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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轴


    一

      1941年八月,刘河集自卫队在莲花村与日本鬼子的巢湖巡逻队不期而遇,双方发生激烈的枪战。

       自卫队人多,一开始占了上风,三十几把长短武器一齐开火,一阵爆豆似的枪响,鬼子快速趴下。紧接着三八大盖尖锐的哨音从张子公耳畔飘过,伴着枪响,三五个自卫队员身上冒出了血印,人如稻草把子一样轰然倒下。鬼子呈散兵线往上冲,他们的机枪也呱呱地叫开了。张子公一看阵势不妙,叫大家注意隐蔽,边打边撤。仗着地形熟悉,自卫队扔了一串手榴弹,爆炸后烟雾弥漫,他们一溜烟撤进一片树林。班长解启梧叫四五个队员脱下上衣挂在树上,树林半明半暗,几件衣服在风中飘飘荡荡,树林外的敌人看见晃动的衣服,疑心有埋伏,直往树林里打枪,却不急于进攻。趁此机会,张子公带着自卫队猫着腰跑进了附近的村庄,转了几个弯,枪声渐渐远了。他才稍微松了一可气,整理了一下队伍,折了五个弟兄,伤了七个。整支部队狼狈不堪。有的人把鞋跑丢了,有的帽子歪了,口鼻歪斜地喘粗气。望着残缺不全的队伍,张子公眼里有了泪光。

       接下来几天,张子公忙着向上封报告;四处筹集资金发给死难者家属,请人医治受伤的士兵。整日里他面对的是一张张愁容惨淡的脸,张子公的心情糟透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禁不住反思自己胆战心惊的日子。三年来,他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处处小心谨慎。可是形势却依然严峻,前方巢湖水面上日军的巡逻艇日夜游荡,时不时骚扰侵袭,后面桂军加强营虎视眈眈,卡在脖子上;加上地方上各派势力你争我夺,冷不丁横插一刀。自卫队如同一条破船,在风浪里飘摇,稍不注意几十个人就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碗里的菜。

      张子公在焦虑不安中过了中秋。节后,庐城县来了命令,限他三天之内到县政府报到。接到命令后,他心里忐忑不安,左思右想,参不透上峰的意图。简单收拾一下之后,张子公把班长解启梧叫过来,叫他小心应对周边的一切。安排妥当后,第二天一早他身穿长衫头戴礼帽,打扮成做生意的商贩,带着跟班李榆和两个自卫队员匆匆出发。李榆穿着簇新的短夹袄,背着简单的行李,另外两个扮作伙计,披着带补丁的马甲,挑着担子紧紧跟随。一行人撩开长腿,顺着大路逶迤而行,过严店,经慈山庙,偷越合安路。走在日本人扫荡后的断墙残垣中;鸡不叫狗不吠,杳无人烟。几个人小心翼翼,注意随时可能遭遇的不测。

      过了封锁线,中午他们在孙家集打个尖,稍作歇息后立马出发,紧赶慢赶,日落时分到达焦婆店西北的官亭自卫队。霞光晚照,哨兵们的身影被霞光拉成一条长线。看见来人,他们严厉地问询,张子公上前一一作答。有一位当官的叫他稍候,跑步向长官汇报。没等一会,张子公看到庐城中学同学,高高瘦瘦的官亭自卫队长栗恒君在远处招手,大步流星赶过来;两人汇合到一处,、。栗恒君脸上堆着笑,握住他的手。李榆和跟班适时奉送上带来的巢湖银鱼中和祥糕点等礼品,栗恒君说“太客气了!”然后笑着叫人收下,一边忙着安排洗漱,张罗饭食。

