的心落了下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冲进了我的大脑,不会文浩出事了吧!电话响起来了,是琳楠。我立马接听,琳楠的声音传了过来,她叫了声海哥,随后是嘤嘤的哭声。我脑子里嗡嗡响着,急切地问她怎么了。琳楠抽泣地说,没事,我就想找个人哭。这话我难以相信,想哭想发泄,找文浩呀,扯上我干什么呢!琳楠吸了吸鼻涕,哀怨地说,海哥,你说我图什么呀,老文这家伙,有意冷落我,今天是我生日,我在清水海鲜坊等了他一晚上,打电话关机,不是放我鸽子吗,有他这么干的吗?我能体会到琳楠的心情,但有些事有些话不能说,只能安慰她叫个滴滴回家,叮嘱她到了家,给我发个信息。挂了电话,我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开车接她呢?清水海鲜坊离我家不远。转念又想,不接是对的,虽然文浩不会在意,或许会感谢我,救了他的驾。

      老婆的视频呼叫过来,每日的例程,我堆着笑脸,还没收敛呢,就完事了。

      我到阳台上抽烟,这是老婆定的规矩,我坚持得不错,做到她在不在都一样。夜幕低垂,没有月亮,看不到星星,如同一块灰布,遮住了城市的上空。路灯明亮,柔和地光抵御着夜幕,公路上流动的车,都在忙什么呢,什么事不能放在阳光下吗?

      电话响了,是琳楠,我叮嘱她发信息,怎么打电话呢?

      海哥,我到家了。琳楠平静地说,显然,她不纠结了。

      到家就好,早点休息吧!我没有挂断电话,很多时候,我都等别人挂断,这是礼貌。

      海哥,你说,你说我是不是挺傻的。琳楠犹豫着说,八年了,我也对得起他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得自己拿主意。我字斟句酌推敲着,很怕某句话说不好,惹火烧身。

      我,我想好了,想,想找他老婆摊牌,让他,做出选择。琳楠淡定地说,显然,是她想了许久的决定。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不能袖手旁观了,文浩是我同学,更是铁哥们儿。我急忙说,琳楠,冷静点,不要义气用事,世上的路有千万种,何苦钻牛角尖呢?

      我是钻牛角尖吗!琳楠尖叫起来,随后,又哭泣着说,怕我影响他,逼着我嫁人,他如愿以偿了,又蛊惑我离婚,我都怀孕两个月了,多大的牺牲把孩子打掉,你说,他能说话不算吗?我能怎么办啊!

      是呀!怎么办呢?这么棘手的问题,不是我能解释的。

      琳楠泣不成声地说,我有什么好怕的,副科级是他给的,不要又能怎么样。

      你喝多了吧!琳楠,这么大的事,喝了酒不要想,越想越头疼,你说呢?明天酒醒了,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我安抚着琳楠,或许是起到了作用,还是她手机没电了,嗡嗡的断号声传了过来。我如释重负,突然感到文浩的卑鄙,他怎么能这样呢!

      文浩是我唯一敬重的同学,他高中毕业,招工到井队。他曾自豪地对我讲,在井队摸爬滚打了五年,场地工、架子工、电工、司钻,哪样活没干过。我最佩服的是,井队那么艰苦,他竟然自学考上职工大学,因为是专科,他还函授考过了石油大学本科。毕业后,他完全可以留在机关,可他主动回到井队,这样的好苗子能不成为典型吗?从技术员干起,劳模、标兵、井队长、大队长,风光无限。我是采访时见到文浩的,那时我们已有十多年没见了,可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有力的拥抱,让我的骨节都嘎巴巴响。说心里话,上学的时候,我们不是一个村的,接触的少,没什么感情,我考上三流大学新闻系后,更没有联系了。接到采访任务,文浩这名字,对我是陌生的,我们相认之后,才影影绰绰找到了点印象。十多年没见,他依然很活跃,只是说话不再吹吹乎乎,多了一些稳重。他条理清晰地说,制度是把尺子,传统不能丢,如何传承下去,依靠的是制度。文浩说这话时,在我的对面走来走去,似乎一停下脚步,思路就断了。他振振有词地陈述着,当井队长三年,大队长两年,都是讲原则,重制度,考核办法、奖惩条例都上墙公示。做为干部,要率先垂范,勇于担当,工人身上有多少泥,干部只能多不能少……那天,我最感兴趣的一句话是,人生,要灿若星辰,让我想到了文天祥,敢于天下先,但文浩在他职务上落了个副字,看来,他很在意这个副字。

