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2018年第5期
丁龙海
一路走好！不知何年何月，成了悼词的结束语，宋涛注意这个词，是在一个饭局上……林辉有个酒局要赶，三杯酒后，他举起酒杯说，大江，我得先走一会儿，敬你一杯！刘大江举起酒杯，碰了一下，笑呵呵地说，忙你的去吧，一路走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涛想笑，但他还是忍住了。早晨，他参加朋友父亲的葬礼，悼词念到一路走好，亲朋好友就缓缓移动，开始告别遗体……
有些事，冥冥中就有了前兆。宋涛再见到林辉，是在医院的抢救室。北方是心脑血管病高发区，林辉酒后回家，低头换鞋的时候，一头载倒在地上。120送到医院，已经人事不醒了，诊断为脑溢血，这是个死亡率高的病。半夜接到周思雨的电话，宋涛就接上刘大江赶来了，周思雨眼睛哭得红肿，见面就说，高血压怎么能劝他酒呢，人没了，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呀！
刘大江有些庆幸，林辉喝的酒，与自己无关，否则，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他安慰着周思雨说，酒这东西呀，真不是好东西，林辉也是，怎么不注意点呢，我们在一起喝酒，都没人劝他。
这话刺疼了周思雨，她的泪又流了下来，声音悲怆地说，是那个天杀的，让林辉喝这么多酒呀，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
宋涛也想安慰几句，但脑子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说什么。林辉喝酒贪杯，属于举杯就干的豪放型。后来查出肾有问题，一直喝中药，很少再喝大酒了，只有遇到场面的事，才会忘记中药，一杯一杯地喝！
每天早晨六点多钟，宋涛要接领导上班，他是专职司机，这是雷打不动的工作。他对周思雨说，忙完工作就过来。周思雨在抢救室门前徘徊，神情有些颓废，她声音沙哑地说，你去忙吧。刘大江接过话茬，你去吧，我在这守着，有事给你打电话。
宋涛再回到医院，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抢救室的门口围着一群男女，刘大江低声告诉宋涛，这些人是周思雨的同事，个高的是她们厂长。宋涛聚精会神地看去，厂长身材高大、模样英俊，这也怪不得周思雨，会投怀送抱……林辉托关系把周思雨调到管修厂，不仅是保管员的岗位好，关键是离家近，工资高。如果他知道送羊入虎口，打死也不会那么干的。
想到林辉，宋涛心里难过，不禁勾起了他的往事……周思雨身材高挑、肤色白皙，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她是女追男，看上了林辉，就生生地抢了过来。林辉长得帅，熟悉的人都说他有俄罗斯血统，他不承认也不反对，在和前女友解释时，他哭得一塌糊涂，说周思雨怀孕了，说鬼使神差就上去了……前女友赏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就走了。林辉是炊事员，周思雨刚参加工作，在食堂当服务员。第一次见到周思雨，刘大江还动了心思，让林辉介绍对像。刘大江家是外地的，又是锅炉工，虽然当了大班，依然进不了周思雨的视线。刘大江知道周思雨和林辉好了，就骂他不讲义气。
林辉昏迷不醒，转入了重症监护室。亲友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周思雨悲哀着脸，一一送到了电梯口，告别的时候，刘大江说，需要哥几个，随时来陪护。周思雨说着感谢的话，眼泪又开始流了下来。
