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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


    立冬这天,寒潮似乎来的理所当然。凌晨五六点时分,人们睡得还深,在本应该收粮入库祭祀迎冬的日子。

      被树枝颤动刮落的声音吵醒,我迷糊地伸出脑袋向窗口探去。天黑着,看不见什么,只有呼啸而过的风的气息,轻抚着还停留在昨日晴空烈日的心灵。夜里睡得不安稳,雨点和树枝打在地上,交杂着若有若无的鼾声。万千烦扰的思绪萦绕心间,怕起身得迟了,怕破坏了昨宵的约定。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我开始绘写另一个故事,与那个在千里之外赏雪的女孩儿。

      出门前,左右思索,纵使于沿海小盆地居住了十几年,在我目睹了武汉几个小时间的骤变,复又被刺眼的温度折服后,到底忸怩地选择了还算厚的羊绒外套。

          雨点,大概是都要消散了的。留一两片雨丝,从乌云之间漏下来。路上布着湿漉漉的水渍。两队梧桐在柏油路边密密地拱立,地上被碎片铺成金黄色。只许多风,被高大密集的枝叶压迫了碾过来,树干巍然不动,树上叶不见少。我加紧了步子,扫一阵周末清晨寥寥的行人,很少有快乐的颜色。我开始期盼还未冒出的太阳,冷不是最不舒服的,而没带伞更添上冷,出游的兴致眼看要不复存在。

      大学校园本就依山而建,环山公路并不见得宽,堪堪撑得下两辆车并排通行的样子。路边是两片树区,上半片郁郁苍苍,后半片茕茕孑立。一排护栏将车道与人行道隔开,一段隔一段,便是一株梧桐。它们被风击打下来的叶子和枝干,有意无意地,全都堆积在人行道上。黄褐色的落叶中,有几抹绿意点缀,也许沾了灰尘,绿得不够新鲜。于杂乱分布的落叶边缘跳跃着前进,每一片树叶都有自己的名字,从土里长出来,被一层厚厚的红色涂料阻隔在外。或早已在风吹日晒雨打虫蚀后衰老无力,或如朝阳初升英姿勃发,我们帮他们安排好了秩序,借助刽子手的铡刀,由外到内,层层剥落。

         阴雨中的商业楼没有夜晚那么富丽,车辆轰鸣的喧嚣似乎也能被雨水消解。空气中散布着的灰黄的颗粒,被车轮荡起,又陆陆续续跌在地上。街道上人不少,电瓶车混杂着人群灵活忙乱地穿行。

      躲进一个通道里大口地呼吸,我裹着外套看络绎不绝的行人倔强地顶风挪动。无所事事间,又反刍起数年前至今仍鲜活存在着的记忆。

      不过是十月份一个张灯结彩的日子,学校八十周年校庆,我们都幸运地被选进轻松活跃的开场表演。

      在那个清晨,至少太阳还能从浅墨的云层里拔出头,足球场内的草坪泛着绿光,数千张纯白色的座椅依稀抹了层水渍。我们的表演不过是热场,底下没多少观众,只几架摄像机空洞地沟通着那些无比怀念而又无法返回的学校的游子。我不以为然,自己还在局中,还天真地以为每一天繁重的学业是枯燥的重复。那时候也没必要明白。

      我随着她,或者说相互跟随着。他们或多或少地聚成伙散了。有短短的一个时刻,教室里只留了我们。我不是个安静的孩子,我提议出去走走。

      哪里都很热闹,哪里都有人在欢笑。风扬起灵溪边垂下的细长的杨柳枝,裹挟着并不浓郁的桂花的清香。她脚底下蹦跳着的几张黄绿色的“书签”,被拣起来藏到口袋里。我踢着一块石子往前走,她又蹲下来,应该发现了什么,咯咯笑过之后不措一词。穿校而过的灵溪的两边多了几座亭子,还有几分人为的匠气。我们这一代埋下去的花的种子,待时间打磨后,才能变得馥郁芬芳。然后,目光触碰到在亭子边守候的朋友的促狭的嘴角。

      仍记得被梧桐,铁树,松树们环绕起来的圆形小广场,那天布满了大大小小社团组织的展示摊位。快活的女孩子在望远镜,纳米科技,3D打印机等一系列新奇的事物里蝴蝶般自在地翩跹。我向认识的朋友打招呼,朝他们慵懒地摇摇头。今天丢失的阳光在那天格外慷慨地筛过梧桐树叶,在米白色凹凸不平的石砖上映出她精巧的影子。

      我安静地不说话,我有点困。

      时候未满,木叶也未落,冬去秋复回。而那仅仅持续两天的寒潮,便如一针催化剂,把这个城市拽入秋天的节奏。

      校园少花而多树,却特意为迟到的秋天准备了一场盛宴。还没领略到楚地的江离辟芷、杜若蕙茝,至少提前纵览黄的白的紫的粉的秋菊之落英。路上宽大的梧桐凌乱后被扫成几堆,灿黄的银杏,红棕的枫香在拂过成片樟树的金风中摇曳,几株白果砸到地上。松树被栽种在教学楼前,乔松、油松乃至于雪松,都三三两两分别混在柳杉丛中认不太出。所有草木,所有色彩,都沐浴在儒雅的阳光中展开双臂预备好了拥抱。

      “悲哉,秋之为气兮!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千年前宋玉的悲秋之辞于今已甚少复提。十一月武汉的秋,虽没有春夏那般欢腾,却独独有一份自在安逸。

      阳光从遮天的木叶边缘懒懒地泄下,人们懒懒地在天地间舒展。球场上全是交互的动作,有许多老人家也来蹭一点青春的气息。学生们从教学楼一涌而出,语笑喧阗中散着一些“入不言兮出无辞”。有的奔往从早到晚座无虚席的图书馆,另泡杯咖啡,坐下便又是一整个晚上;有的却喜欢探寻草草木木皆可入画的学校的角落,然后一张悦目的照片上,打扮入时的女孩甜甜地笑着。乐莫乐兮,不远处的姑娘挽着小伙子的胳膊,轻轻地踩在石子路上,只瞧了一眼,她们顾盼生姿。

      天瞎得快,晕晕的暮霞,幽幽的笛声,在瑟瑟的草木摇落之间,陪着那一抹残存的亮光,给天地点上一阶暖色。

      风带了我往前赶,枯黄的棕榈边上小男孩夹着玩具枪不安分地跑来跑去。“妈妈……爸爸,晚上回来嘛?”他在前头,突然停下来向母亲问起。她只愣了那么一会,两个影子又叠在一起。橘红拉长了我们的距离。“回来呢,回来揍你。”我回望的时候,我希望她这么说。

      有一个家在等他,有一个远方的女孩子,在等我。我见之不忘,思之如狂。她在弥天的尘雾里,只有声音愈发清晰。我循着声音往前踱,循着十一月的礼赞,它恍若历历在目,它就要成为记忆中的幻觉。十一月里,鲜花永远不会生锈,盐巴永远不会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