      我们的来往是那年春节开始的,他从前线回来,给我送来了一条猪腿两只笨鸡,还有一箱笨鸡蛋。放下东西,文浩就挥着手说,老同学,别跟我客气,你是知道我脾气的,不要是吧!从楼上扔下去,听个响,省得买鞭炮了。话说到这份上,谁能拒绝呢。我忙着让老婆炒菜,留他喝两杯。这样的挽留,不言自明,文浩满意地笑了,摆着手说,改天我请,楼下一车呢,我得送出去。

      春节过后,我带了两条云烟,给文浩回礼,他笑纳了,还硬留我喝酒。酒的奇妙之处,在于拉近距离,更能倾诉衷肠。那天,文浩给我留下最深刻的一句话是,别苦了自己。这句话在我脑子里转了许久,都没理清。不苦自己,他怎么埋头苦干呢?怎么体现价值,更别说跳泥浆池了。后来,他一步步高升,我才悟出来,先苦后甜,苦尽甘来。

      3

      我突然想,大军姓什么呢?他叫张军、李军还是欧阳军呢?单姓还是复姓呢?我不禁苦笑起来,三年多了,我竟然不知道大军姓什么,为大军悲哀的同时,也为自己悲哀了。

      四十五岁那年,我通过了高级职称,工资待遇上去了,什么这长那长的,无关紧要了。主编让我校对样报,不用出去跑了,有什么不好的呢!当然,我得做出委屈的样子,得到同情奖。比我晚进报社的,都提拔了,我差什么呢?文浩提醒我,差钱。我每个月就几万大毛,能不差钱吗!你说土豆多少钱一斤,白菜多少钱一斤,小时候都是论厘论分的,现在呢?文浩说我装傻,我就装下去吧,奔五的人了,还能奔哪里去呢!人生苦短,在浩瀚的宇宙中,连个尘埃都算不上,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在我看来,恐惧都是人制造出来的,莫名其妙的产生了逃离的想法。就说刚才吧,无聊地刷手机,玛莎拉蒂撞宝马的事没完,宝时捷又出事了。怎么都是女人呢?二十多岁的也好,四十多岁的也罢,火气怎么那么大呢?文浩习惯用阴盛阳衰,形容当下的人,虽然不苟同,也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老婆就很强势,提前办退休、去杭州陪女儿,什么事儿跟我商量过?我不跟她计较,男人要有胸怀,更要有肚量。说说我的逃离计划吧!没有离开地球的想法,返璞归真到山村去,几亩地,两间房,院前有溪流,房前有花,屋后有果树。曾经和老婆说过,她嗤之以鼻,说我神经病,人家都看好海景房,怎么出我这么个怪胎。文浩劝我,别动这个心思,你个工薪阶层,山村的房子小产权,得不到法律保护,农村户口多金贵呀。他突然用怪异的眼神瞅我,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说,你们文酸,是不是都有这种想法呀?

      晚秋的雪是站不住的,早上九点多钟,太阳爬上了楼顶,雪就消融了。融化的雪水,在车轮的碾压下,肮脏污秽,甩在灰白和砖红色拼图的人行道上,如同一块块癞皮癣。我端着茶杯,在窗口看街景,没想到大军会来拜访。我和文浩的朋友,在酒局上亲密无隙,下了酒桌,都形同陌路。

      大军与众不同,他在晚秋的这那下午给我打电话的。接完电话,我才发现他的微信留言……第一条是,海哥,下午有时间吗?第二条是,我办事路过报社,去看看你可以吗?两条信息间隔三十分钟,他是见我没回信息,才打的电话。现在回想起来,大军是忐忑地想了很久,才来找我的,他知道我和文浩铁,他理解不透的事,我能帮他参透,他是高看我了。可那时,我们才认识不久,他怎么能信任我呢?我没有让大军上楼,楼下门卫办手续麻烦不说,也快到下班点了,就让他在楼后的美食一条街等我。

