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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的老人


    杨三泰六十岁以后的家在北京像素,这是一个生长在北京朝阳区草房地铁站旁的商住两用小区。二十多栋高楼像五彩缤纷的玻璃柜堆在了一起,里面住着近三万中国人和外国人。中国人主要来自东北三省和华北、华东十二省市。外国人有黑人白人棕色人黄种人,当然他们在这里还属于少数人,而且大都是年轻人。中国人在这里的是年轻人和老人,中年人几乎看不到。像素由于人口众多,分了南区和北区,两区中间有一条宽宽的步行街,两则是商场、饭店、健身房、游泳馆。杨三泰的家在北区十一号楼,按理说这年头不应暴露过多隐私,但是,中国人就怕但是,即使告诉你杨三泰住在北京像素,或者说的更具体一点,六号线草房站北京像素,或者发了截图,你也很难找到他的家。因为杨三泰在这里住了六年,这会儿他都说不清楚楼的朝向,天天出入的西门,他却觉得就应该是个南门。

      很无语。杨三泰是个当过十年兵的军人,跑方位角、看军用地图从来没转过向,走过眼。怎么就老了老了,刚活明白了,却像小虾米一样钻进了迷魂阵一样的地笼。

      天光大亮,儿子杨千军在摆满婴儿用品的主卧室里,陪媳妇岫玉观看《新妈妈必读》,岫玉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说,物业催缴费用了,你一会儿去交上吧,我不想儿子来到这个世上,就让他背锅,做个不讲诚信的人。杨千军说,催款的条子就放在楼下茶几上,让爸妈去交好了。岫玉说,这不好吗?杨千军说,我也是这样认为。可是,钱这东西,只有花着高兴才有价值,我爸妈说了,他们就我一个儿子,给孙子花钱心里痛快。咱就让他们痛快去吧。

      楼上楼下不隔音,就像在一个屋里说话。杨三泰听到了,也看到了那张条子。原本想高兴地去,可现在又不想去了。老伴金景说,看你那出息,多大人了,还和儿子斤斤计较。无奈何,杨三泰在老伴的指挥下去交物业费。

      出门下楼,杨三泰在楼道口懵圈了,眼前的路七拐八弯隐藏在半人多高的绿植里,他不知那一条通向七号楼。问问保安,保安说我刚来不久,这会儿还转着向。问行走的人们,都只给了一个大概方向。杨三泰说,我就不信了,小羊羔不吃麦苗,一个大活人还找不到七号楼。杨三泰一上火就发狠,他觉着十一号楼的左面或右面就应该是十号楼,依此类推,很快就会找到七号楼的。他先是向左走去,没想到并排着的是四号楼,于是杨三泰返了回来向右走,穿过步行街,结果是南区五号楼,再往前走是南区四号楼。杨三泰这回注意到了南北区的字样,开始向回走过步行街,见前面有一栋怪怪的斜头马角的多层商务楼,走到跟前一看是九号楼。杨三泰要找十号楼,于是沿着绿化带向前走,曲径通幽断头路,一次次将杨三泰带到了离他看到的楼越来越远的地方,忽有一楼兀自矗立,杨三泰抬头一看居然是八号楼。八号楼找到了,七号楼还会远吗?一阵窃喜,不用嘴巴开口,杨三泰也找到了你。心里高兴,已经在小区转蒙圈的杨三泰,径直向前走去,没想到是六号楼,折返向左,居然是十号楼,霎那间,杨三泰被自己的自尊心彻底打败了。看看头顶一幢幢眯着眼在笑话他的扇形排列的高楼,杨三泰真找不到北了。

      北京像素,这是由二十一栋时尚、动感、蜂窝状的高楼组成的大风车旋转样式排列的建筑群。杨三泰不敢妄加评定设计的好坏,但五颜六色凹凸的观感的确延展了想像空间,引发了许多思考。也许这就是设计者的理念,无论你是何人,一旦走进里面就会有一种压迫感的浮想联翩。杨三泰很快说服了自己,不要见怪就怪,要沉得住气,要低调,一个小小的县文联主席,六十岁后卖了祖产才和儿子来北京相聚,是不能有想法,不能有意见,不能有牢骚,不能意气用事的。

      痛定思痛,转变观念,开启养老模式,进入慢生活状态。从此以后,杨三泰每天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盘腿打坐,默默地念上一段自编自写的顺口溜:天天有个好心情,莫管闲事啥都行,儿孙自有儿孙福,逆来顺受心安宁。默念十遍,十个指头向后梳头一百次,然后拿起保温杯,一直脖喝下昨晚睡觉前端上来、放一宿正温乎的白开水。老伴眯缝着老而迷人的大眼,说,这么早,你神经什么?杨三泰说,睡你的吧,你不懂。

      杨三泰有一个军人的习惯,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总要熟悉环境。他还有一个文化人的习惯,喜欢与陌生人闲聊。商住两用楼每一层都有三十几户,在一个相对开阔的直视不能一眼望到头的楼道里。儿子告诉他,左右邻居和对门,住的是和他一样的年轻夫妻,其他挂着牌牌的都是与文化沾边的公司。杨三泰来这里住了几天,总想和陌生人搭讪,好想获得存在感。但是,由于起居时间不同,开门、上下电梯或走在楼道里见面极少,有时见到了也分不清是邻居,还是租用这里办公的公司职员,因为他们都年轻,脸白白的,胳膊腿细细的,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企鹅一样的胖子,这些年轻人穿戴非常随意,短款小褂或印花大汗衫,露脐、破膝盖的牛仔裤或大裤衩子,汗衫上印着一个头或一两个非常张扬的汉字:土包子、洋玩意、挣钱、养家、糊口、爱、吻、伤等等,还有几位更有创意,白白的大汗衫后面是半个鲜红的大印章,男孩女孩各背半个,同行时“拼搏”组词,分开时就是独立的“拼”或“搏”。这样来去匆匆的一群人,即使有时在电梯里、楼道里撞见,人家不是嚼着口香糖,就是啃着面包、火腿肠,根本腾不出嘴和杨三泰这个闲人说话。这样的日子杨三泰有些不习惯,所以他要寻求一个有氧地带,好好地喘匀自己这口气。

      翌日,清晨起床的杨三泰,就像一只在笼子里关了很久被放飞的鸟儿,出笼后不想飞,也不会飞,只想在楼层打转。隔着电梯间的玻璃,环顾四周,寻求匹配的目标。不多时,步行街上,一位与他年龄相仿文质彬彬的瘦高男人,牵着一条狗,走进他的视线。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杨三泰有时觉得战国策里的这句话是在提醒自己,但有时觉得,他还不在这个群里。他总觉得还自己年轻,想法还很多。可一旦身体出现了异常,他又觉得自己非这个群里的人莫属。想着想着,杨三泰走上电梯,他要与那人那狗邂逅、相遇。杨三泰是属狗的,小时候家里养过一条黄狗和一条黑狗,虽说都是本地土狗,个子不大,但挺懂人事。所以杨三泰对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欢。

      “师傅早!”

      “你早!”遛狗的男人一见杨三泰搭讪,满脸笑眯眯,看得出心里非常高兴。他说好久没和人聊天了,天天伺候这位,都快不会说人话了。同病相怜,一下子找到了知音,杨三泰就像找到了队伍。当两只手紧握在一起时,杨三泰感觉心里热乎乎的。遛狗的男人姓龙是东北人,非常健谈,他看上去比杨三泰年龄小,实则大杨三泰两岁。他是退休后南下进京来当带薪保姆的。没说几句话,杨三泰两个热络的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说话间,杨三泰看一眼龙先生手里牵着的狗,这小家伙尖嘴猴腮,长长胡须,四肢高挑,身子瘦长,他没好意思问狗的出身和芳名,只是在谈话中有多看了几眼,总觉得这个肩高一尺半、体长两尺的家伙,还没有自家养过的土狗好看,且大小只有二分之一。龙先生从杨三泰的眼神里读到了想要的答案。他说,这是一只纯英国的猎狐梗,是我儿子花五千元买来让我解闷的。杨三泰是一个从事过新闻专业的业余作家,所以对龙先生的话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想问个究竟,可是猎狐梗却不让他问,它突然狂躁地汪汪起来,拽着主人就走远了,此时,杨三泰这才发现一条可爱的泰迪犬正在绿植铁桶边上撒尿。龙先生边走边说,“不好意思兄弟,再见面再聊。”