      晚上饭食简单,几个人随意吃了一口,栗恒君和张子公回到住所,泡了一杯浓浓的紫蓬山茶,两个人隔桌相向相坐,在昏暗的油灯下聊着战事和时局。栗恒君介绍了日本鬼子进犯防虎山,守军与日本人浴血拼杀的血腥场面。张子公诉说了刘河防御形势及面对的困境,过合安路边横竖数里无人的荒凉。两人聊到在庐城上学时经历的故事,唱过的歌曲,朱先生在文学社的激情演讲和激情澎湃的游行,眼里都闪出了泪光。岁月不居,时光易老,两个人既然有缘聚到一处,总要思谋着为国家民族做一些事情,彼此聊着心窝子里的话,直到明月西照,夜半更深才彼此话别。

      第二天吃过早饭,张子公一身戎装,在栗恒君的陪同下,到庐城县政府临时驻地鸽子笼圩子报到。县长唐晓光和县抗日大队长田兰田召见了他。张子公首先对上一次遭遇战及后期的抚恤工作向上司做了汇报。两位主官点了点头,表扬他临危不乱,有勇有谋。正是由于他有实战经验,办事条理清晰,县府才决定把他从巢湖前线调回来,担任紫蓬区财经副主任,负责筹措军粮业务,财经主任由紫蓬乡乡长周四龙兼任。唐县长问他工作有没有困难,张子公说情况不熟悉,不知道困难会出在哪里,一席话说得屋里人都笑了。田兰田曾是张子公干训班的老师,他挥舞着手臂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前线抗日武装要吃要喝,后方要提供后勤保障,你的主要任务是组织人手筹粮,把粮食征到手,运到前方就行,有困难再汇报!”张子公听懂了任务的艰巨性,他小心翼翼询问组建筹粮队的经费武装,田兰田沉吟了一会,说县上会考虑的,具体人员由他挑选。张子公挺直了身躯,敬个礼,答了一声“明白了。”唐晓光笑着挥了挥手,他退了出去,出门后他才发现不知何时汗水把衬衫湿透了。身后传来了两位主官悄悄的说话声。他整了整帽子,迈开步子走了。

      从县政府出来,栗恒君已经在鸽子笼圩子外等候,张子公把刚才会见的场景复述了一遍,他对周四龙任财经主任,自己任副主任一事疑惑不解,愤愤地说“只有信任,将士才会用命!”栗恒君说“上峰都有考虑,周四龙是调查统计局的,有背景,与省党部都有关系,肯定有人打招呼了。所以和他打交道要格外小心一点。”张子公“啊”了一声,点点头,明白了轻重分量。栗恒军双手抱拳向他道喜,祝贺他荣升,张子公不好意思地说“还不知道会干得怎样?”栗恒君鼓励他几句,两个人又聊了一会,握手告别。

      秋日里清风拂面,云飞云走,走在蜿蜒的山道上,张子公回想会见的场景,暗自庆幸逃离了刘河集四面黑洞洞的枪口,心中漫过一阵愉悦,禁不住昂起头一板一眼吟哦起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声音立刻在秋风中弥散,消失了踪迹。望着张子公兴奋的模样,李榆和两个自卫队员跟在他身后偷笑起来,加快了脚步。

      几天后,庐城县政府下达了公文,任命张子公为紫蓬区财经副主任和筹粮队队长,同时还送来十几根汉阳造,两杆盒子炮。隔一日张子公备了礼品和一叠现大洋,来到周大圩拜见上司。张子公才发现周四龙五十多岁,戴着深灰色礼帽,长着一双鱼泡眼,一脸的浮肉,看上去有点儿和善,只是没有精气神,似乎睡眠不足。看面相,谁能相信这样的人会是调查统计局的。周四龙看了看礼物,脸上堆满了笑,说张副主任太客气了,自己就是挂个财经处主任的衔,不干涉筹粮队的一切事务,一切全依仗他。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张子公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周四龙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他太拘泥。张子公还要继续深谈,周四龙用手拉着他走出圩子,来到紫蓬山下的红堰山庄酒楼;又叫来三五个乡绅作陪,几个人举杯换盏,畅叙友情,一场酒喝到红日西斜,周四龙才把他送出酒楼,临别,周四龙又送了两把三八大盖和几十发子弹,给他补充火力。

