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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兄弟》首发于《岁月》2021年第二期


    短篇小说:字数:8200

      兄 弟

       丁龙海

      铁锅炖就是家常菜,要想登堂入室,可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在东北的旮旯胡同,遇到铁锅字样的招牌见怪不怪,如果是在二十多年前,就又当别论了。方堃毫不掩饰地说,是他开了铁锅炖的先河。我和季小江相视而笑,各中滋味儿尽在不言中。方堃说,铁锅不是什么稀罕物,关键是锅里的内容。他揉了揉额头,神情自若地点了支金嘴黄鹤楼,烟雾缭绕着胖脸儿,朦胧得更加神秘了。我的胃口被吊了起来,锅里能有什么内容呢?

      季小江探身取过方堃台面上的烟盒,弹出一支烟递给我说,抽一根,一根十块钱呢。我犹豫地接过烟,金色的过滤嘴比一般烟嘴长,兴趣自然落在了昂贵的香烟上。方堃吐了个烟圈,向季小江的面门飘去,季小江打了个喷嚏,那烟圈就溃散了,渐渐变淡了,弥散在空气里。二手烟虚化无形,就这么被我吸入了体内,有专家说,二手烟患癌率远高于吸烟者。季小江攥着打火机的手伸向我,啪嗒一声,火苗蹿了出来,我手指夹着烟,嘴唇凑向金色的过滤嘴,轻轻吸了一口。

      小寒这天,气温回暖,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雪花儿。今冬的雪特别频,隔三差五地飘上一阵子。妻准备去市场采购,说女儿中午回来,要吃火锅。我兴高采烈地准备锅底,可恨的是季小江打来电话,死缠烂打地要吃铁锅炖。他不以为然地说,方堃请吃铁锅炖,他的面子能不给吗?

      提到方堃,我心里就咯噔一家伙,记忆里就溅起了浪花。这是五味杂陈抹不掉理还乱的交集,可女儿在回家的路上,如何向妻解释呢?

      季小江猜出了我的心思,旁敲侧击地说,姑娘想吃火锅什么时候都可以,方堃可不是天天都有时间的。

      我还想解释,可季小江没给机会,说完小铁锅饭庄201房间,就把电话挂掉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还真没法拒绝了,更何况是大管道方堃请客,不能蹬鼻子上脸吧。十点零五分接到电话,十分钟后就下楼了,可见我心里还装着方堃的。方堃何许人也?如果季小江不提到,在我记忆的长河里就流走了,我是感激季小江还是怪他呢?

      我和季小江是技校同学,住了两年上下铺,毕业又分到同一个公司当汽修工。后来,季小江保送到汽训队玩起了轮子,从基层的卡车到机关的小车,混得人模狗样的。我自学上电大,从基层干事到公司机关工会,也算出类拔萃了。这么多年了,熟悉的人都知道我俩是铁哥们儿,聚到一块儿都能找到共同的话题,比如到了冬天,都喜欢吃铁锅炖,喝上了烧酒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说了,没有多少隐私可保秘的。

      从小区大门出来,右转七八百米就到万达广场了,小铁锅饭庄就在万达广场斜对面,是季小江的朋友开的。开业那天,我应邀参加了庆典,鞭炮的硝烟还没散尽呢,疫情就来了。熬过漫长的禁足,小区逐一解封了,商业街恢复了繁华,季小江就张罗给朋友捧场,我没去参加是有原因的,季小江也理解,没有强迫,可这次不同了。