      食品街有二十多家小店,别看小,品种多,火锅、烧烤、东北、四川、湖南的菜都有。都说经济不景气,大饭店关门歇业,小饭店热闹红火。这有什么奇怪的,自掏腰包,谁会伸着脖子让人宰呢!别说现在了,以前的以前,我请客都在小饭店,同事说我窝囊,不会通融,找单位签单!我的解释也算幽默,美食在民间。其实,我不是不想,是怕嘴张开了,合不上,以后怎么交往呀。

      我转过了办公楼,过了停车场,就看到了大军,他正伸着脖子张望着。他显然没认出来我,快到他跟前了,他才惊喜地迎上来,双手抓着我的右手,使劲晃动着说,唉哟海哥,您看我这眼神儿。我抽回手,很怕和草原上那样,攥着不放。我谦和地说,你看大军,应该请你上楼坐坐,要下班了,咱哥俩喝点,你看,想吃什么?大军搓着手,有点受宠若惊,他点头哈腰地说,客气了海哥,有的是机会去您那,吃什么听海哥的,我请客。我沉下来脸来,指责他说,大军,这你就不讲究了,到我这来,你请算怎么回事儿。大军的脸腾地红了,显然他没想过我会这个态度,他急忙说,海哥海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我打断他的话,没意思就是有意思,咱可说好了,你要花钱,立马走人。大军嘿嘿笑着,跟在我身边走。我说,天凉了,咱们吃火锅,这家的海拉尔羊肉,特别纯。大军嘴里连说三个好字,跟我进了呼伦贝尔羊肉馆。

      找了个单间坐下,大军的神情一直紧绷着,不像秋烤那天,谈笑风声潇洒自如。我说,大军,跟我别紧张。大军嘿嘿笑着说,没有呀,我没紧张啊!二两草原白下肚,大军才松弛下来,他解开绛紫色衬衫的扣,敞着怀给我斟酒。第二杯的时候,大军的话就多了起来,他显然要跟我交心,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他动情地说,海哥,我是农村出来的,爹娘勒着腰带,供我上职业学校,我就想学一门手艺,在城里生存下来。毕业那两年,我当过小工,站过大岗,在饭店端过盘子,我也进过工厂,薪水是高,老板坏呀,想着法扣钱,到手的钱吃饭都不够。

      大军的情绪有些激动,眼里充盈着泪水,我很怕他流出来,就打断他说,往事不堪回首,你现在发展的多好呀,事业有成,财源广进,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海哥,难呀!我表面风光,就是个扛活的。大军激动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样的语气和举动,有违常理,肯定遇到不顺心的事了。放下酒杯,大军红着眼眶瞅我,我突然来了兴趣,拿起桌上的烟,抽出一支递给他说,大军,有什么烦心事吧?他接过烟,突然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仰起脸来。我知道,他在抑制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怎么了呢?

      大军调整好情绪,点着了烟,动情地说,海哥,你说,忘恩负义的人,怎么那么多呢?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爹死那年,拉着我的手说,儿啊,做人要踏实,丧良心的事,咱可千万别做。我懂爹的意思,男人有钱就变坏,你说,我坏吗?

      大军,有什么委屈吧?文浩惹你生气了?我试探着问。大军和文浩关系微妙,凭着职业经验,我嗅到了一种不祥。

      没有呀!大军紧张起来,解释说着,怎么可能呢,文哥就是打我骂我,我都不会生气。

      那天,大军并没表露什么,只是情绪有些不稳定。我买单的时候,大军到超市买了两条黄鹤楼,说是新款,尝尝。我推辞不过,就收下了。

      漫长的冬季来了,也是大军闲暇的日子,油田基建都停了,有些单位放了长假,何况他敲边鼓的。他偶尔来报社,给我带盒茶或几包地方烟,我校对报样时,他会擦桌柜椅子,用拖把拖地,在走廊留下一长串水滴。我拦了他几次,他说闲着也是闲着。他走的时候,如果我说晚上喝点儿,他开心的要到饭店订桌,建议说某某饭店好。一天,大军说我办公室缺少绿色,还许愿说,天暖和了,给我送几盆绿萝,他说有朋友开花店。这事儿我很快就忘了。春天来了,大军的公司忙碌了,基建、土方、修井,应接不暇。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他带着两个工人,为我送来了绿萝、幸福树、橡皮树。他谦卑地说,不知道海哥喜不喜欢,我自作主张选的。他穿得西装革履,说是刚参加完一个招标会,还说约了文浩和琳楠,在清水海鲜坊庆祝一下。