      从周大圩回来,张子公大刀阔斧行动起来,他把屯粮地点选在叶志超圩子外的小学校里。战乱时期,学校学生少,教师更少,校长教员共五个人,晚上各自回家,难得的清静之地。学校四周是一人多高的夯土墙,墙外密密栽种着枸杞树,枸杞尖利的树刺让人望而敬畏,人若不小心挂上了,轻则挂破衣服,重则鲜血直流。张子公正是看上了小学校的安全性,所以才征用了,他同时还租了学校的操场和七八间闲置的房屋,想把全部人员都安排进去。隔几日张子公申请把老部下解启梧和李榆从刘河调回来,解启梧负责安全保卫,李榆负责联络记账;台子搭起来了。

      二

      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这一点张子公非常清楚,招兵要找信得过的人,忠实肯干能吃苦,有一技之长的最好。

      周公山北麓的张家川是有名的猎户,小伙子机灵,长年在山区奔波,对紫蓬山圆通山周边地形熟悉,家中兄弟三个。由于家底穷,老大老二前两年跟着舅舅到江南青阳打长工。日本人来了,封锁了长江,兄弟俩过不了江,至今生死未卜。为了延续香火,家中老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也是穷家小户的姑娘,两家匆匆把婚事办了。结婚三个月没到,保长周三带着两个保丁上门征丁,周保长横眉瞪眼说守土抗战人人有责,他家兄弟三人,应该出一个壮丁,限期三天。“都是乡里乡亲的,到时候莫怪本保长不仁不义。”说完,周保长拎着枪在无形的空气中比划了两下,制造了足够的威慑力,然后瞥了张家人一眼,扬长而去。突降的祸事让家川父亲慌了手脚,唉声叹气,不知所措。家川的母亲沉着,有主见,她把家里的亲戚捋了一遍,想到了李榆。

      算起来张家川和李榆是姨表兄弟,混乱时局,亲戚走动少。周保长走后第二天家川娘找到了姐姐家,姐姐带着妹妹找到了筹粮处,姨娘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事情诉说了一遍,李榆挠着头皮,不吭声。打了几个磨磨转后,他只能找长官想办法。张子公正在翻看一本宋词,看见他风急火燎的样子,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李榆简明扼要介绍了情况,张子公沉吟了一下,把李榆解启梧叫到身边,教好了点子——他想把张家川招到筹粮队来,当兵不离家,早晚可以回去,不知他愿不愿意;李榆直说好。然后他一五一十把消息透给姨娘,老人家欢天喜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解启梧带上三个人,带上武器,踩着露水赶到家川家里。吃过早饭,周保长果然带着四五个保丁过来,进门一看,张家川已经换上筹粮队队服,正要出发。周保长赶上来想理论一番,解启梧昂着头,晃了晃手中擦得油亮的驳壳枪,告诉他此人已经被紫蓬区筹粮队征用,也算是为国尽力,保里不得干涉;随手递上一纸筹粮堆的公文。周保长眨巴着眼睛,瞅着乌沉沉的枪口,苦着脸说不出话来。又过了几天张家川推荐陀龙猎户程瞎子等加入了筹粮队。程瞎子生来一双眯缝眼,走路做事眼都要眯着,像睡着一样,因此被猎户们叫出了一个不雅的外号。程瞎子不瞎,枪打得贼准,百步穿杨的功夫。

      有了张家川和程瞎子等猎户,张子公又从乡里招了七八个淳朴的庄稼汉,都会一点瓦匠木匠铁匠打鱼的手艺。栗恒君又带来一封信,介绍了瘦弱的表弟小董过来投靠,信里说小董是四爷的公子,读过几年书,高不成低不就,一事无成,望多加照顾。接到信后,张子公上下打量着毛竹竿一样文文弱弱的的小伙子,嘴里念叨着几声四爷四爷,小董的脸刹那间飘过一阵红晕,一直红到耳朵根,张子公暗自笑了。观察几日,张子公发现小董办事勤快,肯动脑子,和李榆张家川能几个打成一片,一点读书人的架子也没有,便放心安排他讨讨拿拿,做自己的勤务员。