      天空飘着碎雪,路上的车拥挤着龟行,外卖哥的摩托车成为了一道风景。

      脚步落在雪地上,踩出咔嚓咔嚓的节奏,我伸手想抓一朵雪花儿,还没落掌心就化了。小时候,雪花大如俄毛,随手就能抓一朵。我在雪中追逐着最大的一朵,一不小心掉进了公路边的排水沟里。雪填平了沟沟壑壑,像盖上了一块洁白巨大的鹅绒毯子。排水沟不深,我站起身就能爬上来,可我来了灵感,身子扭动起来,用力扩大面积,能蹲下身后,就猫着腰掏雪洞。这是属于我的快乐,姐姐不带我玩儿,我就自己找快乐,把快乐浅浅地藏在心底,随意激发起来,都能在平淡的生活中荡起涟漪。躺在雪洞里,如果不是肚子里打鼓喊饿,家都不想回了。我正美滋滋的时候,有重物落了下来,雪洞坍塌了,我被埋在了雪里……我艰难爬出来,方堃蹲在沟沿幸灾乐祸地笑。我爬出沟撒腿就跑,快到家门口了,才敢骂方堃,四柱子我X你妈,你等着,等你爸下班的,我告诉他你欺负我。这话像恶魔的符咒,套在了方堃的脑袋上,他堵在我家门口,委屈地解释说,不知道雪下面有人,以为是兔子呢。有这么大兔子吗?使了坏还装犊子。方堃见我不吐口,就吓唬我说,我爸揍我,我就揍死你,不信咱们走着瞧。

      方堃是后改的名,他以前叫方四柱,他的父母或是便于记住孩子的名字,从大柱到小柱,中间是二三四,仿佛是有划生的一样。那时候方堃家说不上穷,就是粮食定量不够吃,只能用秋菜补了。村里多数人家储存秋菜也就几百斤,可他家的白菜土豆都是几千斤,大萝卜当水果吃。方堃行四,是姥姥不爱舅舅不疼的角色。他的母亲不善言谈,他的酒鬼父亲,喝多了就打小哥几个,惊得半个村子都知道。哥几个肚里没油水,偷吃了邻居家的鸡,孩子们嗷嗷叫喊着呼救命,谁还好意思上门讨赔偿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方堃的变化是由内而外的,说话温文尔雅,青灰色的西装,蓝色暗纹衬领下是条银灰色的领带。他前额略秃油亮,抬手抹额头的动作,让我感到紧张,经过了多少岁月,才能抹出这样的效果呢?

      我进屋的时候,方堃热情的迎上来,张开双臂给了我俄罗斯式的拥抱,像是许多许多年没见面的情人,容颜虽逝,记意犹存。他哈哈大笑着说,英俊,很多年没见了,变样了,走对面我肯定认不出来。

      季小江站起身,瞥了我一眼埋怨道,靠,怎么才来,就等你了。

      我脱掉青椒色的羽绒服,折叠了一下放在桌边的椅子上,冲季小江笑了笑,就问方堃,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堃抬手捋了捋额头,回到座位上说,这些年一直在俄罗斯发展,回国这两年,都在北京上海海南瞎忙,这不又有了新项目了吗,我就回来考查一下。

      一张圆桌三口锅,而且还带转盘,锅随着转盘能转动……锅里的肉炖熟了,服务员过来依次打开了锅盖。第一锅是大鹅炖土豆,第二锅是杂鱼,第三锅是羊肉萝卜,每掀开一口锅盖,屋里就弥漫出一种香气儿。

      方堃吸了吸鼻子,指着比脸盆还小的铁锅说,当年我的店里,锅灶是红砖砌的,大铁锅能把人装进去。你们记得吧?我的铁锅炖主打的是野味儿,就说大雁吧,后院养几只活的,想吃现杀,每只一千元。冰箱里有冻货,五百元一只。方堃脸上露出狡黠,他自问自答说,你们知道冻的是什么吗?是大鹅,冷冻成大雁的形状,在表面上洒点雁毛冻上,那帮傻逼的钱真他好赚。你们吃过熊肉吗?当年我让俄国的伊万诺维奇给弄来的,一锅能卖五千块。方堃如数家珍,什么丹顶鹤,梅花鹿,松花江里的三花五罗十八子,鳜鱼有多大,二十多斤呢,那才叫铁锅炖江鱼……当年我路过大兴安岭,收购了几百只山雀,那铁锅炖出来,贼他妈香。

      听惯了方堃吹牛,我都当故事听,可季小江却认起真来,眼里流露出羡慕,忍不住插嘴问道,四哥,那时我总去你店里,怎么没吃过?方堃愣了一下,揉搓着额头说,你都没赶上,林蛙吃过吧?个头有小拳头那么大。方堃惋惜地对我说,小江结婚时,请你去我店里吃铁锅炖,如果去了,就能赶上野味了,那两年野鸭子野鸡特别多。我有枪证,单管双管猎枪都有,秋天到杜尔特湿地打大雁和野鸭子,一枪一个准……