出了医院大门，刘大江张罗着去吃饭……红铜火锅热气腾腾，飘着香气，刘大江举杯说，祝林辉早日康复。话题开了，大家就围绕着说林辉……四年前，林辉到乡下看了神医，回来就劝大家去看，说得神呼其神。他一直喝神医开的中药，楼道里都能闻到。周思雨很享受这种味道，她买了两只砂锅，定点熬药，打麻将时，她会把药端给林辉，或是换林辉下来喝药。喝什么药？林辉没说，也没人问……林辉的身子没因喝药强壮，反到弱了下来，冬天特别怕冷，开春了，棉裤脱得也晚。
刘大江吃火锅，喜欢光膀子，他膀大腰圆，黑红的肌肤流着汗，他不停地去擦，带着几分匪气。几杯酒下肚，他突然拍了下脑门说，潘金莲知道吧，周思雨就是潘金莲，她下的是慢性药。
宋涛先是一怔，随后说，你就是扯蛋，脑袋进水的想法。
刘大江分析起来，很认真地说，周思雨和她们厂长的事，咱们都知道吧，你们说林辉能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样，周思雨怕事情败露，就下了毒手，真是应了老话，最毒妇人心呀！
刘大江在自问自答，没有得到共鸣，他就索然无味地喝起酒来……
宋涛和刘大江是发小，考上了同一所技校，毕业了，都进了城，分到了机修厂服务队烧锅炉。宋涛很奇怪，从小到大，和刘大江的个头都一样高，上了学他就开始长个了，上了班，竟然高出他半个头，而且身体也往宽了长。刘大江不仅长个儿，也长智慧，第二年就带班，而后是大班、班长。那时候，企业兴办三产，一座资源型城市，不能像前苏联的巴库，油没了就死了。强大的资金和自需能力，完美地推动了市场经济，什么门窗厂、电器厂、服装厂等与民生有关的产业，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锅炉班长刘大江有脑筋，配合队长搞革新，成立电器厂时，队长成了厂长，刘大江就成了技术员。再后来的几年后，厂长犯了经济错误，刘大江就上位了厂长。他曾对宋涛说，我要是不活出个人样儿，就无脸见江东父老。
二大爷六十岁那年，老俩口就被刘大江接进了城里。刘大江活出人样了，但他仍然喜欢火锅，猪肉、酸菜、粉条子的这种。二大娘有着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尤其淹制的酸菜，味纯色正口感爽脆。秋白菜下来了，二大娘就在食堂忙碌，指挥食堂的工作人员，淹上满满五大缸酸菜。酱紫色的大缸，是二大爷精挑细选的，他闲不住，主动要求看大门。
一天晚上，宋涛来找刘大江，大铁门关得严实，他按了声喇叭，二大爷就从侧面的小门探出头来。宋涛摇下车窗，冲着二大爷喊，是我，你这老爷子，够认真的了！二大爷笑呵呵地说，自家的厂子，来了贼可丢不起……企业的厂子，怎么成自家的了！宋涛会心地笑了笑。
二大爷是个有故事的人，宋涛听过不同版本的故事，最经典的是二大爷每天晌午吃过饭，就满嘴流油去大队部晒太阳。那是人们聚集的地方，见着二大爷踱着方步走来，就会有人问，吃什么了，满嘴流油。每到这时，二大爷就用手抹着嘴角，嘿嘿笑着说，猪肉酸菜火锅，尤其是猪肉的发音，说得字正腔圆。然后，就一脸幸福地等下句问话，如果没人问，他会很坦然地补充说，这小烧酒，喝了一两，就上头。一天，二大爷刚到大队部，他的二儿子刘大江就跑来了，老远就喊，爹呀，你每天擦嘴的猪皮，让狗叼跑了！二大爷撒腿往回跑，嘴上还骂着，谁家的狗呀，看我不吃了它狗日的。村里人都拿这个笑话调侃二大爷，他从没恼过，有时会笑着回敬，有本事你家拿出块猪皮呀。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刘大江上位厂长后，亲戚都投奔来了，宋涛的表弟也给安排了。刘大江脑子活，有胆识，他研发的几款电暖器，在市场热销了，也有了牛B的资本。到了周末，二大妈就会炖一锅猪肉、酸菜、粉条，配上小鸡或鸭子，约大家喝酒玩牌……刘大江是怀旧的人，不忘朋友，圈子是固定的几个人。宋涛就不用说了，林辉、周华、李建设都是城里人，家庭条件好。刚进城的农村孩子，或多或少地遇到城里人的歧视，宋涛和刘大江很幸运，哥几个一团和气，有困难都会伸手援助。刘大江混得好了，就经常请哥几个来聚，渐渐地成了固定的点，有了喜庆的事儿，都往刘大江这聚。林辉当上服务队副队长，负责食堂，他就弄了只羊，搞了个全羊宴。周华调走了，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就弄了头猪，连吃带拿地搞得欢天喜地。