      此时的阳光从杨三泰认为的北方升起来,照在南方的魔盒叠加的高楼上。满园树木葱茏,映照在熠熠放光的楼体,曲径通幽的园林小路,就像是古彩戏法,你想到了过程和结局,可是你又忍不住问自己,那大袍子里面不可能装着那么多东西,而且那金鱼缸、火盆在裤裆里要占多大地儿,而且还会燃烧的。于是,杨三泰坚定地不走来时小道,选择了另一条回家的路,走着走着拐了弯,曲径通幽,就是绕着圈的越走越远。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魔性小区,走着路你都会思考许多说不上是哲学还是玄学、理学、经学的东西,杨三泰一着急笑了,看来这环境对年轻人开发智力,对老年人抑制大脑衰退,还有着妙不可言的作用。

      总算找回了自己家的楼门口,那个又黑又胖梳着一个油光水滑一把抓小辫子的大肚子男人,手里盘着一对核桃,像弥勒佛一样坐在马扎上,与红脸、瘦身往三轮车上装破烂的男人打哈哈。“兄弟,这回发财了,刚才的小姑娘把没穿过的一打衬衣、裤衩都给了您,还有那看着脏兮兮、实则九成新的锅碗瓢盆也送给了您,这回您发了。请哥哥喝酒吧?”瘦身男人装好车,来取马扎,说,“别说一车破烂,就是一百车,也赶不上你这一个金瘤子。”胖男人很有风度地笑笑,用手摩挲一把乌黑的头发,说“小气了不是?赶明请您。”

      胖男人起身,吹着口哨,一步三晃地回楼上去了。瘦男人见杨三泰走来,笑笑,像是对杨三泰,又像是自言自语,说,“人家是拆迁户,一次性补偿款在像素买了三套房,”瘦男人说着扬起头,“上下一溜。一套房吃租金每年八万,三套房是多少?”杨三泰说“是两套房吧,他自己不是还住一套呢?”“是三套房,人家在通州和亦庄还各有一套,这里的全租出去了,昨天家就搬完了,今天过来是和中介交接手续的。”

      杨三泰呃呃了两声,准备上楼,没想到等了一会儿,两个电梯显示了故障,剩下的一个迟迟不肯下来。

      真是恼不得又急不得,二十多层楼,年轻的时候,杨三泰也不会贸然走楼梯的。时间过去了好几分钟,电梯终于下来了,从里面慢慢走出一位年轻漂亮的黑人孕妇和他的中国家人。一家人宝贝似的簇拥着女人,在慢慢的行走中显得有些着急,年轻的小伙子用手机在叫网约车。看着远去的姑娘背影,杨三泰在想她的家人知不知道她快要生产了,为何娘家人还没有到来?想到这里,杨三泰真庆幸在国外读书的儿子学业有成后回来了,不然娶个外国老婆,留在异国他乡,杨三泰是去呢,还是去?想到这里,杨三泰就常常想起在香港伺候外孙子的二哥二嫂,他们都是六十多岁奔七十的人了,还和女儿女婿挤在四十八平米的房子里生活。一早一晚黄金时间上厕所、洗澡都要留给孩子们,所有的本色出演的事情,都要安排在孩子们上班后。过去二哥对杨三泰说起这些,杨三泰只当笑话听听,根本不到心里去。如今杨三泰摊上准备带孙子的大事了,方知个中的憋屈。

      几天后,儿媳到了预产期。亲家来了,为了表示心意,杨三泰和老伴让出了错层上的卧室,准备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儿子搀扶着媳妇从错层的楼梯下来,告诉杨三泰,租了南区的房子。杨三泰说,天气已经渐热,睡客厅也不错,何必非要出去租房子,一天花上几百块钱。儿子说,“钱都打给人家了,在这里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杨三泰无语。为了儿子的脸面,还是去住了。租住的房子是一对小夫妻的婚房,二人度蜜月去了。电子门锁通过手机随设随消,铃声一响,门就开了,两只俊秀的猫咪迎接了杨三泰和老伴金景。房子的结构和杨三泰的家大体相同,楼上是主卧和次卧,楼下是厨房、客厅。客厅的一隅有一个自动供两只猫进食饮水的电器装置,只要猫食和水少了,它就会自动补充。屋里不算太乱,只是两只猫窜来窜去让杨三泰有些不舒服,尽管它们长得身材修长,眉清目秀,但是主卧和次卧的床上到处是两只猫身上脱下的毛。杨三泰和老伴把次卧室收拾了一下,决定住下了。

      刚刚收拾好躺下,儿子来电话了,说是媳妇要生了。杨三泰一骨碌爬起来,急忙穿好衣服,就急着要走。老伴说,是媳妇生孩子,不是你,阵痛刚开始,一天半宿的也未必能生下来。老伴边说边穿衣服,等她穿好了,再看坐在沙发上的杨三泰,急挣白咧的说道,你发什么么愣?还不赶紧走。

      杨三泰和老伴回到十一号楼,儿子搀扶着媳妇正走向楼梯间,电梯一开汇合一处。“真是巧了,必定顺产!”亲家说着,杨三泰附和着,大家簇拥着岫玉走出杨三泰认为是南门的西门,分别上了两辆网约车,快速向市里驶去。

      位于北三环的私立医院到了,孩子们固执地在那里花了一大把钱,买到了空间、服务费和医疗保障。起初杨三泰与亲家老四位还极力反对,当人一住下,上楼下楼见面“都是您好!”顿觉钱花的太值了,心一暖乎就不觉得疼了。尤其是当孙子一落地,瞬间,杨三泰和老伴、亲家,高升为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那自豪,真有些按奈不住,没法没法的。然而,第二天早上刚送走亲家,护士来送达婴检报告单,她面色平平,说是这孩子黄疸偏高,还需要住院治疗,先交五万押金。当场,杨三泰犹如坠崖。须臾,当极速下降凉凉的心,抓住了儿子也曾得过黄疸的救命稻草,两个头又变回了一个。杨三泰问前来查房的医生“真需要在这里住院治疗吗?”戴着口罩的女大夫看了一眼杨三泰,可能觉得年龄比较接近,所以就心生了怜悯。她说,“看你们也不像是多么有钱的人,还是找个公立医院吧。”杨三泰明白了,儿子、媳妇老伴都明白了,连医生都不忍心再捉拿二次冤大头,于是家人迅速达成了一致,通过关系就近转到了北京三院。

      一个出生仅十几个小时的孩子,被放到了陌生的观察箱子里,还不让家人陪护。当杨三泰和儿子还有老伴转身离去的时候,杨三泰透过泪眼,看到他们都在偷偷抹泪。残酷的现实,残酷的人生,此情此景,让杨三泰浮想联翩。社会太复杂了,人生太不易了,这么小的孩子,你让他情何以堪。

      回私立医院接岫玉回家的路上,一家人有些惶恐不安。岫玉一路躺在丈夫怀里没说话,好像昨天的生产太过艰难的痛苦吓到她了。儿子在后来的一次与杨三泰在传统写作与网络写手的存在差异争论中,说出了宁愿多花钱去私立医院买服务的理念。他说,我们是八零后的独生子,没有你们想的坚强,我们许多时候没有安全感,也没有存在感。我们常常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不知道以后失去你们后会怎样的活下去,也不知到有了孩子,会怎样去抚养他。周围的人都在攀比,我们怕给不了他最好房子、汽车、幼儿园、学校,也怕你们老了以后,我们无力为你们养老送终,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心里话。

      还好。一周观察治疗,孙子健康地出院了。接他回家的那天,天气很热,心情难以诉说,从保育室接过孙子时,杨三泰在身边反复叮嘱儿子,看看孙子的脚上是否有胎印?他说,一屋子红嘟嘟的孩子,长得都差不多,也不知道人家是怎样分辨的。老伴小心翼翼地包裹好孙子抱在怀里,一家人下楼坐上了网约车。车里很热,司机很有经验,问是否开冷风?老伴说不用,给师傅添麻烦了。司机没再说什么,就默不作声地赶路。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老伴的脸上冒起了虚汗,她用手捅一捅杨三泰,杨三泰赶紧把孙子接了过来。五十公分长、六斤七两重的孙子,在杨三泰的大手里,就像是一个脸上涂了红油的小不点绢人,小人儿紧紧地闭着眼睛,小鼻子小嘴发出均匀的呼吸。杨三泰很紧张,第一次用双手端着这么小的孩子,不一会儿就晕车了,但还能坚持。