      我和季小江相视而笑,他起身给方堃斟酒,我说四哥,你胖了。方堃不以为然地说,小时候饿,养成的习惯,见什么都想吃,对了,咱们的村子还在吗?方堃问得唐突,仿佛他离开了地球。我不加思考地说,早没了,现在哪还有平房啊。方堃抹着额头说,也是也是,社会在进步,国泰民安日新月异,回到家乡,我都认不出来了,路宽了,都是高楼大厦,晚上灯火通明的。他晃了晃脖子,或是领带紧了,用手扯了扯,解开衬领的扭扣。

      季小江笑嘻嘻地提醒,四哥,衣服不是租来的吧。方堃愣了一下,就起身脱下西装,递给季小江说,在国外习惯了。季小江把西装挂到衣架上,又走过来给我倒酒。

      季小江请方堃起杯,这是北方的喝酒规矩,谁请客谁先提酒。方堃端着酒杯,深有感触地说,这年头,有钱没钱都累,我可羡慕你们了,有个稳定的工作,不像我,有钱了,累的跟孙子似的。季小江说,四哥开发房地产,东城梦幻岛有他的股份。我的心惊颤了,梦幻岛可是高档楼盘,在月亮湖边上,市一中的学区房。方堃嘿嘿笑了两声,说是小生意,这一年让疫情折腾的,暂时停工了。季小江言尚未尽,他要根问底,四哥,你占多少股份?方堃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站起身和我碰杯,满怀深情地说,英俊,咱们一个村的,小时候我家里情况你也知道,我没少骗你吃的。

      这话一点不假,那时候,只要我在房山头吃玉米面菜团子,方堃隔着一幢房看到了,就跑过来挖空心思要骗到嘴里,技俩很卑鄙,你家的酸菜都臭了,才包菜团子吃的。我怒瞪着眼眼争辩说,你家的才臭了呢。方堃不狡辩,指着露出的馅说,油滋拉是死猪肉。我气急败坏地说,你家才吃死猪肉呢。方堃把头摇得像拔浪鼓,一副不屑的表情。我要用事实证明,果断地把半个菜团子递给方堃,你闻闻臭不臭。方堃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三句话就把菜团子骗来了,他贼似的抢到手里,左手托着下巴,两三口就进肚了,还伸出舌头添了添嘴唇,左手晃了晃,仰脖把渣都吃了,这才咂吧嘴说,有点味儿。我不服气,又跑回家拿菜团子,直到方堃承认酸菜不臭不是死猪肉,我才善罢甘休。我家玉米面里参了白面,吃着不剌嗓子,方堃家没这条件。再说了,我上面有两个姐姐,按照奶奶的说法,俩姐是赔钱货,我是家里的独苗。

      上初中那年,年长我两岁的方堃留级到了我们班。对他而言,上课就是遭罪,趴在最后一排课桌上睡觉,经常发出气泡爆炸的呼噜声。老师喊醒他,让他到门外罚站。他擦着眼屎冲老师吼,我刚到手只烧鸡,刚想咬一口,头顶上就落了块石头,你打我干嘛?教几何的女老师握着三角尺护在胸前,指着门口尖声地喊,滚出去……方堃出去了就没再回来,他学燕子李三腿上绑砖头练轻功,没多久又在热水盆里用两根手指夹肥皂。他练功我遇到过几回,在他家房后的鸡窝旁,他的举动怪异,我问他练什么功夫,他没告诉我,只说是师傅教的,小成了就到少林寺站梅花桩。