宋涛是上班的第三年，被选送培训司机的，这事儿说偶然也不偶然，刘大江与队长关系近，有一次喝酒，刘大江带宋涛去了，酒桌上，就说了。队长瞅着宋涛，指着酒杯说，你喝三杯酒，你的事儿就成了。四两的玻璃杯，宋涛站起身，一气儿干了！队长又说，要当司机，没有酒量，就他妈是个完犊子，喝趴下了，就白喝了！宋涛陪队长又喝了一杯，一个月后，他就到培训队报到去了。
宋涛小时候就喜欢车，秋收的时候，江弯村拉秋菜的车多，他都想着法儿和司机套近乎。如果坐进解放卡车驾驶室，他就会转动着巨大的方向盘，滴滴喊叫着，死劲地伸着小脑袋瓜儿，生怕别人看不到。
在培训队，李教练赏识他，带他到家里吃饭，认识了李榕榕，然后就恋爱了，出了徒就到公司机关小车队报到了。
宋涛属知足型，安贫守静，不论保那一级的领导，他都面带笑容，少言寡语，守点守时。即便是机关的普通干事，他都热情地帮开车门，有什么东西，他都抢着帮装车。到小车队的第三年，他成了一把手的司机，他不像有的领导司机牛哄哄的。司机都充当着领导的生活秘书，家里有了大事小情，都跑前跑后，他身材瘦小，但有力气，单位分大米，两百斤的麻袋，他都能扛上楼。刚开始陪领导到基层开会或调研，车上都会装上特产，还会讨好地问宋涛的需求。他没有需求，也不敢有，他问过领导，领导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笑里的内容是什么呢？宋涛像谜一样的猜，还是刘大江给出了答案……适度不张扬。这东西不错，哪东西挺好，宋涛再遇到问他有什么需求的，他都会含糊其辞地说，时间久了，也就成为了一种习惯。教练的女儿李榕榕，更善于此道，家用电器过时了，名烟名酒虽贵，二手回收不值钱。她喜欢能退换的东西，到了商场不打折扣，是真金白银。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宋涛的手机里，保留着这条短信。收到这条短信，宋涛打电话给刘大江，刘大江说，他也收到了同样一条信息。信息是林辉发的，出院一年多了，能用手机发信息了，他们为林辉高兴，更感慨他命运的不幸。
林辉出院时，全身瘫痪，嘴角歪斜，吃什么东西，都会流淌出来，他唯一能动的一只手，也有气无力……周思雨去林辉的办公室收拾东西，发现了上万块的私房钱，还有成盒的避孕套，周思雨愤怒了。宋涛知道，林辉手下有个提料员，跟他好很多年了，虽然他总是躲躲藏藏不承认，现在更是有口难辩了。第二天，恼羞成怒的周思雨，就把林辉送回了家。林辉的母亲七十来岁了，照顾他很吃力，没多久，就把林辉送到了私人开的养老所。
刘大江隔上两个月，就会约哥几个，来看林辉……养老所是居民楼的一层，走进三居室的房间，宋涛的内心，会涌动着几分凄凉……每个房间，都沿墙摆着床，几个七老八十岁的老人，有的拄拐，在屋里遛达，有的则靠在床头，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春光。
林辉躺在最里边的一张床上，他颧骨凸起，脸色惨白，眼睛流露出幸福的笑，突然，有泪水流了出来。刘大江站在他面前，一副生气的样子说，你再哭，我们就不来看你了。林辉右手按着手机键，打完字就举起来让刘大江看。刘大江念出了声：我不哭，是高兴流的泪。刘大江笑呵呵地说，这就对了，你老婆来看你了吗？林辉摆了摆手中的手机，靠在床头的脑袋很艰难地晃动着。刘大江恶狠狠地骂道，这老娘们儿，太狠心了。林辉用手指了指自己，有些黯然神伤。
养老所是一对夫妻开办的，年纪也就三十多岁。宋涛在阳台抽烟，问那女人林辉的近况。女人莞尔一笑说，还能怎么样，你也都看到了……