      十四岁的肖根家住在毛狗墩,与小学校一桥之隔。桥是木桥,七八根木头桩子上铺上木板就成了桥。人走在桥面上,桥板晃悠悠地颤动,透过木板缝隙可以看见小河静静地流淌。肖根从小到大在河畔玩耍,洗澡捞鱼摸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除此之外,他还要干活放牛。每天早早起床,提着粪筐顺着土马路拾粪。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家里租种着叶志超家的几亩薄田,没有肥料可不中。一家人一年辛苦到头,除去租粮杂税,总要留一点过日子。

      秋深了,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下了。肖根穿着父亲的旧夹袄,扩大了拾粪的范围。他顺着土马路一路走到孙家集街头。窄窄的街巷里飘来了姚大胖子茶馆炸点心的香气,肖根使劲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见张子公带着几个人坐在茶馆黝黑的茶桌旁吃早点,他望了一眼,咽下口水转身要走。身后传来叫声“拾粪的小家伙,过来吃点心。”肖根疑惑地望了望,看见张子公笑着朝他招手,他放下粪筐,吸溜着鼻涕,搓着手,抖着胆子靠到茶桌旁,李榆端过来三件点心说“张主任请你的”。他睁大眼睛瞅着,张子公笑起来,他拿起点心,狼吞虎咽吃起来。

      吃完了点心,张子公温和地同他呱呱,问他每天什么时候起床,拾多少粪。附近村子的人是否都认识,肖根点点头。李榆拉过肖根的手说以后每天早上他都来吃两件点心,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帮筹粮队打探周边情况,一旦有生面孔过桥,或者在四面瞎转悠的,他必须立刻向筹粮队报告。肖根懂事地点点头。

      三

      打起造台锣,就要把歌唱。筹粮处有了人手和场地,开始向四乡下发通知,要求他们尽早把粮食运过来。最早把粮食送过来的是赵家湾保长刘尚泉。刘尚泉精明,赵家湾距叶志超圩子五里地,粮食征到后,他怕夜长梦多,连三赶四把二十几担粮食送过来。金黄色的稻谷闪着耀眼的光芒,李榆把一担担粮食查点结束,记了账,开出凭据。张子公笑着点点头,拉着刘保长的手请他喝茶。刘尚泉望着手下汗流满面的挑夫,拱手告辞。

      赵家湾保在征粮中起到了好的带头作用,紫蓬山周边的乡长保长纷纷按照征收数量一五一十缴纳,一个月不到,小学校里堆起了五六万斤粮食,满满的三个仓,为了防火防盗,张子公要解启梧排好值班,子弹上膛,小心看守。收粮时最忙的是李榆,既要称重量,又要看质量,还要记账,到了夜还晚上还要和小董用算盘对账,噼啪的算盘声响到半夜。李榆忙不过来的时候,张子公请小学校的教员们也去帮忙,偶尔解启梧张家川也帮着凑凑手。张子公不亏下属,夜里常安排大家吃一顿,有时还发几个小钱,吃饭时站岗放哨的也派人送过去,上上下下都说他仁义。忙了一个多月后,大部分乡都交完了粮食,只有极少数没有完成,