      在火车上偷钱包叫蹬大轮,方堃讲他的经历很简短……离家出走的第一年从哈尔滨到锦州,第二年又从山海关到杭州,他是怎么到广州的,按他说法是传奇独行侠,怎么传奇的没跟我说。那时他回村如果遇到了我,就让我陪他蹲房头闲扯,扯完了还让我保证,不跟别人说。我知道方堃在吹牛,就说偷钱包蹬大轮,都是他说出来吓唬人的,当了几年氓流倒是真的。他讲的事儿我都当故事听,故事的本质水份就大,更何况,和坏人处好关系,是对自己的很好保护。严打那些年,他洗心革面当起了倒爷。电子表,蛤蟆镜是他的起步,在批发市场租摊位买二手进口西服是他掏到的第一桶金。当然,他从新做人后我听到的都是传闻,我相信八九不离十。

      喝了杯中酒,季小江就张罗着吃肉。方堃夹了块鹅肉,边咀嚼边说,这鹅肉口感太差,饲料喂的,当年我都到农村去收购,两年的八斤鹅,最适合铁锅炖了。

      方堃发福了,挺着将军肚,表情夸张丰富。人有了钱性格也变了,他抓着鹅腿啃肉,说是俄罗斯的吃法,吃肉不能拘小节,这样的吃法能吃出肉香更能吃出氛围。而给我的感觉,像很好年没吃过肉似的。

      听小江说,你混得不赖,还写文章。方堃用餐巾纸抹着嘴唇上的油渍。

      业余时间,写点小东西。我谦卑地说。

       看看,我兄弟就是谦虚,那东西谁都能写吗?就像我这德行,放几条狼狗咬我,也搞不出来。方堃哈哈大笑起来,很开怀的神情。

      季小江说,英俊还是省作家协会会员呢!

      是吗?作家,我得敬你一杯,说不定哪天我也活到你的文章里了。

      季小江皱了皱眉,我能感觉到,他对我和方堃的话不感冒,对肉的吃法也不感兴趣,怎么吃都进肚子里转化成屎,他感兴趣的是方堃的生意经。他问方堃怎么投资可以赚钱,现在银行利息低,理财也没多大收益。方堃豪气冲天地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当年我单枪匹马闯世界,在北上广有房产,在俄罗斯有牧场,这都是敢投资。方堃坦言道,我融资梦幻岛的房地产,也是无奈之举,实体不景气,玩电商又太小儿科,我在黑河和朋友还开了家小额贷款投资公司,如果你们有闲钱,我能保底三分利。

      酒桌上推杯换盏其乐融融,三杯酒过后,季小江看了看我,随后就缠着方堃,要拿家里的六十万融资到梦幻岛。他说,四哥,黑河太远了,我投六十万,如果入不了股,就算购房订金怎么样?

      我心里咚咚咚乱跳,如果能提前预购到梦幻岛的房子,转手就能赚钱。方堃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旁敲侧击地对季小江说,这事儿难办,房源都在明面上,我说话力度有限。方堃摆弄着桌上的烟盒,一前一后翻转着,不时传来碰撞桌面的哒哒声。他说,我融资只收利息,说是有股份,都是对外说的。

      季小江把不锈钢铲子伸进铁锅,挑整块的肉和鱼,把我和方堃的餐盘堆成了小山。方堃说,一口铁锅,炖的是浓浓的亲情,吃的是记忆和感情。我附合着说,在乡下,一口铁锅一家人,连着血脉和亲情。季小江说,我们的感情,就像这铁锅一样,炖出了感情炖出了味道。方堃说,这么多鱼炖到一个锅里,它们来自不同的江河,如果不是铁锅,它们化成了粪便也遇不到一块去。季小江举起酒杯,露出谄媚的笑说,缘分呀缘分呀!为了它们的缘分,咱干一杯。

      放下酒杯,方堃问,英俊,家搬走后,回过村子吗?