      北京像素到了。杨三泰手捧着金贵的孙子走进了五颜六色的小区,忽然有了一种涅槃重生的感觉,就好像手里捧的不是孙子,而是一个国王,来统治这个万花筒似的红花绿草世界。

      不知道什么时候,杨三泰也有了未来孙子一定要出人头地的想法,所以杨三泰的日子从此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因为,十全十美的想法总在杨三泰的脑海里呈现。杨三泰想起来了,这种可怕的想法,出自于皇城根的人们自信的京腔《老炮儿》。冯小刚来像素拍电影了,消息不翼而飞,但是吃瓜的群众并不多。因为,住在这里的人们,他们没有时间去围观,也觉得没有必要去认识谁谁。说来还是年轻的人们很自信,都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不然谁敢北漂。有本事的人,不需要巴结名人而获得存在感。此时此刻,倒是杨三泰楼里的北京大爷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几乎天天从通州赶来站脚助威,有时还要和老炮团队里的某个人扯上一会儿。

      北京人能说会道,这与他们经多见广有一定关系。所以说,外地人总抱怨北京的考生占分数上的便宜上清华进北大也是有商榷的余地的。这话杨三泰在河北老家时不这么说,来到了北京像素被同化了,因为杨三泰所认识的北京人的和先前认识的不一样了。况且,杨三泰的孙子已成了北京人。说到这里,杨三泰常在北京人面前述说几句,天意不可违,你想怎么着不行,必须水到渠成,在你不经意中给你个意想不到的惊喜。杨三泰的爷爷和奶奶上世纪初就到了北京,在南苑一住就是好几十年,爷爷死在南苑,奶奶死在南苑,大爹也死在南苑。然而,就在解放前夕,二大爹全家和杨三泰的父亲一起回到了老家闹土改,分田分地后,就再也没回来。杨三泰呢,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当兵在北京八大处,前后待了十年。老伴却因为在老家有工作不愿意随军,一向爱媳妇如命的杨三泰只好转业回了老家。儿子原本在国外上学,毕业后来了北京,没成想朋友聚会邂逅了一位温柔、贤淑、漂亮,有北京户口的女孩做妻子,所以孩子一落生,就成了北京人。就这么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想要成事的人,往往在历尽艰辛后瞬间翻篇,什么也留不下。没想怎么着的人,一路上且行且走看风景,却留住了风景。只有过程,不知未来结果,想的越深越让人抓狂,无理由的倒地中枪,莫名其妙的聪明糊涂,这就是人生。

      杨三泰把上帝请回了家里,从此和老伴、亲家、儿子和媳妇都变成了快乐的佣人。咣咣咣,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是一位手拎旅行箱气色绝好、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杨三泰问你找谁?女人说,这是岫玉的家吧?杨三泰在想,她怎么知道儿媳的名字,必定是朋友或亲戚。赶忙把她放了进来。就在此时,儿子从楼上蹬蹬跑下来,热情的把中年女人请接上了楼。

      杨三泰和老伴还在犯嘀咕,中年女人就像走在自己家里,从楼上下来给杨三泰和金景交代月子里的婴儿吃饭睡觉的要领,尤其强调,睡觉一定要侧身躺着,绝对不能平躺。说,这是当前流行的睡法,奥巴马头。

      杨三泰偷偷对老伴说,儿子都三十多了,我们居然不会带孙子?杨三泰有些接受不了,尤其是要把孙子的脑袋睡成前门楼后把子的梆子头。趁着儿子下楼拿尿不湿,杨三泰说了自己的诉求。儿子说,“一切听岫玉的就行了。”一句话不容反驳和质疑,杨三泰心里有气,老伴却笑了,她说,“媳妇有主意是好事,省得跟儿子一样,天天像个大松绳。”

      杨三泰无语。但是,心里却又十个不服。花一大把钱请来月嫂,杨三泰和老伴的存在就成了摆设。生活中太多的不确定,给了杨三泰一个措手不及。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强势出现在家里,他有一些担心和不自在。人生就像每天夜里坐在窗前,看对面楼里的风景,灯光忽明忽暗,你怎么知道谁在睡觉,谁在暗地里折腾。杨三泰在窗前心事重重,儿子一家和月嫂在上面开心笑谈。须臾,楼下洗衣擦地的老伴不时地扬头看看楼上,一脸的懵懂。所以生活的苦和甜,没有必然,只有或然。

      六十岁的人和刚出生的人,每一天的日子一样长短,黑夜白天也只有二十四个小时。月嫂的到来,杨三泰起初的感觉就是心疼钱,后来老腰不在发轴,耳鸣的症状减轻,这就又觉得这钱花得值。孙子被照看的很服帖,儿子媳妇很高兴,于是,那种爷爷的担忧、紧张、恐惧一下子丢到了脑后。杨三泰有了大把的时间白天到楼上楼下走不到的地方转转,晚上躺在床上看完闲书看窗外满天的星星。天空中传来隆隆的声音,一架架南来的飞机,亮着大灯,就像一盏盏孔明灯,由远而近,越过像素的楼顶,飞向首都机场。

      又是一天,杨三泰想起到顶楼去转转。上楼,忽然发现了一溜排开的影视、出版公司,走到了最里面,一家“鸿达出版”,门开着,一位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热情地操着南方话要杨三泰里边坐坐。客厅是办公室,里面坐着的人,更加年轻。小胡子人长得一般,但看上去很干练。他自我介绍是这里的负责人,像见到久别的朋友和亲人一样对待杨三泰,这让杨三泰心里既满足又有些不安。杨三泰说,我只是随便看看。年轻的老板说,“就你这把岁数,普通话讲的这么好,绝不是一般人。”杨三泰笑了,说,“你还真会说话。多大了?”年轻人告诉杨三泰三十了。杨三泰在心里盘算一下比儿子小几岁后,还是转弯抹角地夸奖了几句年轻有为的话。小老板有些激动了,他问杨三泰贵姓?听到杨三泰回答后,他一口一个杨老师,叫的声声亲切。寒暄过后,小老板还是执意把杨三泰请进了错层的主卧办公室。沏茶倒水后,说,我在像素论坛发了一个月的招聘启事,你是我见到的绝对能带好队伍、当好编辑部主任的那个人。此时,杨三泰明白了热情来自于哪里。杨三泰告诉他,自己住在楼下,只是上来随便走走。小老板说,既来之,必是有心人,你一定对图书出版感兴趣?杨三泰说是,出过十多本白花钱、没多少人看的书。杨三泰的谦虚,让小老板更加求才若渴。他说,你说条件,月薪、年薪都可以。杨三泰说我来北京是看孙子的,没时间。小老板说,不坐班也行。没想到,无心插柳却成荫连片,六十岁以后的人生还能活成这个样子,杨三泰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赞。他动心了,但觉得这事还需回去和老伴商量一下。所以,杨三泰要了小伙子的名片,说想好了给他答复。

      一周过得很快,杨三泰决定上楼给小伙子可以当编辑不坐班的答复。没想到,“鸿达出版”人去屋空。杨三泰的脑袋嗡一下刚要炸,他看到了贴在门上的字条:因扩大规模,编辑部搬至通州别墅小区。杨三泰有些惊诧,顺便打了字条上的电话,接电话的女孩告诉杨三泰,老板刚出去,不过老板留话,如果你来电话,请来别墅坐坐。可能吗?人生太复杂了,杨三泰的一双老眼,居然没能看透年青人的心思。杨三泰决定走一遭,不为别的,只为这乱象几人能看透。

      按图索骥,不用换乘公交车,就找到了通州的小镇,步行了不到一公里,就发现了那片别墅。很显然,别墅卖的非常不好,空置率比较高,因为,有了主人的别墅,窗明几净贴着红对子。没主人的别墅,灰头土脸十分狼狈。

      小老板从外面回来,正赶上杨三泰到来,他依旧是满脸笑容。“罗总”,杨三泰叫着明信片上的称谓和他打着招呼。他说,杨老师你千万别这样,你送我的书看完了,真心希望你来这里工作。杨三泰笑着,很规矩的在罗总示意下走进房门。早有先前在像素见过的熟面孔,正在电脑前忙着工作。打过招呼后,杨三泰在罗总陪同下,参观了厨房,还有干净的卫生间,随后上了二楼,看过员工休息室,最后走进经理办公室。