       八里乡是交粮困难户之一,乡长陶大肚子是周四龙姐夫。陶大肚子有个弟弟在国军部队团长,一般人不敢惹,也惹不起。第一次八里乡交的是隔年的陈粮,碍着情面,张子公叫李榆收下了,派几个人翻晒几天入仓。此后八里乡再无征粮过来,张子公知道自己的庙小了,请不动大神,他只能请上司帮忙。隔两日张子公到周大圩汇报工作,小心翼翼把八里乡没交完粮的事抖出来,周四龙把礼帽揭下来,挠着头皮,翻着鱼泡眼对他望了一眼,舌头在嘴唇里打了七八个转才发狠说过两天派人去催一催,张子公微笑着说“麻烦周主任了!”说罢转身告辞。走出圩壕沟,张子公感觉周四龙的鱼泡眼还像探照灯一样在自己的脊背上照。

      向周四龙汇报后,张子公悄悄做了安排,一方面他请庐城县派人来启运粮食,另一方面要解启梧加紧巡逻。他怕出事,任何失误都可能有性命交关。

      大约半个月后,陶大肚子带着七八个自卫队员押着粮食送过来。张子公忙邀请他到屋子里坐坐,吩咐小董端茶倒水,叫李榆等一干人去收粮食。两个人两人正在叙谈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叫骂声,张子公走出门,看见李榆攥着拳头,攥着八里乡自卫队陈班长衣襟,像是要打架。陈班长捋着胳膊,试图掐着对方的喉咙,嘴里骂骂咧咧的。张子公忙喝住李榆。解启梧拖了一包八里乡交的粮食出来,倒在场地上,立刻腾起一阵烟尘,稻谷里掺杂着太多的土灰瘪稻石子。张子公用手挡挡灰,皱着眉头问杂质含量怎么如此高,站在一旁的挑夫嗫嚅着说不知道,稻子是从陶乡长仓库里挑出来的。挑夫还要说什么,小董又随手拽出一包,情况基本上相似。张子公睁大眼睛正想发做,陶大肚子慢慢踱过来,扯着嗓子说“我们穷乡僻壤,能收到粮食收上来已经不错了。哪个瘪犊子敢讲我的粮不好,老子今天跟他拼命!”说完,他掏出挂在屁股后面的驳壳枪,先朝天开了一枪,尖锐的枪声吓得场地上觅食的麻雀扑棱棱地飞。接着他吹了吹枪口的蓝烟,调转枪口抵住李榆的胸膛,七八个筹粮队员听到枪声,端着枪跑步过来,八里乡自卫队生怕吃了亏,也拉开枪栓站成一排,双方对峙着。张子公一看势头不对,踢了李榆一脚,叫他松手。他脸上堆着笑着说“不要误会,千万不要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认不得一家人。”他挥了挥手,叫自己人退下去。陶大肚子虽然满脸愠色,看见张子公转了风向,他插好枪,嘴里不干不净骂着,也不打招呼,气冲冲带人走了。

      事后,张子公带着李榆抬着几包八里乡的粮食送给周四龙看看,周四龙骂了一句,“这个陶胖子,越来越不像话,给脸不要脸,我要向县府报告,撤他的职。”接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转了话题,说“不过话说回来,底下人收粮也不容易,粮虽差一点,还有劳张主任派人风干扬净后再入仓。弟兄们辛苦,我是知道的,本人一定会如实向上峰禀报。”一个烫手山芋转眼之间还是转到自己手上。周陶两人明显穿着一条连裆裤,张子公觉得被彻底愚弄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从周大圩回来,李榆和张家川几个人噘着嘴,一肚子的不如意。小董说长官太憨了,明摆着周四龙是在推磨,耍滑头,他还装着不知道,真是气死人。张子公笑呵呵说“理要讲清楚,人还是要做的,要往长远看。”手下几个人抬着粮食,还是气不顺,嘴里嘟嘟囔囔说个不停。张子公板着脸,伸手要来帮忙;李榆一看长官真生气了,他瞪了小董一眼,几个人走得飞快,把张子公落下一大截。