      我摇着头说,哪有那闲情啊,你回去是荣归故里我算什么。

      我们村叫红旗村,是红砖骨架的土邳房,是干打垒的进化版,冬暖夏凉窗户开得大。如今,很难觅到踪迹了。想来,方堃家是1982年或83年搬进楼房的,第二年,我父亲调到了采油厂,家也随着父亲搬走了。1988年,我在中区批发市场遇到了方堃,他送给我一件皮马甲,是人造革的。那天他就不叫方四柱了,特意强调叫方堃,还说不是昆明的昆,这个堃是上面两个方下面一个土,是请蛾眉山道是起的。2003年,在季小江的婚礼上再次遇到了方堃,他说不卖服装了,在火车站对面开了家铁锅炖,让我有空去吃铁锅靠大雁。大雁是候鸟,那么好逮吗?我嗤之以鼻,被他脖子上的金链子吸引住了。那链子和我锁自行车的一样粗,如果是金的,得多重呀。我心生疑惑,没敢问他是真是假。

      而季小江和方堃的关系,得从他姐姐说起。当年方堃雇他姐当售货员,卖二手西服,一来二去对上眼结婚了。有一年方堃带他姐去广州进货,认识个港商,她姐被拐跑了。方堃悲催得死去活来,服装不卖了,在火车站对面开了家季小花铁锅炖,说是等季小江的姐姐,如果他姐出了车站看到自己名字,饿不饿都会进店里,探个究竟。如此看来,方堃还是个情种,而且有情有义,这到让我刮目相看了。奇葩的是,方堃对在位一年多的小舅子特别好,季小江解释是爱屋及乌,还说他姐姐漂亮,像明星张曼玉。我脑海里浮现出了狐媚的面孔。

      方堃此后的事是季小江对我讲的,他说苏解体后,东北下岗工人到俄罗斯种地,一些俄罗斯商人涌进来了,方堃的饭店经常接待过往的俄罗斯客人,这让他看到了商机,喝出了几个俄罗斯的铁哥们儿,就大刀阔斧地从绥芬河出关进军俄罗斯了。他往外倒腾羽绒服、暖水瓶、方便面和小家电,往内倒腾摩托车,拉达小轿车……成了国际倒爷,钱挣得手发软了。季小江说,四哥有钱,有多少钱呢?老鼻子了。

      这些年,季小江很少提方堃了,或许是方堃再婚不等他姐的缘故吧。可香港回归他姐去了英国,方堃等了那么久,也够意思了。

      方堃身前的烟灰缸堆满了,鹅骨牛骨鱼骨已像崩溃的小山坍塌下来,醒目的莫过于金光闪闪的烟蒂了。一根烟十块钱,有钱人就是奢侈,好烟贵烟的存在是有道理的,就像名车名包一样,都是代步的,再快也限速,再漂亮也是装物,但用来分等提高身价,又另当别论了。

      今天的季小江有点怪怪的,没往日的洒脱和玩世不恭,或许是有求方堃,说话都低声下气的。我起初不理解,还为之动容了,再深想就了然了,他儿子要结婚,房子车子得有吧,你不想攀比,可老婆和儿子呢?工薪阶层的悲催。我同情地看着季小江,幸好自己是女儿,否则……我想帮季小江说话,可怎么说呢?

      方堃有点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他不理会季小江,独自点了支烟,说起了小时候的事儿。我不时地挪动身体,找个舒服的姿势,用手托着下巴听。评心而论,方堃讲的很多事儿我都不记得了,但留在方堃心里的恩情叠加起来,快赶上两层楼高了。可在我的心里,与方堃不过是泛泛之交,说是发小吧,他比我大两岁,说是同学吧,在一个班没呆上几天。方堃小时候挺坏的,坏到了骨子里,可这样的人活成了人精,竟然发达成了大管道。说心里话,我还是敬佩的,有钱人谁不羡慕呢,更何况我这等俗人。

      我抽身到卫生间给妻打电话,妻听了先是惊喜,随后便问道,天上能掉馅饼吗?我信誓旦旦地说,方堃是我发小,季小江是我同学,能骗我。嘴上虽这么说,我心里却打起了鼓。妻说,喝完了快点回来,我和丫头正涮羊肉呢。

      方堃的产业有多大,我不敢猜想,仅一个融资,就够我仰慕了。当年在批发市场见到方四柱,也就是改名的方堃,他本性变得务实了,否则,不会大方地送我人造革马甲。我猜想,这和名字有关连吧。梦幻岛楼盘我多次途经过,场地让广告牌围了起来。