      一部电脑,一张床,一套沙发,一台饮水机,两只哑铃,一个摇椅,几盆绿油油的剑兰、兰花、龙血绿植夺人眼球。罗总说,怎么样?你要来的话这就是你的办公室。一句话险些让杨三泰热泪盈眶。二人落座,罗总接着介绍,这里位置偏一些,但租金比像素还便宜。交谈中,杨三泰听懂了罗总要他坐班带新手的意思,他委婉谢绝了。显然,双方都有难处。罗总笑笑,给杨三泰倒了一杯茶水,坐在摇椅上。说,现在出书太难了,我需要你这样的老同志坐镇把关。杨三泰说,看来,你把我的书全看了,但是我真的来不了。罗总说,意料之中。你来了我高兴,来不了交个朋友,中午请你吃饭。

      罗总叫来了朋友的车,三人一起到了镇上最好的饭店。罗总点了最好的菜,要了一瓶红酒,边吃边聊。罗总说,我的家在广州,父亲做家族产业,但总有文化情节,为了还他一个愿望,我大学读的计算机,研究生跨行转读中文,毕业后来到了北京,在一家大出版社上班做了三年编辑。后来做不下去了,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现象,许多倾尽一生写的书,只要涉及到一点敏感话题,我们领导总能找出各种借口,不能出版。而有些我认为的泛泛之辈的图书,却能很快出版发行,而且销量很好。我纠结了好些日子,后来就辞了职,到世界各地旅游。放松下来的人,才会有思考的空间和时间,有了空间和时间,才会把问题想透。我慢慢明白了,文化是需要一代甚至几代人努力付出的。这里包括靠文化吃饭的穷文化人,也包括不差钱的富文化人,文化不能受贫穷与富有的左右,一切向钱看。文化需要滋养、呵护、用心、担当、责任、追求、奉献。这样的文化才能传世,才能让几十年后甚至百年后富裕起来的人们,有一个心灵的寄托之地。虽然,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做法,但庸俗的文化,会让文化出现断层,会让精神链条断裂,从而失掉一个民族的自信和持续竞争力。人是群居动物,就像狮群、角马、蚂蚁、蜜蜂,往往只要有统一的意志,就会像飓风一样相互裹挟着一往无前。但是,人又是智慧动物,它应该具有高瞻远的品质,试想一旦简单的需求完成,这种松散的聚合还能维持多久。文化是什么?文化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是在解决了温饱后的精神享受。当下,文化人最应该做的一件事,那就是在我们穿过中等收入陷阱过程中,不贪蝇头小利,不恋小众圈子,不无病呻吟,不写无关痛痒作品,用大格局、大担当、大情怀作品,实现先进的文化引领。当我们步入了高收入国家行列,国家产生了大批的中产阶级、乡绅、贵族之时,我们依然有持续不断的先进文化引领。

      一顿饭的交谈,让杨三泰心智洞开,重新对年轻人有了新的认识。回到像素好长一段时间,杨三泰就一直琢磨与罗总的谈话。出版社要讲政治,还要讲好故事要效益,原本是同一条顺路,怎么就变得那么拧巴?举一反三,杨三泰明白了为什么许多艺术学会,他不去组织会员活动,而是只管自己写呀画呀唱啊跳啊,千方百计获奖、挣钱、拿奖金、评职称、要待遇,就是为了四平八稳和尚,做一天功课撞一天钟,近水楼台先得月,树叶掉了别砸我。

      三十天很短,月嫂走了,照顾孙子的重任,落到了杨三泰和老伴身上。很快半年过去了,文静、好脾气的媳妇要去上班,杨三泰一下子就成了火头军。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老伴那就更忙了,隔一天带孙子去游泳,每月去儿研所打一次预防针。人老了眼睛不好使,腿脚不够用,劳累不可怕,就怕孩子上火便秘,伤风感冒。每每此时,杨三泰和金景就觉得是自己的罪过。看着孙子拉不出屎,小脸憋得通红,杨三泰就恨不得用手给他掏出来。看到孙子打针、吃药,每天用呼吸机往鼻子里吹消炎药洗肺,金景的心就碎了。

      老天爷,你就让我们多活些日子吧。时间长了,单一的劳作和寂寞让杨三泰心生怨气,总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一个天天就知道擦尿铲屎的人。全说天伦之乐,他是没有带过现在的隔辈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焐了。即使孩子们不说,自己也是整天提心吊胆。老伴说杨三泰,你就是天天闲的无事生非,早晚出去走走、散散心,你就舒坦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从杨三泰认为的北面出来,他就下了楼。今天是星期天,北京像素的年轻人们还在寒冷的秋风中熟睡,所以没了以往赶集、过队伍、上地铁的拥堵场景。步行街很安静,瞭望四周,树叶渐黄,犄角旮旯横躺竖卧着一辆辆摩拜单车。再往远处看,看到了一位身穿粉红色修女服,头戴黑色贝雷帽的一位女士,她的手里牵着一只眉眼好看的哈士奇,匆匆向杨三泰走来。原来,是狗狗发现了杨三泰身后的同类,那只灰色的猎狐梗。两只狗狗欢快地在一起玩耍,一个头戴黑呢帽的拾荒老妇人拉着满满一平板小四轮纸壳从狗狗前走过。于是,两只狗狗寻找到了更好的玩伴,他们围着拾荒的老妇人转来转去,直到在他们的视线里又出现了一位文绉绉戴眼睛的清扫工老男人,可能是他那倒插在垃圾车上的大扫把,引起了狗狗们的注意。于是,狗狗们丢下了拾荒的老妇人,扑向了大扫把。可是,等到跟前一看,觉得没什么好玩的,这就又奔向了各自的主人。灰色猎狐梗的主人,是先前见过的东北龙哥,他说好久不见了,怎么冷天动地的这么早下楼?杨三泰说,天天闷着都快长犄角了,下来透透气。龙哥说,带孩子一定辛苦,可我想找累却找不到。忽然,杨三泰觉得是不是听错了,耳朵出了问题,因为最近老伴总说他装蒜。杨三泰试探着问龙哥,“你的孙子是不是大了,离开手了?”龙哥笑了,说,“儿子结婚十年了,两个人不想要孩子,催问得多了,人家不耐烦了,这不,给我买了这条狗,说是让当孙子养着。”

      杨三泰真是无语。龙哥牵着猎狐梗说,宝宝该回家进食了。杨三泰也饿了。想想天天大米稀粥,杨三泰决定今早吃一回纯正的兰州拉面去。

      面馆守着草房的东北口地铁出口,装修的古香古色,文气很重,满墙的字画,述说着兰州拉面的来历。杨三泰是第三次来到这里。第一次因为这里干净,明灶操作。第二次是因为好吃不贵,早餐面只要十元钱,一大碗面,还可以自选一盘凉菜和一个鸡蛋。偌大的北京城,杨三泰去过很多小餐馆,三十六块钱的炸酱面吃过,二十二块钱的水煮挂面也吃过,全不及这里的拉面。外甥女嫁到兰州,杨三泰作为已故妹妹的娘家舅送闺女去了,亲家知道杨三泰爱吃面,每天大餐之余就是换着面馆吃面,细想起来就是这个味道。其实这第三次,也是第三天杨三泰来吃面。

      汤足面饱,走出面馆,心情舒畅了许多。回到住所,杨三泰看到一个黄脸的女人怀抱着一个精神气十足的黑人小孩在起早遛弯。他听老余说,这是个南非女孩,是老太太的儿子在哪里上学带回来的。杨三泰想要搭讪,可又觉得没意思。想来爱情这个东西没有那么复杂,一切随缘。只不过中国女人嫁给外国男人,一时新鲜的多,终老的少。外国女人嫁给中国男人,离婚的少,过一辈子得多。这话是那个杨三泰不怎么待见的梳着小辫子的北京老男人总结出来的,看来这黑人女孩运气不错。

      杨三泰准备上楼了,电梯间里下来两个年轻人,外国的男孩瘦瘦的个子很高,见到杨三泰刚刚还是欢喜的目光突然变得呆滞,中国女孩却略带羞涩的瞥杨三泰一眼,两个人手拉手向步行街走去。杨三泰心想,肯定长久不了。他待要低头进电梯上楼,电梯里还有一个见怪不怪的年轻人往外走,他头戴一个五颜六色的小丑帽,身穿乳白色的宽大的棉袍,上面写着醒目的红油漆大字:嘶吼!下面是:摇滚声乐、吉他、贝斯、架子鼓,再下面是:电话号码。

      杨三泰大喘着气上楼,与老伴诉说刚才的发现与感慨。老伴说,你长着个大脑袋,天天想没用的,退休了,就是万事皆休。杨三泰说,说得轻巧,咱退休了还不是来照看孙子。老伴说,看看天底下的中国人,那个不是都这样?儿女们对你好,才让你看孙子,不然的话,你想看也不让你看,知足吧!