      四

      自从出了陶大肚子闹过之后,张子公的心始终悬着,眼皮跳个不停,他预感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眼看叶黄秋尽,寒风阵阵,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算算日子,立冬已过了,几万斤粮食存在库里,千百双眼睛盯着。前几日肖根向李榆报告说有两三个黝黑粗壮的汉子在小河边转悠,像打鱼,却又没打到鱼,时不时朝小学校四周观望着;还有一个老叫花子杵个檀树棍,棍子的一端却包着一层厚重的铁皮,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到处骨碌碌转。挨家讨饭时嘴里念念有词“行行好,行行好,老汉也要吃个饱。”李榆讲的时候,张子公心里咯噔了一下。哪有讨饭还带着包铁皮的讨饭棍?可能有诈,听听老辈人讲叶志超也是讨饭出身,拖着根檀树棍投淮军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心里想着,他加强了戒备,把筹粮队的十几个人分成三班,叫张家川,解启梧和李榆做带班班长,程瞎子作为奇兵,白天睡觉,晚间两更后埋伏在墙跟暗处。夜里风大天黑,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他不能不防。

      怕鬼有鬼,连着几日西北风,天气越发寒冷。早晨粮仓上,屋顶上,枯草上铺了一层淡淡的白霜。那一日是解启梧当班,三更以后,黑沉沉的夜幕下北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附近村庄的狗开始狂吠。解启梧趴在粮仓顶上,发现北面黑压压来了一群人,他赶忙叫醒张子公,两个人提枪再次瞭望,人群已经贴近小学院子,解启梧大喊一声“那一部分的?”对方听到有人防备,也不回答,继续向前。解启梧开了一枪,枪声惊醒了筹粮队所有人,张子公叫李榆赶紧从前门悄悄溜出去,向紫蓬乡自卫队求救。他叫大家隐蔽好,等待着来敌。

      那一群人果然不凡,枪一响,顷刻卧倒在地,然后继续匍匐向前,距离院墙越来越近,解启梧和张子公又开了几枪。对方还击的同时投进来两颗手榴弹,把院墙和枸杞树丛炸开一个豁口;三两个黑影小心翼翼往豁口里面溜,还没到豁口处,张家川用打猎的洋炮轰了两次。洋炮里装的是铁沙子,覆盖面大,无数个铁砂子同时飞起,对方明显有人被打中了,“哎吆哎吆”直叫唤。围墙外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声嘶力竭叫着,“冲进去,一把火把粮食烧了。不能便宜了狗日的!”听到声音,程瞎子朝说话人的位置连开了两枪,子弹呼啸着,说话人立刻倒了下去,“老大伤着了!”外面有人尖叫,紧接着程瞎子的藏身处成了进攻的主要目标,一阵乱枪射过去,手榴弹爆炸了,程瞎子倒在血泊里。子弹乱飞,火光闪耀,双方都不愿意轻易显身,两边出现了胶着的相持状态。对方眼看没有机会取胜,加上主要头目受伤了,进攻的节奏越来越慢,人群渐渐隐退在暗黑里,半天没有声息。张家川又轰了两洋炮,院墙外一丝反应都没有。解启梧跃起身子要追,被张子公拦住了。他叫小董去把程瞎子背过来,发现他腿上胳膊上都是伤,鲜血直流。张子公赶紧叫人包扎了。大约四更的时候,远处传来李榆的喊声,“援兵到了,杀呀,弟兄们!”闻听此声音,解启梧一跃而出,冲了出去。围墙外早就没了人影,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迹和半截的铁皮檀树棍。

      出事后的第二天上午,张子公派解启梧等人抬着担架把程瞎子送到后方战地医院。太阳升到树梢高时,周四龙坐着轿子,出着文明杖来到筹粮处,他鼓着鱼泡眼,摸着炸开的豁口,查看了粮仓和出事现场,嘴里慨叹着张子公果敢坚毅,治军有方。他拿文明杖使劲地往地上戳了戳说“我要向上峰报告,要为你请功!”张子公立在一旁,含笑向他致意。

