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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与缺位的父亲


    

      

      一口气读完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屠孟超 译)之后,我又用十多天时间重读了这本仅九十二页的小说,我给每节编了号,并拟了小标题,才对这部有着“一本令作家们震惊的、无与伦比的书”之誉的作品有个大致的理解。

      “你别害怕,现在谁也不会使你害怕了。你得想一些愉快的事情,因为我们将会被埋葬很长的时间。”这是小说第三十七节最后的内容,是多罗脱阿对胡安·普雷西亚多——一个死人对另一个死人说的。他俩被埋在同一个墓穴里,在里面谈论科马拉,谈论佩德罗·巴拉莫,谈论佩德罗·巴拉莫深爱着的女人——苏萨娜。苏萨娜就埋在他们旁边的大坟里。“大概是潮气侵袭到她了,这会儿大概在梦中翻身呢。”在第四十三节,多罗脱阿对胡安解释说。其实,所有的死人在受到潮气侵袭时,都会翻身,都会醒来。这还是多罗脱阿告诉胡安的。那么,“埋葬很长”以后呢?是升入天堂,还是永堕地狱?小说似乎关闭了通往天堂的路。

      《佩德罗·巴拉莫》是一部抹去了人鬼界线的神话。在小说的开头,胡安遵照母亲多洛雷斯·普雷西亚多的遗命到科马拉来找父亲——佩德罗·巴拉莫。在路上,他遇到了赶驴人阿文迪奥,阿文迪奥让他去找爱杜薇海斯太太。爱杜薇海斯太太给他讲述了当年她代替他母亲多洛雷斯去和佩德罗结婚、米盖尔·巴拉莫摔死等往事。但当他一觉醒来时,出现的却是达米亚娜·希斯内罗斯。随着阅读的深入,读者发现阿文迪奥、爱杜薇海斯太太、达米亚娜原来都是鬼魂。正是一个又一个的鬼魂引导着胡安进入科马拉村的历史。后来胡安也死了,多罗脱阿应该随后就死了,所以村里仅有两个活人多尼斯和他的妹妹草草地把她和胡安埋在一起。“我一开始已经对你说过了嘛,我是来找佩德罗·巴拉莫的······”。读到这里读者才可能恍然大悟,原来小说的第一节就是胡安在坟墓里对多罗脱阿的倾诉。

      这多少有点像我们熟悉的《聊斋志异》。但在墨西哥、在拉美(帕斯等大师更愿意称之为西班牙语美洲、葡萄牙语美洲),人们对死亡的态度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亲昵。在这片大陆原来的主人印第安人中,有的部落有带着祖先的遗骨迁徙的传统,他们确信死去的先人永远和他们在一起。马尔克斯将这一情节写入了伟大的《百年孤独》。每年的11月2日是墨西哥的死人节。在这一天,人们要去坟地与亡故的亲人交谈,慰藉亡灵,随便也可打探打探自己来世的情况。孩子装扮成鬼在街头向大人讨要糖果或零钱。帕斯在《孤独的迷宫》中说:“纽约、巴黎或伦敦的居民,从来不提死亡二字,因为烫嘴。相反,墨西哥人经常提它,嘲弄它,爱怜它,庆贺它,与它同床,死亡是他们偏爱的玩具之一,是他们最持久的爱。”知道有如此的文化传统,读者就容易理解并接受这种人鬼不分的叙述方式了。

      胡安死了,死在他母亲的故乡。他母亲生前曾对他说科马拉是个“散发着流淌的蜂蜜芳香的村庄······”“······在那温暖的天气里,只闻到橘树的花香。”但当他到达时,目光所触之处皆是空无一人的住宅,房门都破败不堪,一种叫“格壁塔娜”的野草蔓延到房子里。这种死亡具有深刻的象征性。小说的历史背景是墨西哥大革命前后时期。1910年,因反对迪亚斯独裁统治而爆发的墨西哥大革命持续了十年,动乱的政局更是持续到三十年代中期之后。小说中达马西奥提到的潘乔·比亚、卡兰萨、奥夫雷贡都是墨西哥这一历史时期响当当的风云人物。但是,那些想得到“土地和自由”的广大农民在大革命之后不仅没有分享到胜利的果实,反而连希望也被摧毁了。有资料显示,大革命后墨西哥的财富进一步向少数人集中,10%的特权家庭占据了近一半的国民收入,而40%的贫苦家庭只获得14%的国民收入。社会财富分配极度不公平,农民日益贫困,广大农村日益凋敝败落。鲁尔福在谈到《佩德罗·帕拉莫》的创作时说:“当我回到童年时代的村庄时,我看到的是一个被遗弃的村子,一个鬼魂的村子。在墨西哥,有许多被遗弃的村庄。”小说往往是历史的补充与佐证,有魔幻现实主义之称的《佩德罗·帕拉莫》更不是脱离现实的臆想。

      人与鬼之间没有界限,革命者与被革命者之间也没有明确的界线。在墨西哥大革命中,广大的群众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革命,也不知道革命的目标是什么。正如佩德罗问那些革命军为什么要武装起义时,一个人回答说“因为别人也在这么干嘛”。本来是“恶棍、土匪、强盗”的被革命对象佩德罗在答应资助十万比索之后,就成了革命的同盟者。狡猾的佩德罗还派出自己的亲信、无赖达马西奥混入革命队伍,并逐渐控制了这支起义部队,为他所用。在《孤独的迷宫》中,帕斯说墨西哥“大革命几乎没有理念。”“思想意识先驱的缺失和与世界性思潮接触的匮乏是墨西哥大革命的特征和此后诸多冲突与迷惘的根源。”有学者称墨西哥大革命为“墨西哥大造反”。这样的革命如果指望它最终造福于广大人民那也是一个神话。这样的革命应该也是导致广大乡村死亡的根源之一。中国的广大读者在读鲁尔福时,可能想起鲁迅笔下的辛亥革命,惊叹于大师笔下异曲同工之妙的神似。