      琳楠是准时到的,文浩有个会,晚来了一个多小时。那天的氛围还算融洽,喝了两瓶茅台,大军说,是他多年前存的酒,做生意淘的第一桶金,买了五十箱茅台。文浩很沉闷,或许与参加完的会有关。他隔一会儿就和大军咬耳朵,大军时而摇头,时而点头,脸色很不好。琳楠看不过去了,举着酒杯训斥他俩,说什么话呢?不能放在面上,大军,别理他,看他那熊样,肯定受挫了。文浩没有恼,而是嘿嘿笑着,拍了拍大军的肩膀说,看到了吧,琳楠要跟你碰杯呢……气氛活跃了,大军的确心事重重,眼睛游离着,不时地扫向琳楠。

      4

      信息时代,人的情感脆弱了,都寄托在手机里。大军走了,他留在我手机里的痕迹,在时间和岁月的冲刷中,会渐渐消逝。或许一个月后,没人提起大军,我都不会想起这个人。很快,我否定了自己,文浩存在于我的生活圈,大军是抹不掉的。我又想到了琳楠,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现在好吗?我彷徨又有几许迷惘,文浩是怎么想的呢?告诉我大军的死讯,就消失了。我翻看微信,找到了大军,他给我发最后一条鸡汤,是三天前了。也就是说,大军走了三天,而这三天没收到他的信息,我竟然毫无察觉。

      我有些烦躁不安,大军谜一样困惑着我,他才四十岁,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在清水海鲜坊吃饭的那天,我们是晚上十点多离开的。文浩说散散步,我们就迎着春风,沿街而行。有个绿色的饮料瓶,文浩抬脚踢到路边,他突然说,明天得下雨。我知道他的关节疼了,在井队落下的毛病,就说,你是条件反射,老毛病又犯了。没走多远,看到了路口的大排档,文浩说,咱们撸串,再去整点呀?琳楠兴奋地说,好呀好呀,鲜啤上市了,爽着呢!琳楠已有几分醉意,她最近的心情一直不好,总让我想起那天晚上说的话,虽然她嘱咐我别告诉任何人,我还是和文浩说了。当然,我说的很含蓄,提醒他和琳楠保持距离。

      一辆箱式烧烤车停在人行路上,几张简易方桌和塑料凳,摆放在路灯下,三个衣装暴露的女子,对着瓶吹啤酒,时而传来咯咯的笑声……我们选了右侧靠边的桌子,和那三个女人隔着三张桌。大军到烧烤车点串和啤酒,文浩的眼睛不时飘向那三个女人。琳楠一直盯着文浩,或是忍无可忍了,她怪声怪气地说,有兴趣呀,陪她们喝去呀?文浩剜了琳楠一眼,恼羞成怒说,我看怎么了,臭娘们儿,怎么那么多事。琳楠咬了咬嘴唇,文浩的回答挫伤了她的自尊。一种不祥笼罩在我的脑海,我感觉有事要发生。

      大军回来了,端来四升的塑料壶,上面飘着啤酒沫。他放下酒壶,又快步去取酒杯,文浩的声音追着他喊,要扎啤杯。大军回头抬手,手指在空中打了个响说明白。

      酒杯取来了,大军送给每人一个笑,就弯着腰,斜拿着杯子,让黄色的液体缓缓流进来。他笑嘻嘻地说,这倒酒有讲究,要杯壁下流,要不然倒的都是沫。

      第一杯酒放在文浩面前,谁也没想到,琳楠抢过去喝了。她好像没喘气,一升啤酒眨眼就没了。她重重地把酒杯蹾在桌子上,瞪着文浩,挑衅地说,我喝的比她们爽吧?