      在卫生间门口,季小江拉住我说,哥们儿,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四哥不待见我,咱俩一起投资,你们是发小,他肯定答应。我说,你太高看我了。季小江白了我一眼,带着情绪说,别拿自己面子当鞋垫子,你看着办吧。我听出了胁迫的味道。

      回到房间,季小江又缠着方堃谈投资。方堃似乎想躲开纠缠,指着桌上的铁锅说,在乡下,铁锅是一家人的命,老婆让人睡了,抓住了要两钱,如果铁锅被人砸碎了,那就得拼命。我不知道方堃在哪个村庄发现的现像,没待我搞清楚,方堃又提出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鼓掌助力,季小江也跟着拍巴掌。方堃说,在俄罗斯,喝大酒就唱这歌。他是用俄语唱的,旋律我是听得懂的,但唱词唱得真假,我就分辩不出来的。

      季小江显然被逼急了,他埋怨方堃说,我姐对你不好吗?这话击在方堃的软肋上,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把胳膊架在桌面上,手指合拢着,不紧不慢地揉着额头。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季小江,自顾个地喝了杯中的酒……他似下了很大的决心,猛拍了下桌子说道,既然说到这了,我不能不讲究,你们就筹钱吧,最多每人六十万,明天我把合同给你们。

      季小江狂喜,他毫不掩饰地说,英俊,四哥是看你面子答应的,哥们儿欠你个人情。我莫名其妙,天上真掉馅饼了,方堃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再一想,方堃是看季小江他姐的面子,不禁心中涌出几分伤感。季小江起身为我斟满酒杯,要一起敬方堃。

      方堃喝了杯中酒,小眼睛就眨巴着,让我想起小时候骗菜团子的狡猾样子。时境变迁,方堃的身材包括脸型都变化了,唯有这眼睛涛声依旧,难怪说,眼睛是心灵之窗。方堃放下酒杯,看了看表说,时间不短了,你们回家筹钱,我厚着脸皮去找几个老总,明天带合同过来,地点嘛……咱们电话联系。

      方堃喜欢揉搓额头,似乎在激活脑细胞,我注意到了他这个习惯,但这次的克制住了。

      季小江到楼下买单,说四哥帮咱这么大忙,怎么能让他请客呢。我跟着下楼,方堃要打包,说养了两条德国黑盖。

      我心生疑惑,致始致终也没说投资,怎么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呢?

      在饭店门口等方堃,寒风凉凉地扑面而来。我看着喜滋滋的季小江,就试探地问,你俩唱双簧套我?季小江神情骤变,但很快就坦然了,笑了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季小江也够实在的,我随口诈一句,就要交待了。我说,编的有点离谱。季小江忖度着,若有所思地说,十年前,四哥借我十万块钱,到广西投资,说是什么资本运作,到现在也没还我,前两天来找我,说如果能帮他借到钱,就先还我。季小江解释道,四哥真在梦幻岛有项目,做墙体贴砖,这不冬天吗,缺点周转资金备料。

      我真的无语了,借你十万,竟然要套我六十万,够黑的了。方堃那么大的本事,怎么不去给长城贴瓷砖黄河安护栏呢。小时候骗我菜团子,当我常英俊真傻啊,不过是同情可怜他罢了。我看着季小江,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么多年了,相看两不厌,能够成为彼此的影子,也是情趣相投,弄到野生江鱼或笨鸡笨蛋,都会相报桃李,彼此牵挂着送家里一份儿。人心叵测事事难料,季小江是怎么想的呢?明明给我挖了个坑,还冠冕堂皇地说帮我赚钱,人心隔肚皮,亲兄弟都暗藏祸心,古往今来帝王将相,更何况我等凡人。

      我没跟季小江打招呼,就转身就离开了。季小江没有喊我,他是聪明人,应该清楚我的心情。没走多远,我就后悔揭穿季小江的把戏了,如果糊涂下去,哥们儿还能保持下去,现在弄到这份上,还怎么见面呢?我突然伤感起来,眼圈一热,连忙仰起脸看天空……雪停了,天空像一口青灰色倒扣的锅,在我看来,现在的铁锅没有变,大小更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炖出的味道变了。我想起了高明的《琵琶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我的心情释然了,挺起胸,迈开大步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