      在去科马拉的途中,当胡安问阿文迪奥佩德罗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时,阿文迪奥简洁地回答说“是仇恨的化身!”其实,佩德罗何止是仇恨的化身。他更是一个坏事干绝的“十足的坏东西”。他鱼肉乡里,蹂躏妇女,杀人无数。为了霸占土地,他吊死另一个庄园主阿尔德莱德,为了免除债务,他娶了他并不爱的多洛雷斯——胡安的母亲,又摒弃了她。他无法无天,对管家富尔戈尔说“从今以后,法律该由我们来制定。”他派他的“革命”武装达马西奥的队伍去洗劫另一个村庄康脱拉。他势力的扩张在雷德里亚神父眼中就像一棵毒草一样往上长。他是科马拉的暴君、恶魔的化身。他的爱子米盖尔像他一样,无恶不作。仅特鲁西略律师使米盖尔“免进牢房少说也有十五次之多”。米盖尔杀死了雷德里亚神父的哥哥,强奸了雷德里亚神父的侄女。

      但是,佩德罗也有痛苦和不如意的时候。在一次胡作非为的途中,他溺爱的恶少米盖尔从马上摔下来死了。爱情上,佩德罗始终无法得到他深爱的苏萨娜的心。他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在一起游泳、放风筝。在苏萨娜全家搬走后,他常常一个人思念她。三十年后,当他知道苏萨娜的消息时激动得哭起来。为了得到苏萨娜,他派人杀死了她的父亲巴托洛梅。但是,苏萨娜爱情的寄托是她的丈夫弗洛伦西奥。“苏萨娜·圣胡安的内心世界究竟如何,这是佩德罗·巴拉莫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一件事。”当苏萨娜死去时,他令所有教堂的钟不分昼夜地连响了三天。不明就里的人不知道半月庄是在办丧事,人们被钟声吸引来到科马拉,还来了一个马戏班,一场误会变成了一场盛会,人们在狂欢。于是,佩德罗发誓要报复,他要让科马拉饿死。从此,佩德罗对科马拉撒手不管,每天坐在皮椅上,呼唤着心爱的苏萨娜回来。直到他的另一个儿子阿文迪奥因酒醉杀了他。

      阿文迪奥在向胡安介绍佩德罗的土地及半月庄时曾说:“眼睛望得见的这整块土地都是佩德罗·巴拉莫的。虽说我俩都是他的儿子,但是我们的母亲都很穷,都是在一片破席子上生的我俩”。米盖尔的母亲也一样,很穷,在生他时难产死了,是雷德里亚神父把他送到佩德罗家的。佩德罗费尽心机巧取豪夺积累的财富与儿子们无关。阿文迪奥无钱为妻子治病,只得卖掉赖以谋生的驴子。妻子死了,他无钱埋葬。以酒壮胆之后,他来找佩德罗借钱,结果失手杀了这位贪婪而又一毛不拔的父亲。佩德罗的儿子们都缺少父亲。科马拉的儿子们只有暴君,没有父亲。带着幻想回到科马拉的儿子看到的是死亡,并最终一同死亡。父亲是生命个体的源头。失去源头的社会群体注定将失去历史。一个忘却历史的民族必然导致迷惘。小说隐喻的不仅是墨西哥的历史,也是拉美这片“新大陆”的历史。

      关于小说创作的理念,鲁尔福曾说:“我们所受的西班牙影响很明显,我们过去的西班牙文学作品很雕琢,是一种过分求工的装饰品,苍白无力。我觉得这有点荒唐,很应该否定。”于是,他将自己的笔触伸向熟悉的乡村,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尝试。富恩特斯说鲁尔福“通过对墨西哥文学多样的传统体裁价值的承认和吸收,终结了它们——农村小说,革命小说”。1985年,《佩德罗·巴拉莫》发表三十周年,鲁尔福说他在创作这部小说时“注重的首先是结构”。小说开头是胡安到科马拉去寻找父亲佩德罗,结尾佩德罗被阿文迪奥杀死,但在这个环形结构内部镶嵌的是闪光的钻石。作品在叙述上采用了“非时间”的时观,时序线性被打破,叙述空间被错置,事件顺序被颠倒、穿插、跳跃,同一事件通过不同人的讲述呈现出不一样视角,综合运用意识流、独白、对话等叙述方法,最终以七十个碎片拼出了佩德罗的一生,拼出了一个村庄的死亡史,却又留下大量的空白让读者去想像。鲁尔福说:“《佩德罗•帕拉莫》就是一部充满沉默的小说,只有那些事实得到了叙述,我竭力不离题,不讲哲理,所以才有那些悬空的头绪和空白,读者可以去填补,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解释。”

      《燃烧的原野》《佩德罗·巴拉莫》两本薄薄的作品为胡安·鲁尔福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博尔赫斯认为《佩德罗·巴拉莫》是“西班牙语文坛乃至世界文坛最好的小说之一”。马尔克斯说当他在小说创作上“觉得自己进了一条死胡同”时,是胡安·鲁尔福的作品“使我终于找到了为继续写我的书而需要寻找的道路”。富恩特斯在《勇敢的新世界》一书中称鲁尔福的作品为史诗和神话,称鲁尔福为“最终的小说家”。1986年1月7日,鲁尔福在墨西哥病逝,享年67岁。墨西哥文化界人士在国家艺术宫为他举行了隆重而简朴的哀悼仪式。

      2021.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