      你有病吧?文浩抬手敲了下桌子。

      是呀,病得不轻。琳楠回敬地拍了下桌子。

      这些天,是不是你老往我家打电话?文浩质问,眼里要喷出火来。

      是呀,我打的,能怎么样。琳楠挑衅着。

      谁都没想到,文浩会扬手扇琳楠的耳光。琳楠摔倒在地上,随后就哇的一声,弹跳起来,把文浩扑倒在地……大军冲上去,拉起了琳楠,我才回过神来,急忙站起了身。文浩跳起身,飞起一脚踢向琳楠。而这只脚,被大军牢牢地抓住了。

      你想干什么?文浩气急败坏,用力抽回了脚。他的手随之挥动起来,闪亮地抽在大军的脸上。那声音像紫禁城甩响的长鞭,在我的耳畔久久回荡。

      打女人还算男人吗?大军冷静地说,文哥,要打,你打我吧!

      文浩情绪稳定下来,他肯定在懊恼自己。琳楠呜呜地哭泣着,我上前两步,把手放在大军的肩上说,大军,你送琳楠回去,我劝劝他。

      目送大军和琳楠走远了,文浩噗嗤笑了,他端起酒杯,自言自语地说,妈的,谁跟谁呀!

      你也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动什么手呀?我责怪文浩。

      你不知道,这些天,家里的电话总响,问什么还不吱声,我老婆和我吵了几次,那母老虎你还不知道。文浩呷了口酒,继续说道,这些日子,琳楠逼我离婚,怎么可能呢?

      当年琳楠结婚是你逼的吧?离婚是不是也因为你?我试探地问。

      屁话,我怎么逼她了。文浩凝视着我说,是有些风言风语,我要提正处了,怕影响我,我怕什么,有证据吗?文浩喝了口酒,又说,她离不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缺女人吗?

      我知道文浩不缺女人,有钱的人,什么时候缺过女人呢?不过,他的说法与琳楠正相反。我知道,文浩这个级别,家里装着保密电话,琳楠怎么能打进去呢?我开始怀疑电话的真实性,但琳楠承认了,猜疑是自讨没趣。我端起扎啤杯,脑子里回放着刚才的场景,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观众,文浩、大军,扮演着各自的角色。而琳楠,又是什么角色呢?

      从那以后,我没再见过琳楠,大军还保持着联系,每天早上六点的天气预报,从没间断过。他来过报社两次,没擦桌子拖地,放下茶或烟,坐一会儿就走了。我能感觉到,他有什么话要说,可他每次都欲言又止。两个月前,我路过机关,突然想,文浩忙什么呢?好久没联系了?于是,给他打电话。他在办公室。上楼的时候,门卫让我签了字,又打了电话,才让我上楼。文浩形象变了,头发黑白混杂着,面色显得憔悴。他看着呆滞的我,笑着说,瞅啥呢?没染发,吓着你了。我忙说,有点不习惯。那天,我们扯了些闲话,告别的时候,文浩说,大军给琳楠买了辆车。我疑惑地瞅着文浩,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我是下午接通文浩电话的,他声音些沙哑地说,开了一上午会,采油厂维修大罐,你说工人是不是傻逼,开了罐口不排空,钻进去就用气焊,大罐爆炸了,死了两个。

      大军怎么死的?我犹豫着问。心里想,大军的死,对文浩而言,或许是件幸事,可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脑溢血,在医院抢救了两天,昨天走的。文浩突然转换话题,特朗普和鲁哈尼,他俩能不能掐起来?如果真掐起来,还不得扔核弹呀!特朗普就吹吹牛,无人机让伊朗揍下来了,狼群战术守着霍尔木兹海峡,你老特又能怎么样。教训呀!卡扎菲怎么死的,老美让你弃核,你弃了吧!结果你,你看看叙利亚、伊拉克……

      酒桌上的闲扯,为什么在电话里说呢?文浩在躲避什么呢?我猜测着,很想骂他混蛋。

      文浩突然叹息一声,声音低沉地说,大军,是个好兄弟,明天,陪我去送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