离开养老所，刘大江就开始骂周思雨，说她不仁不义，怎么丢下林辉就不管了呢！他突然问宋涛，周思雨找过你吗？
找我干什么？宋涛迷惑了。
刘大江笑了笑说，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问是谁灌林辉喝的酒，不就想讹点钱吗！
宋涛严肃起来，说，怎么能是讹呢，就应该给呀！
刘大江愤恨地说，我怎么知道，林辉和谁喝的，她一直在怀疑我。
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上，秋老虎显示着它最后的余威。在宋涛的眼里，北方不应称四季，叫做三季才更准确。春天草木复苏，秋天树叶飘零，漫长的冬季，有六个月，而夏天呢，只写在日历上。
宋涛得知领导退休的消息，莫名其妙地有了几许愁苦，习惯的生活规律，怎么说变就变了呢？没有哪位领导，会用前任领导的司机。
领导退休前，把宋涛提了干，安排在车队任副队长，这个岗位占上了，他依旧是领导的司机。领导五月份退休了，八月流火的夏天，老两口儿请宋涛一家三口吃饭，菜是家常菜，酒是五粮液。饭店里的空调，吐着一股一股的清凉，领导真诚地举杯，宋涛注视着领导，两个多月没见了，鞍前马后服务多年的领导，苍老了许多，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额头上隐约呈现出的斑点……领导说着感谢的话，老伴儿陪在身边，时而补充两句。两杯酒后，老领导哭了，像个孩子一样，老伴儿给他擦着泪，不停地说，有什么想不开的呢，累了大半辈子了，该享福了。
宋涛陪着落泪，曾经显赫的领导，一直雷厉风行，对下属严苛，尤其遇到违规的干部，他会破口大骂，对爱将还会踢上一脚。他曾经对宋涛说，这帮家伙呀，该打巴掌就打巴掌，该给甜枣就给甜枣，管理呀，是门艺术。宋涛不懂领导艺术，似懂非懂地点头。
一个月前，老领导打电话，让宋涛来接他。或许是前任坐过的车，现任都很讨厌，那辆银灰色的巡洋舰，一直把在宋涛的手里。老领导坐着巡洋舰，让宋涛围着办公大楼转了两圈，然后，停在了办公大楼门前。这让宋涛想到离开大陆时的蒋介石、李宗仁……
一个小时后，公务员跑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宋队长，领导叫你，赶快去会议室。
宋涛急忙跳下车问，什么事呀？
开班子会呢，老领导突然闯进去了，怎么说呢！你看看就知道了。公务员不耐烦地说。
宋涛心里慌了，急忙往二楼会议室跑。几位领导在门口吸烟，有的低头弹烟灰，有的低声说话……会议里传来了哭声，这悲凉的哭声，飘浮在楼道里。
宋涛把老领导搀扶出来，现任的领导们很默契，说着关怀的话，送老领导出了大门。老领导的脸色好多了，和相送的人一一握手，他听到了一句特别温暖的话，欢迎老领导常来指导工作！
在老领导家楼下，宋涛停好了车，要送他上楼，却被拦住了。老领导苦笑着说，人走茶就凉，不凉不正常，我现在，明白了这句话的份量！宋涛呀，过些日子，我请你喝酒，一定要来呀！
那天，宋涛回到单位，就被办公室主任叫去了，还特意嘱咐他，把巡洋舰的车钥匙带来……
几个月后，准备变成候鸟南飞的老领导，没有飞起来，就沉落了。突发心梗，一头扎在了家门口。领导的老伴儿，哀声叹气地说，人老了，真不能闲下来呀，如果早去了海南，心脏就不会硬上了。
在领导的葬礼上，宋涛望着告别大厅，想到了门可罗雀这个词……玻璃棺里的领导，就要上路了，没有人知道，奈河桥有多远。传说中的奈河桥，是亡魂必经的桥，善者顺利过桥，恶者打入血池。宋涛不信鬼神，神话色彩的奈河桥，是教化人们多做好事，行善积德。宋涛步子沉重地走着，他内心一片茫然，他想着最后一次送领导回家，领导说的那句话，人走茶就凉，不凉不正常。领导是笑着说的，一脸的坦然。