      当头棒喝!这是老伴的拿手好戏。顿时叫你有口难辩,有气难出。杨三泰灰溜溜的上了楼,坐在电脑桌前想要写点什么,可是没写。杨三泰在思考着老婆语录:你天天喊累,实际上是你心有不甘在作祟。你总想证明什么?可你又证明不了什么。纠结呀沮丧,煎熬呀痛苦,寂寞呀烦躁,无聊呀抓狂。杨三泰摇头晃脑地想啊想,终于想得明白糊涂,人上了高山,借梯下来心有不甘,直接掉下来承受不起,被人抬下来脸上难看。横竖上去了就不好下来,哪怕在上面躺着趴着跪着卧着,他也是在山巅之上。突然间,你让他下山,风景依然,却是人家在欣赏。风光无限,那是人家在台上。风姿绰约,那是人家在展示。如今,时过境迁,杨三泰还活在过去的日子里。只要和儿子坐在一起,要么是总重复过去的辉煌历史,要么一言不发。儿子说,过去的日子很精彩但是过去了,未来的日子,虽然艰难,但必须要活下去。“一个如日中天,可惜晴转多云。一个是烈士暮年,可惜久病缠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景,你们父子俩相眼了一辈子,谁也说服不了谁。世界很复杂,活的要简单。累与不累,全看你的心里是否放得下。俗话说,你一生再努力也是个平凡的人,因为一块金子铺不满大地,假如能铺满,你也就粪草不如了。”后面这些话,居然是金景说的,当然,她退休前是中学副高职语文老师。

      杨三泰说服了自己,从此不再与儿子讨论任何事情。每天抽出时间去看做广告的那个年轻人跳摇滚舞、打架子鼓,有时自弹弹吉它唱上一阵子悲怆、苍凉的励志歌。又是一个华灯初上的晴朗夜空,打架子鼓的年轻人身旁多了一只队伍,一群大妈在一个胖胖的高高的年轻女人的带领下,跳着当下最时兴的《小鸡小鸡》街舞,随着强音律动,领舞的女孩幅度之大,动作之柔和,步点之精准,让杨三泰刮目相看。“走吧。”老伴抱着孙子催促杨三泰回家。杨三泰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停下脚步,在揣摩猜测这个胖女孩是何方大咖?老伴说,小河沟里没大鱼,在这跳舞的都是为了锻炼身体。杨三泰想也是,目光又回到了打架子鼓的年轻人身上。已是初冬季节,小伙子却满头大汗,这是个急性子,他一边唱,一边敲,还一边纠正着孩子们的动作。整整一个晚上,人山人海的步行街上最数他热闹,好像拿了人家的钱,必须声嘶竭力掏绝活儿,这样才能对得住站在孩子们身后的家长。

      两个人说着,儿子下班回来了。孙子闹着找爸爸,儿子抱过来亲了一口,又还给金景。当娘的心疼儿子,知道天天挤地铁不容易。当爹的却心里在生气,年纪轻轻,脸胖杜松,一辈子没个好身体。

      回到家,儿子还要继续工作,地铁上早就打好了腹稿。金景在哄着孙子看动画片、码积木,等妈妈下班。杨三泰上楼趁儿媳妇还没回来赶紧洗澡,清水一冲,心情舒缓了一些,身上瘙痒的毛病也就忘了。这两年,杨三泰不知道为什么,那股子爆劲儿突然没有了,再也不想和人家掰手腕、拔大葱比力气,遇到有人挑战想找回过去的尊严,也只是笑笑,说甘拜下风。一次去泳池游泳,下水还没游几下,腿就抽了筋,想要双手一按池壁窜上来,没想到糗大了,两只胳膊酸软无力勉强拄着,肚子松软的发不上力,刚一翘腿,又抽开了,扑通一下掉进了池水里。从这以后,杨三泰彻底服了,过去的大力士,已变成了老绵羊。年龄不饶人,过去是人找病,现在是病找人,有句话是怎么说了,夏凉冬冷春秋寒,感冒拉肚又一年。

      老伴说,你天天就知道坐在电脑前瞎琢磨,琢磨不出好文章,还琢磨不出病?让你下去锻炼,你倒成了看客,偶尔跑一会儿步,你回来还得多吃一个包子,大晚上的,你就不许少吃一口,看你那肚子,跟让气吹起来一样,还整天喊叫这疼那不舒服,一边呆着吧。

      过去老伴不这样,天天瞧着杨三泰哪儿都觉得好看。现如今可能让大孙子累的,什么话难听,她说什么。杨三泰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几次数落过后,主动担负起了买菜、做饭、擦地板的任务。老伴也太不容易了,退休金比杨三泰拿的还多,天天眼不离孙子,手不离家务,吃饭睡觉、换洗尿布全是她一个人。儿子说,不行就雇个钟点工打扫卫生做饭。杨三泰心说,钱呢?老伴说,不用,自己做的饭好吃。再说,你爸爸干点活,活动活动,对他的冠心病有好处。

      说句实在话,八零后这一代人不容易。早晨八点上班,晚上十点钟前几乎没回过家。杨三泰知道这是老板的新常态用人方法,两个人的活一个人干,工资拿一个半人的。这就叫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

      杨三泰终于在无数个想法中找到了自己晚年幸福生活的路。凌晨写作,下午游泳,其他时间干家务。那天又碰到龙哥,他告诉杨三泰像素有一个乒乓球协会,活动在地下室。于是,杨三泰回家换上球鞋、拿上拍子飞快地去了。过去杨三泰只知道露天有几处台子,打过几次,基本上没对手。如今又发现了新的活动室,荷尔蒙没增多,血压却到了一百五六。“镇静,矜持!”一路上,杨三泰激动着,试想着对手的不堪一击,那份心情才叫一个美。

      球室在八号楼地下,虽然房间有些窄,地也有些潮湿,但四个屋子都有球台,而且铺着塑胶地板,这让杨三泰大喜过望。久居县城,对大城市了解不多,尤其是城市的地下还有这么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他觉得很新鲜。如愿所偿,这里的球友大多与杨三泰年龄相仿,但球技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几轮比赛下来,杨三泰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了全胜和拥戴,秒变成了老师。杨三泰感到很爽,一边客气,一边准备打道回府。就在这时,又来了老几位,白头发的徐哥对杨三泰说,我看你多时了,咱们几位高手都是这个点到,要不要练练?累了,就明天,不累就再比试一下。盛情难却,再说从心里也没把对手放在眼里。然而,一交手,杨三泰感觉有些力不从心,虽说赢多输少,但来者半斤八两只有他自己知道。

      徐哥是个北京人,一看就有皇城的做派。他说,势均力敌,不分伯仲,我们协会又添一员大将,从今天起,撤下免战牌,向所有周边小区宣战。徐哥说完,嘱咐杨三泰好好休息,然后送大家走出球室。

      第二天,当杨三泰走进干净整洁的球室,球友们告诉他,徐哥是一个热心肠,他把这里当成了家,天天写写画画布置场地,打扫卫生,所有脏活累活他都承包了。另外,同物业交涉用水用电,组织大家唱歌打球旅游,都是他的事。在他的带动下,协会再也没有发生过为站台子争吵的事情。再有,他特别护家,对咱们协会的人,就像亲人,大事小情事无巨细,对协会的名誉,看得比天大。去年,同周围小区打比赛,成绩一般般,所以一直耿耿于怀。总算盼了一年多,把你给盼来了,一提到你,他高兴的时候,喝着小酒都会唱了起来。

      一个人,能让别人在背后有说不完的好话,可见这个人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有多高。说话间,徐哥走了进来,他让大家把最好用的球室让出来,然后打电话给高手们,催促他们赶快下来。打完了电话,他居然给杨三泰倒了一杯水,要杨三泰稍等一下,然后把协会的章程逐字逐句讲述了一遍,请杨三泰提意见。看到他虔诚、质朴、义气、有担当的样子,杨三泰忽然想起了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北京四合院》里的一大爷。你还甭说,模样举止还真有些像。

      一连数日,杨三泰犹如春风加持,天天傍晚都去地下室打球。这一天,突然下起了雨。打完球后,杨三泰决定从地下停车场回家。杨三泰按照箭头所指方向,找到了十一号楼。在通往负一层电梯间的路上,有一排见不到阳光的地下室,黑洞洞的房间里几乎全部亮着灯,有一间屋子的门半开着,杨三泰先是听到了有人说话,后又看到了那把倒立的大扫把。

      好奇心驱使杨三泰紧走几步,他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位闲来无事的北京人黑胖子,正在和戴眼镜的清扫工对饮。胖子喝多了,声泪俱下。清洁工正襟危坐,不言不语。偷听别人讲话,不是杨三泰的习惯,可是脚底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胖子说到伤心之处,居然在房间里仅有的一个旧茶几上撞头,清洁工还是一言不发。杨三泰就奇了怪了,这究竟唱的哪出?