      下午,送走周四龙,张子公刚想躺下休息一会,小董走过来,说老家四爷委托栗队长带一封信给张主任。张子公展开信笺,上面写到

      “子公兄如晤:入冬以来,天寒地冻,老家四爷江南江北做生意,缺白银万两,能否帮扶帮扶?”张子公看完信后,眨了眨眼睛,擦一根火柴把信点燃,小屋里立刻腾起一阵鲜艳明亮的火苗。

      在张子公一再催促下,小雪前两天县自卫大队长田兰田陪着负责后勤的孙长官来到筹粮处,召开了军粮运输会议。张子公安排解启梧负责警戒,小董给各位长官端茶倒水。田兰田表扬了筹粮队前一段时间护粮中的表现。孙长官通报了了运粮方案。并对运输线路及押运作了布置,粮食运到县政府后由驻军负责,紫蓬乡自卫队负责途中押送。会上几个人对运粮途中的一些细节做了推敲。会议结束后,孙长官安排一名副官带着十几个士兵负责监督粮食出库,统计好数量,自己和田兰田一起回去了。

      由于有了军队驻守,加上护粮任务基本完成,小董和张家川闹着要请假,张子公准了。自从抢粮事件发生后,小董几天来一直嚷嚷要离队,他说自己本来就怂,胆子小,筹粮队放枪打仗太危险,他宁愿回家种田也不敢来了。张家川有新媳妇,形势稍有缓和,回家看看也是正常。张子公再三叮嘱他俩结伴而行。第二天早上张子公他手书了一段手轴给了小董,“愿闻吴越报丰登。君王如有问,结袜赖王生。”小董接过去,笑嘻嘻走了。

      运粮有条不紊进行着。李榆和副官对着账册,一唱一和记录着出库的粮食数量,张子公东瞅瞅,西望望,时而和运粮的民夫开开玩笑,说说粗话,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第三天下午,粮食已经基本搬运完毕,张子公特意在孙家集姚大饭庄招待副官和所有人员。众人划拳行令,喧喧嚷嚷,好不热闹。酒喝微醺的时候,小学校传来了一串枪声。解启梧带着几个人往回赶,与周四龙带领的紫蓬乡自卫队碰个正着。原来运粮结束时,负责接收的孙长官发现有近几十担军粮没有入库,他派人询问负责押送的紫蓬乡自卫队。自卫队的班长说他们过圆通山口时,遇上了驻军的一个排带着民夫过来迎接,听口音,看服装都是军队里的人,他们说孙长官担心押运安全,派他们来接应一下,押运的自卫队员放心地把粮食交给他们。圆通山口有两条道,山北是驻军的防地,山南是桂俊亭的皖西抗日独立师,至于粮食运到哪里,他们就不知道了。周四龙听完报告,抬手扇了押送班长一个嘴巴,一双浮肿的眼睛如鸡蛋一般暴起,急如星火带人寻过来。

      一个月后,安徽省党部巡查员严厉训斥了周四龙,责备他押送粮食不力,致使军粮丢失,建议庐城县免去他财经主任一职。张子公筹粮有功,暂时代理主任职位。过几天栗恒君派人送来一幅苏词的立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张子公乐呵呵收了下来,请人装裱完毕,挂在屋子里,没事他喜欢端着小茶壶,对着立轴,喝一会茶,抬起头来瞅几眼。

      两年后,上峰命令张子公配合八里乡保安队袭击合安路上日军巡逻队,张子公原计划带领筹粮队从侧后包抄,前方交火的时候,张子公只得带队往上冲。一颗子弹从身后飞来,穿透了他的前胸。张子公死后不久,筹粮队就地解散。解启梧,李榆和张家川等七八个人投靠了栗恒君的官亭自卫队。

      四九年一月,刘邓大军解放六安州。三月,栗恒君响应六安军区副政委唐晓光的号令,率领官亭自卫队集体起义,参加解放军,打过长江。全国解放后,小董的部队驻守在上海,张家川退伍回乡任土改工作队队长,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