现在，宋涛不在陪领导风里雨里跑了，他有了独立的办公室，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刘大江来看他，眼睛扫视着房间，嘴里念叨着说，这屋子还行，就是小了点儿，这些年车没白开！
这破屋子还行呀，看看你的办公室，老板台、真皮沙发、空调彩电……宋涛调侃地说。其实，他心里很知足。
你小子就嘴硬，保过一把手的司机多了，有几个能功成名就的。刘大江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的折叠椅上，椅子发出了吱呀的响声。
你轻点儿，这椅子能扛得住你的屁股吗！宋涛笑嘻嘻地说，拿起桌上的烟盒，弹出一支，递给了刘大江。
这破椅子，心疼了，明天，我让人送来几把。刘大江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心疼，是怕你摔了。宋涛给刘大江点燃烟，自己也点了一支。
国际油价穿天猴似地涨，夺油上产是重中之重，遍地开花的三产开始关停，解聘外雇工。刘大江麻烦事也来了，亲戚们赖着不走，宋涛的表弟也不知趣，他气愤地叫来了表弟，连损带骂地让他打包回家了。刘大江掏着心窝说，我也不想让他们回去呀，这是大势所趋，他们怎么那么没良心呢！后来，二大爷带头回老家了，亲戚们看不到希望，都走了。刘大江想不明白，南方人都在拼命地挣钱，北方人怎么了，就那么安贫乐业，循规蹈矩。
三角债让刘大江焦头烂额，两个月就瘦了二十多斤，他一直努力，想组织个三方会谈，要债方积极响应，欠债方打通电话都难。宋涛理解刘大江的心情，他安慰说，这是国情，也是特色，人家敢欠着，往黄里拖，那是有背景。宋涛说，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刘大江眼晴亮了，恶狠狠地骂到，王八犊子，你怎么不早说。
几天后，公司大门口，就出现了一队打着横幅的人，他们呼喊着口号，引来了围观，堵塞了交通……
刘大江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厂子，服从组织安排，到机械厂担任了副厂长。
冬季里最惬意的生活，莫过于热气腾腾的火锅了，老辈们讲得好，小烧、火锅、热炕头，是北方爷们的神仙日子。当然，这个热炕头，还有一层含义，就是老婆。流行嗑里的火锅，也是很单一的，猪肉、酸菜、粉条子，厚实的肥肉片子，入了口，就化了，满嘴流油。刘大江为答谢宋涛，专门请他吃东北火锅，刘大江掏着心窝说，债权交了多少回了，公司就是不接收，现在好了，主动来接收。酒到兴处，他平伸着两只手说，这些年呀，白干了，空空地去，又空空地来。宋涛乘着酒劲说，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刘大江会心地笑了，很开心地说，岁月催人老，蓦然到黄昏，咱哥俩从农村走出来，活得比城里人都灿烂。
桌上的手机嗡了一声，是短信的提示，宋涛打开了短信，是林辉发来的，我想你了！他让刘大江看短信，说咱们去看看林辉吧？
刘大江有些触景伤情，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林辉躺了这么多年了，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属他牌玩得精，能算到对家手里的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有时我就想，生命太脆弱了，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过，才有滋有味儿。
宋涛喝了口酒，刘大江的话像雨滴似的，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心上，岁月不经意地一挥，他们都过了而立之年。他说，想想年轻的林辉，再看看现在的他，真不如一死百了，这样活着，还是人的生活吗！每次去看他，回来好长时间，心里都不舒服，说心里话，我挺同情周思雨的，婚又离不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苦呀！