      从今往后,杨三泰天天来去都走地下,为的是想法子见到戴眼镜的清洁工。这天碰巧遇到楼上拾破烂的东北人老余,到下面整理旧冰箱、彩电准备拉回老家。于是杨三泰和他唠起了磕。老余告诉杨三泰,这个清洁工老头姓陈,原来是南方县城一座中学的校长,退休了,老伴走了,独子在北京打拼,工作一直不称心,这会儿有了孩子,实在过不了,所以他来了白天照看孩子,早晚清扫卫生。杨三泰问他为什么住地下?老余说,孩子的房都是租的,就一室一厅。正说着,老陈回来了,老余给杨三泰接上了头。杨三泰憋着一肚子的话,问,能不能到屋里看看。老陈先是说了句屋里霉味儿太重,后点了一下头。

      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地下室,里边有一张旧书橱很扎眼,上面摆满了残旧的儿童玩具和几本书、碗筷,一张单人床,床下是脸盆和洗漱用具。一个茶几,旁边有一把老式的暖壶和一只喝水杯,一个单人沙发,再有一个落地旧衣架,挂着几件深色的衣服。老陈说,平时就我一个人,你请坐。杨三泰坐在床上。老陈说着,把水杯涮一下,给杨三泰倒上水,然后给自己的大塑料杯加上水。杨三泰端过水杯,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没发现什么异味,倒是有一点柠檬的淡淡清香。

      老陈看着杨三泰不语,只是矜持地笑。杨三泰先问了一个问题,楼上的孩子们今天来明天走,扔下的冰箱彩电、微波炉等家用电器,为何不捡一件来用?老陈还是笑,他说物业有规定,除了照明,其它一律不得用电。其实,老陈说,我观察你好久了,你是一个爱学习的人。何以见得?你看,你在和我讲话,还在用手机准备记录一些关键词。杨三泰彻底折服了,好奇心立马变成了尊重。老陈摘下眼镜,擦一擦,放到床上。说吧,有什么想问的?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杨三泰把那天见到的复述一遍。老陈说,这原本是老孙的个人隐私不便多说。可是说说也无妨。别看老孙整天游手好闲,他可是科班出身的老戏骨,出演过许多部影视剧。如今,一身的戏没人捧,跑了一辈子龙套玩腻了,这就破罐子破摔不和他们玩了。其实,他这个人心眼很好,就是窄点,在像素没少跟我们瞎恋恋,每次请客都是他掏钱。更搞笑的是,他不仅在单元楼里弄了一个私人小会所,而且还在里面种了许多时令蔬菜,供朋友们现吃现摘。嗨,这样的好日子过去喽,今后他可能不来了。为什么?他这几套房子写的都是儿子的名字,在他不知情下,儿子都给卖了,在三里屯换了一套七十年产权的三室两厅学区房。老孙的财路断了,今后只能靠着三千多块养老金生活了。老陈说着老孙的事,眼泪差点掉下来。

      离开了老陈,杨三泰一连好几天没到球室打球。徐哥来电话,问杨三泰怎么个情况?杨三泰胡乱的说,这几天老伴腰疼。

      春节前夕,徐哥约了几场比赛。走出去,请进来,像素代表队除了输给了一支朝阳联队,其他小区都被他们打败了。徐哥一高兴,请大家去喝酒。同样是一头白发的老贾说,不能够!协会有七十多号人,徐哥只有三千多退休金,大家都是有工资的人,还是凑份子好。老贾说得对。众人响应。徐哥觉得不妥,最后好说歹说,他单独又买了酒和水果,这才达成一致。

      星期天的中午,大家聚到了通州边上的一家纳兰饭店,边吃边喝边唱边说,这年的春节就这样过去了。

      来年春天,万物复苏。这些天北京有外事活动,徐哥积极响应常营工委的号召,组织了二十个球友参加志愿巡逻队。吃过午饭,外围执勤的杨三泰和老贾与院内的球友互换,负责天桥巡逻。他们边说边从北十一号楼走上天桥,先左后右,来回闲谈遛弯。杨三泰是个有心人,边走边聊边默记着楼号。从左边走到头是一二三号楼,然后向回走是五号六号楼,左手远处是四号楼,右手远处是七号楼,再往前走是八号楼、十号楼,还有那个三角形的明六暗三与步行街对面的孪生楼,统称九号楼的商务中心。老贾说你嘚啵什么?杨三泰说,我在记楼号,正是这两座三角形的商务中心楼,一个有号,一个没有,把人们正常的意识搞乱了。老贾稀里糊涂的看着杨三泰,听他还在嘚啵,二人从天桥上穿过步行街,右前方是南区五号楼,左手是四号楼,再往前走是天桥出口,左边是六号楼,右手就是地铁草房站。

      天桥下的篮球场、网球场、乒乓球场因上班时间空无一人,只有男男女女的老人领着孩子在哪里玩耍。园林工们刚刚停下手里的活儿聚在一起吃午饭,清洁工老陈赶过来着急忙慌地把银杏树、海棠树下的阴凉处打扫干净,并铺上了纸壳。杨三泰站在天桥上看着,有些不理解。老贾说,老陈是在晾晒纸壳吧,潮湿一点分量重有什么不好。二人说着,走过去又走回来,此时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男男女女的园林工可能太累了,要么是天气太热了,他们横七竖八躺在林荫下的纸壳上,在呼呼地睡觉。

      老陈的善良,让老贾竖起了大拇指,让杨三泰心里潮乎乎的。杨三泰暗自思量,想想自己刚刚还为解决了精准指路的问题沾沾自喜,看来比起老陈的无处不用心还差远了。

      北京像素在这几年人口增加的特别快,房价眼看着往上涨,一百多万的五十六平米错层,居然卖到了三百八十万。老伴说,买房为了住,涨多少也没用,抽多少也没用,你别没事总关心这个。杨三泰说,没事的事。老伴说,那你就多想想怎么带好孙子。

      小孙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可爱,越来越调皮。一周岁前,基本躺在床上,天天盼着他翻身、坐起、爬爬、站起,只要别总吃手吃脚、摔到床下就行。一周岁后,忽然有一天,他用手拿着脚夹耳朵,玩得尽兴后,突然大吼一声站起来,在杨三泰的泪光里踉跄、蹒跚了十多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后来出门,人多车多,你想抱着他,偏不,非得自己走。眼见着从会走到会跑、会跳、会说到了两岁,他却一出门不走不跑也不跳,总让你“抱抱宝宝”。

      杨三泰回答着老伴刚才的话,说行。其实心早就飞翔到了谜一样的房地产中介市场。忽然一日,央视发布了一条重要消息,中国要在河北容城、安新、雄县建立雄安千年城。消息刚一颁布,不出三天,满世界的链家、我爱我家、恒洋中介忽然之间都摘了牌、关了门,消失了。人们议论着,雄安不再建商品住宅楼,北京的商住两用房不再允许私人交易,这回楼市可要崩盘了,雄安一建成,北京的人口迁出一大半,北京楼市的价格会刷刷的降下来。然而,半个月后,这些中介就在人们的张望中,“老虎归山,和尚归庙”强势回来了。

      在恒洋的中介接待室,杨三泰看到了久违的黑胖子老孙头,他好像喝了二两,正在那里对着中介小哥夸夸其谈,儿子是多么的英明,三套房让他一夜之间多赚了三百万。老孙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说着,全不顾旁边站着一位沮丧到极点的老太太,白脸变黄难看至极。她是八号楼的业主,先前有两套房子要出售,中介协调到了三百七十万,她非要等着涨到四百万才出手,这会儿二百七十万无人问津。中介说,国家正式出台了政策,商住两用房,不允许私人交易,只可卖给公司。老太太的脸铁青着,肯定肠子也是这个颜色。她说,我扇自己的心都有。

      北京的夏天来得很快,满园的绿植在南腔北调的外地园工大剪刀咔嚓下眼见着就花红柳绿了。清晨,知了叫了,杨三泰被老伴轰下楼锻炼。东北的老余肯定早起来一两个时辰了,因为满满的三轮车上,纸壳叠放的整整齐齐,此时的杨三泰,煞有兴趣的坐在马扎上看着老余干活。老余干活非常麻利,他的手就像他的嘴,话到手到活完。前些日子,杨三泰家的童车不知怎样变形存放,在小区转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师傅。正当他沮丧的回到楼里,恰巧碰到了送货刚回来的老余,经他的手一摆弄,三下五除二就好了。事虽小,但杨三泰很感激他。老余年龄比杨三泰小些,全家都在北京。儿子和媳妇在十一号楼的一层开着小卖部,女儿和女婿在另外一个小区打工。老余的任务是捡破烂、送货,老伴主要是做饭、带孙女,他们全家住在小卖部的二层。老余是一位热心肠的东北人,整栋楼里的人几乎都和他认识,所以有了旧物可以换钱的,都放到他的三轮车上,只要他在,肯定是一番心存感激的“谢谢!”