刘大江笑了，不怀好意地瞅着宋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宋涛看出了他的心思，用调侃的语气说，你当年不是看上周思雨了吗？你怎么不去帮帮她。
刘大江瞪大眼睛，怒不可遏地说，你小子可别想歪了，朋友妻不可欺，这是老辈的话，开不得玩笑。
你的女人还少吗？别装王八蛋了。宋涛也瞪大眼睛，回敬刘大江。
这怎么能扯到一起呢！刘大江嘿嘿笑了。
说到林辉，宋涛心里有些压抑，他说，生活就像流水一样，流过去了，就回不来了。
生活是流动的，就如江河一样，雨季奔流不息，旱季缓慢悠然。
几年后，油价过山车似地滑落下来，刘大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特地来找宋涛，他激动地说，当年，解散厂子时，我就说过，资源城市要把眼光看远，现在怎么样，苦逼了吧！如果当年的三产，开放搞活，说不定都上市了。
你那电器厂，就是个小作房，真是意想天开。宋涛觉得刘大江特可笑，油价跌了，至于这么兴奋吗？
你是见到过的，几十号人、几百万的营业额，怎么能说是小作房呢？刘大江愤怒了，用力拍着桌子。
好、好、好！不是小作房，如果发展到现在，肯定能进世界五百强。宋涛虎着脸说。
去你妈个蛋，能不能说句人话。刘大庆被逗乐了。
宋涛想到早晨收到的信息，心情有些伤感，他提醒着刘大江说，我们有小半年，没去看林辉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我们呢！
过几天，就元旦了，我们陪他过个节吧！
行，我准备吃喝，你通知大家！
萧瑟的北风，摇曳着窗外的枯枝，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封冻的湖面……
林辉没有等到元旦就走了，冬天的火葬场生意红火，他排到了第十六号……周思雨取到骨灰，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上中学的儿子，一脸的茫然，紧紧地抱着林辉的骨灰盒，一张一寸彩色照片，镶嵌在盒子的正面，林辉有着俄罗斯血统的大脑袋，默默地注视着远方。
宋涛问刘大江，为什么周思雨没哭呢？刘大江冷漠地看了看他，想了想说，林辉解脱了，周思雨解放了！人活着就是这样平淡。刘大江知道，八年前，周思雨心中有个谜，没有解开，林辉那天的酒，是和谁喝的。他相信，周思雨不想追究责任，更不想要补偿。但他心里清楚，周思雨一直在怀疑自己，每次去看林辉，他都会问，直到前不久，林辉发给他信息，告诉了他一个人的名子……马卫国。刘大江的脑袋嗡嗡地大了，怎么会是他呢！宋涛问马卫国是谁？刘大江冷冷地说，是周思雨单位的厂长。
火葬场的接待大厅，沿着墙边摆着一排告示，白纸黑字，写着逝者的年龄、追悼会的告别厅、亲人的名字。途经这里，人们的脚步都会慢下来，有意无意地看上一眼，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告示前，目光呆滞地看着，宋涛从他身边经过，听到老人自言自语地说，黄泉路上无老少哟！冬天来了就收人哟！
过了元旦，就是二九了，北风特别硬，嘶啦啦地扯着皮肤，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林辉的墓地是他母亲买的，去墓地的路上，车窗被寒风吹得呼呼的响。刘大江说，我想吃杀猪菜了，过了年，咱们一起回老家，杀猪！他重复地说了五遍。宋涛想起了多年前，刘大江给林辉许过愿，等你病好了，我请你到老家，杀猪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