      老余的家在黑龙江的宜春林区,他原来是个木匠,可是后来国家不伐木了,手艺一下子就失传了。儿女长大后,见伙伴们都离开了家南下谋生,老的拧不过小的,于是举家迁徙到了北京。

      杨三泰和老余聊天不知不觉到七点多钟,这时就见急匆匆的年轻人们像赶集似的,从北区所有的楼口出来,蜂拥到通往步行街的唯一开放的铁栅栏门前,刷卡而过。人多口小,大家焦急地在当地打转,有着急的上了天桥,后面就听同伴在喊“出天桥的门也刷卡。”于是,就有人向保安喊,“平时可以刷卡,上班高峰期一律放行好吗?”保安一脸无奈,说是在执行命令。

      “北京有什么好?看孩子们生活的多艰难 。”“说得是。我要是他们的儿子,这会儿就回东北那嘎达种地。”老余说着,突然起身,原来有人拎着一大包垃圾倒在北单元楼前的垃圾桶里。

      时间不长,像素物业门口不再刷卡,但是满院里到处飞奔外卖小哥的摩托车和快递小哥的三马车。业主又有意见了,众口难调,物业只好在门口设岗,外来机动车一律禁止入内。这可苦了外卖和快递小哥,他们拎着吃喝、包裹一路边跑边打电话,一时间成了像素的风景。后来,还是快递有实力,他们在每栋楼的一层大厅,都设了邮件专柜,只要购物者看一下短信,到楼下自己取包裹就行了。

      小鱼儿是个男孩,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看上去非常聪慧憨厚,他是领舞的那个胖女孩的儿子,如今两岁多了,他们一家就住在杨三泰家的楼下。杨三泰的孙子比小鱼儿小两个月,长相俊秀,善于聚眉思考,心眼特好,所以他俩总能玩到一块。几乎是每天的傍晚,两个小家伙哥哥、弟弟的叫着,你追我跑,宽敞的电梯大厅和玻璃门前后,就成了他们戏耍的好地方。小鱼儿的妈妈早在那个冬天就把身材跳了回来,现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美女。杨三泰说,我就一直想问你,怎么跳舞跳得这么好?她的回答让杨三泰一下子惊到了。女孩说,我毕业于北京体育大学,曾在央视早间体育锻炼栏目领舞六年。

      杨三泰把这一新发现告诉老伴,说,我太欣赏自己的眼光了。老伴说,你这叫梦里求号中大奖,周公就帮你这一回。老伴一句话,直接把杨三泰打入狗肉柜子。老伴见杨三泰不知声,继续不依不饶,说,你天天念叨那个肠子悔青的黄脸大姐,你知道人家现在怎么样了吗?两套房一年吃将近二十万租金,别看房子卖不上价,租金蹭蹭往上涨。

      杨三泰真的无语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当年留在北京的战友,现如今最不行的也都住上了三室一厅,而他这个全优生为了孙子还要寄儿子几十平米的小房子篱下。音乐学院毕业的儿子改行当了网络文学编辑,天天苦吧苦夜的挣扎,却抵不过一个又一个不懂音准,胡乱喊叫的这个哥、那个姐挣钱挣得多。

      你说的太对了,这就叫现实,平台很重要,但上面的人不一定,是高是矮不好说。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黑胖子老孙头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像素来看请老陈,老陈就叫上了杨三泰和老余,四个人就在像素的邻家鱼馆喝上了。老孙别看长得一脸市侩相,内心却是一个直正人。这一中午,就听他一个人在哪儿念叨男女那点破事,最后一句话总结:男人追女人,那是身体需求。女人追男人,那才是真爱。老孙太能白话了,他说完这个话题,又转移到了影视上面,他一边剔着牙,眉飞色舞的喝着小酒,一边感叹,人生即舞台,舞台即人生,好角无人投入难生存,小鲜肉却赚得盆满钵满,好评如潮。悲哀!持续悲哀!不要脸!坚持不要脸!死不要脸!为了钱,我们许多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昧着良心诱导大家上套?老孙说到激动之处,喝酒呛到了自己。趁这档口,杨三泰想起了他的一个有房有车有钱花的前高官朋友,居然在酒后问他,为什么犯罪屡禁不止?你看我像个蹲了五年班房的人吗?

      我去!杨三泰真的无语了。

      龙兄在春节前爆出了一个好消息,儿媳终于怀孕了,还是个双胞胎。他家的猎狐梗从现在起要独自住一个房间,儿媳说那玩意儿带菌。龙哥说,听到这话时,想笑,但没笑出来,想哭,心里又没那么难受。他说我都快七十的人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想就这么着吧,你倒好玩够了想起了要孩子。这么小的房子,四个大人住着还别扭,又添一对儿,老狗还要占一个屋,我们去哪里?儿子说,你们到隔壁租房。钱谁出?一家一半。

      晚上,杨三泰陪着老伴在楼道口带孙子玩耍,等候小鱼儿的到来。天快黑了,才看见她母子欢天喜地的下来。小鱼儿和孙子拥抱在一起,哥哥长弟弟短的互摸着小脸,偶尔还亲吻一下。孩子们的举动,感染着大人。金景问小鱼儿的妈妈,看你背着行囊这是要出远门?小鱼儿的妈妈说,我们要搬到燕郊去住了,在那里买了房子,一会儿他爸就开车过来接我们。听了这话,杨三泰心里一沉。说,你不是要跟着他爸回海南吗?不回了,我在燕郊那边找到了工作,先生这边也做得还好。现在看来,孩子在北京学习成长还是最佳选择。说话间,手机响了,“小鱼儿,和爷爷奶奶、弟弟再见!”小鱼儿妈妈说,“车到地下了,我们走了。”小鱼儿挥挥小手,妈妈抱起他,走向电梯。

      看着小鱼儿妈妈的背影,听着孙子“我要小鱼儿哥哥”的哭喊,杨三泰有些伤感。“有时间带小鱼儿过来玩!”电梯下去了,杨三泰知道这句话她能听得见。

      春节前,杨三泰回了河北老家看望亲朋好友。临走前,有些纸箱子、旧物送到了楼下给老余。老余一连说了几声谢谢!然后叼着烟卷,手脚麻利的收拾起满地的东西。纸壳、书籍、衣服鞋袜、家用电器、锅碗瓢盆应有尽有。

      早上没做饭,出发前,杨三泰兴高采烈地想起了一周没光顾的兰州拉面馆,金景要他快去快回。电梯很给力,人到即开,关门即下。杨三泰快步走出楼道口,一溜小跑到了面馆。抬头一看,傻眼了。拉面馆不知何时关张了,一家东北饺子馆正在装修。这事虽小,但对杨三泰来说十分重大。全北京城杨三泰就相中了这一家拉面馆,物美价廉又方便,这对于一向俭朴、爱吃拉面的杨三泰来说,无疑等于晴天霹雳。杨三泰嘴里无滋无味地往回走,想起的全是一口大锅,冒着热气,围着白裙的师傅娴熟的操作,三下五除二把拉好的面条抛向锅里,随后一双大筷子,三涮两涮,把面条挑进大清花瓷碗里,然后浇上老汤,撒上些青葱、山韭,自己再浇上一点红油辣椒和香醋,那叫一个迫不及待。第一筷子挑起、入口,然后喝一口老汤,哈——那滋味就有一种神仙附体的感觉。如今,拉面已去,路边的包子、煎饼、油条、豆浆,在杨三泰看来,都不值一看。于是,他决定回家吃方便面,以示对拉面馆的纪念。

      在老家期间,杨三泰的小小说集作品样书快递到了北京像素,这是通州的小罗经理操作的首批微阅读系列丛书。儿子媳妇带着孩子去了姥姥、姥爷家。杨三泰心里急啊,又想第一时间看到书,又怕书弄丢了。想来想去,杨三泰让快递员把无法放进快递柜子两包书,交给楼下小卖部的老余。杨三泰与老余通了打电话,老余说,你放心吧,我会替你保管好的。

      一周后,杨三泰和老伴从家中回来,第一时间就是到小卖部拿书。等杨三泰到了一看,原来熟悉的面孔变成了生脸。杨三泰问小伙子你是老余的什么人?小伙子说,什么也不是,他把店盘给了我,临回东北前特意嘱咐,一定要把你的书保存好,这也是转让协议的一部分。从小伙子的手里接过书,杨三泰的眼里湿润了。随即,拨通了老余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老余的声音,“对不起了大哥,没打个招呼就走了,欢迎天热了来小兴安岭度假,这里的夏天,晚上睡觉还要盖被。”

      人上了岁数总爱伤感,眼里盛不住泪水。其实在北京像素,就这么回事,今天你走,明天他来。不是穿红的,就是带绿的,有时候你在电梯间同时会碰到黑白棕黄的四种颜色的外国人。她们几乎从来不会主动与你打招呼,即使偶尔交谈也只是简单的“你好”问候,绝非是电视上的俊男靓女讲着流利的汉语,同你热情侃侃而谈。杨三泰想,他们肯定说不好汉话,或是不愿意与我们交谈,就像我们了解的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生活学习一个样,他们也很难融入到所在国主流社会。

      杨三泰到地下室去给老陈送书,老陈满心欢喜。他说我一定回到安徽老家好好拜读。杨三泰说,你要回家过春节吗?老陈说,走了就不回来了,媳妇和儿子过不下去了,他们和平分手了,孩子暂时跟着母亲,成人后再由他自己选择。杨三泰问,儿子同你一起走吗?老陈说,我自己回去,他一个人还要在这里打拼。

      看着骨瘦嶙峋的老陈,杨三泰想起了像素对面的久久老年公寓里的大叔大婶,每到天气好的时候,他们或坐轮椅或搬个小凳背朝公寓脸朝外,隔着坚实的铸铁篱笆墙,神情呆滞的看街区上过往的路人。于是,悲从中来。“有钱人宁可把钱扔到外国砸风景,也不愿施舍一下穷困潦倒的中国文化人,悲哀!”他突然一下子给了老陈一个大大的拥抱。老陈拍拍他的后背,说,不悲哀,这些年我生活在北京是我的造化,知足了。回家照样可以读书学习,我想写一点探究现代社会如何培养乡绅、贵族的文章,到时在微信里发给你,多指正。杨三泰说,我只能是拜读,你都这样了,还想着二十年后,让富裕起来的人们,享受文化的美好,我真是无地自容。

      老陈说着,把杨三泰的书与周大新的《天黑得很慢》放在一起。说,这本书我看了好多遍,老年人都该读一读。杨三泰说,是啊,老了有事情可做的人,天才会黑得很慢,老哥要保重。

      老朋友接二连三的在视线中消失,新朋友迟迟还没出现。杨三泰除了伤感还是伤感。好在这一个时期,儿子事业向好,奖金颇多,给他的手机办了一个微信支付,这家伙买菜购物花起钱来,就像是花别人的。所以,一切原来设想的不好的家庭矛盾冲突到了也没发生。星期天做了一桌子菜,儿子说没胃口,随后叫了外卖。他忍了。儿子说,这个星期你们去天街看电影吧,一百元一张票,他认了。儿子说,平时要多锻炼,你们去游泳吧,一张年卡三千元,他收下了。重阳节儿子在火锅城安排了涮肉,席间服务员送来祝福的生日大蛋糕,一下子花了一千多块,他笑纳了。因为儿子一个月挣他一年的工资,媳妇还三天两头给他在手机里打款,现在是到哪儿都不用带现金。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儿,是乒协的一大爷徐哥整出了大响动,他要大喜临门了。那位来协会打球的落落大方、气质非同一般的沈阳王大姐,快闪变成了球友们的大嫂。

      大年二十九,徐哥在纳兰酒楼摆了宴席,到场的全是老球友,祝福的话,让徐哥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说,没想到老了老了一下子走了桃花运,七十岁的人了找到了真爱。徐哥的话感动了新娘王大姐,她把徐哥搂在怀里,当众给了一个深情的吻。

      纳兰酒店,是众多老年人偏爱的地方。这里不但吃饭便宜,而且还可以讨价还价。其实,年轻人和老年人都是用时间换金钱,只不过是一个快、一个慢罢了。年轻人挣得是热钱,买东西不还价。老年人花的是慢钱,有的是时间,能便宜一分是一分。在众人的提议下,老贾临时做了司仪,杨三泰被推举为主婚、证婚人。老贾平时就爱说唱,这会儿用上了排场,他想了想很快作了一首诗开场:

      莫道徐哥古来稀,春风荡漾黄昏里。

      莲花并蒂手相牵,芙蓉华木两相宜。

      安得明月照孤山,两情相悦雁双栖。

      冬日望尽春天到,老树开花情依依。

      好一个才情俱佳的老贾,迎来了一阵掌声。一下子,让一辈子讲话不紧张的杨三泰陷入了窘境。原本坐着的他,莫名地站了起来,本来的粉白大脸,就像偷喝了一口酒,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上。镇静,镇静。好在他也算是个文人,当了一辈子领导,瞬间的慌乱过后,立马稳住了心。他先是出一了一口长气,又喝了一口水,然后说了一些为自己圆场的话。说着说着,他突然找到了话口,顿时兴奋起来。他说,今天是一个好日子,一个我们的婚姻我做主的日子。让我们在坐的各位球友共同见证徐哥、王姐,一对七十岁的新人步入圣洁的婚姻殿堂。此处有掌声。人生啊,犹如一辆长途奔袭的旅行车,走着走着,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变的是车里的人,不变的是车窗外的风景。所以,百年很短,已是奢望。今日相遇,三生缘定。爱情没有一劳永逸,始终行走在路上。老年人的爱,犹如一壶陈年老酒,日久弥香。她超越我们的认知范畴,就像深海洋流暗涌的波涛,像晚霞中喷薄欲出的太阳,像奋不顾身洄游的大马哈鱼,看似强弩之末,实则势不可挡,生生不息。愿这一对白发新人,活出青丝满头,相守约定到永远,让美丽的风景持续绽放。

      精彩!掌声再次响起。穿针引线的“岁月静好”,介绍了徐哥、王姐银球结缘的恋爱经过。原来在教育局长位子上退下来的闺蜜王大姐,是来北京找她游玩。当她介绍了徐哥的情况后,二人一同到球室打球,恰好徐哥在,一番切磋,王大姐手下留情,打成平局。回到住处,她问老同学为何让球?王大姐说一见钟情就是他了。岁月静好说,好眼力,你到底是被他的风度吸引了,还是昨天被我讲的故事打动了?王姐说全有。徐哥是个响当当的北京汉子,前些年老伴得了癌症,他把东城唯一的房子低价卖了,虽然没能留住老伴,但他赢得了赞誉。如今他住的是朋友的房子,自己每月只有三千多块的养老金。王大姐说,我有房有车,不怕。岁月静好说,老徐去年体检查出了高血压、心脏病。王大姐说,不怕,我伺候他。人老也疯狂!当女人爱上了男人,她会付出一辈子。天上掉下个有钱、有爱、有责任的王妹妹,一下子砸到了有情有义有担当的徐宝玉,这婚事就敲定了。所以,徐哥哽咽也是必须的。

      喜宴喝的时间很长,酒意很浓话更浓,羡慕嫉妒恨呀,一帮子老球友替徐哥、王姐开心极了。酒过三巡微醺的时候,老贾提意参加合唱团的球友站到一起,为新郎、新娘演唱一首歌《月亮代表我的心》,一曲未了,徐哥已哭成了泪人。

      天黑得很慢,夕阳依然高高的挂在天上。街面上的大车小辆乌泱乌泱的你来我往,一群载歌载舞的青春永驻的男人和女人们,簇拥着一对新人,说笑着坐上公交车,他们准备回到北京像素闹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