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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红蛋


          那天,我去参加朋友儿子的婚礼,带回家一盒喜糖,顺手递给了正在画画的小孙女。

      只见她灵巧的小手打开盒盖,飞快地把巧克力和红枣都收进了零食盒里。

        “还有两个红蛋呢!”

         “奶奶,这蛋蛋我不要!太丑了!我不想吃。”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这两个缩成一团的卤蛋,光秃秃的,酱乎乎的 ……我忽然觉得很诧异,好像这几年收到的喜糖里,红蛋都是用这卤蛋替代了。以前那娇俏艳丽、一身喜气的红蛋怎么不见了呢?

    一

      1982年春节前夕,腊月二十七,是我出嫁的吉日。

      那时侯,乡村里的婚嫁喜事大多在家里操办。纯朴热闹的婚礼中融进了浓浓的民风习俗。乡村里几乎家家都有烧柴火的土灶头,因此厨房间都叫灶头间。常年累月的人间烟火,熏得灶头间的四壁灰蒙蒙黑乎乎的。一个小小的电灯泡吊在灶前就是唯一的照明。与如今有着煤气灶油烟机电饭煲以及吸顶灯灶前灯的现代厨房相比,环境真是天壤之别。

      乡村里的喜酒是要前三朝吃到后三朝的。我家是无锡东亭华氏旺族后代,亲眷多。婚礼的前三天开始,远道的亲眷就陆陆续续从各地赶来。虽然我家紧靠街镇,但亲眷们大多不愿去住那冷清的旅馆,宁可挤住在家里凑热闹。床铺不够,就用干稻草垫底打几个暖乎乎的地铺。被子不够,就到乡邻隔壁借几条。台凳不够,再去左邻右舍搬几张。一家办喜事,全村都热闹。

      到了腊月二十六傍晚,我家院子里和场前屋后到处可见亲眷们的身影。住在近邻的伯母堂嫂她们正在准备着一大家子的晚饭。按照风俗,今天晚上我家要焚香点烛祭祖,恭请列祖列宗回来喝喜酒。然后请在场的亲朋好友吃顿团圆年夜饭。

      灶头间里太拥挤了,临时向外扩展,占领了半个院子。上空支起蓬布,厨师们带来的大炉灶接上了鼓风机,劲风吹进炉膛,红红的火舌立马在大铁锅底下欢快地跳跃。那锅里食材翻滚,呼呼地往外冒着腾腾的热气,屋里屋外到处飘散着诱人的香味……

      妈妈的身影在忙碌的人群中穿梭。虽然今天晚饭不用妈妈动手,可她还是停不下来,总是拉上我到处转。一会儿进小房间里去看看一条条叠得整整齐齐的锦缎被子,伸手去摸摸用红缎带扎成花儿的羊毛毯;一会又去大房间里弄弄那些用红毛线捆扎好的锅碗瓢盆;再去拎拎贴着红双喜的米桶粉桶水桶马桶宝宝睡桶,还有那浆盆脚盆澡盆果斗等等圆作木器。看看每个桶里盆里斗里是不是都放进了讨口彩的枣子长生果,那代表金条的剪成一段一段的金灿灿的稻草芯,还有她亲手用稻谷炒成的带壳爆米花,无锡话叫“泼溜”。

      弟弟来找妈妈,说喜糖已包好,就等着包红蛋了。我问妈妈,下午为啥不要伯母和堂嫂帮忙染红蛋呢?

        “毛丫头啊!你不懂的。老人都说,红蛋染得漂亮,新娘子就会像红蛋一样漂亮的!我嫁女儿,我要自己亲手染红蛋的。“妈妈说着开心地笑了。

      这时候,缠过小脚的老外婆,踮着三寸金莲也进来了,我赶紧扶她在床边坐下。老外婆抓着我的手又唠叨开了:“乖宝啊,要听外婆的话啊!明天出门前一定要照规矩哭几声啊!要盼娘家和弟弟发财的啊!”

      外婆的话让我又好气又好笑:“外婆啊!现在是新社会了,办喜事怎么要哭呢?我的娘家和新家就在同一个巷村上,妈妈随时可以来看我的呀,我也抬腿就能回娘家的,我肯定不会哭的!”

      外婆见我还是不听她的劝,转身对妈妈说:“你来劝劝毛丫头吧,规矩总是要做的呀!”

      妈妈接口道:“老娘啊!你以为还是我出嫁时的候啊?什么年代了,为啥还要劝她哭?有谁家是女儿出嫁哭了发财的呢?毛丫头啊,你别去听外婆瞎说,不要哭的,不要哭的啊!明天你开开心心嫁出去!”

      嗨!外婆出给我的难题,让妈妈给解了!

    二

      天上无风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虽然我俩是自由恋爱,但在成婚之际,还是请了我的姑姑做个“现成媒人”,负责联络和娶亲仪式。晚饭后,姑姑把我拉进房里,叽哩咕噜讲着婚礼的安排。

      这时,妈妈兴冲冲地进房来了:“毛丫头啊!红蛋染好了!你快来看看吧,真漂亮!”

      妈妈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我就往灶头间跑。

      我一脚踏进热雾弥漫的灶头间,昏黄的灯光穿过层层雾气洒落在灶台上。那脸盆里竹篮里放满了黑不溜秋的鸡蛋……

        “哎哟!妈妈你怎么染的?这哪儿是红蛋呀!都染成黑蛋了啊!”我急得直跺脚!

        “嗯?不算黑呀!我看着蛮漂亮的么。”

        “这么黑还漂亮啊?丑死了!我不要!我一个也不要!”我大声嚷着,扔下妈妈跑回了房间。

      迷迷糊糊的,我被妈妈从睡梦中摇醒。她说一清早就上街去等开门买鸡蛋了,店里人客气,帮她拎回了家。现在红蛋染好了,让我赶快去看看。

      我一脚踏进灶头间,瞬间呆住了: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灶头间、洒在灶台上、洒在一旁的桌子上,那脸盆里竹篮里放满了红艳艳亮光光的鸡蛋!

        “哎哟!这红蛋真漂亮!妈妈你怎么染的?”

        “和昨天夜里的红蛋一样染的啊!”

      妈妈说,染红蛋并不难,只要细心点认真点,先把锅子洗得干净没油星,再加水把鸡蛋煮熟,捞出来放冷水里激一下,这样吃的时侯容易剥壳。再一个个放进枣红染色水里浸一下,捞出来沥干,再用滴上菜油的纱布把红蛋轻轻揩一遍,这样染出来的红蛋不会花脸也不会掉色,个个都红艳艳亮光光的好看!

      听着妈妈绘声绘色地讲着染红蛋的细节,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昨天夜里染的红蛋呢?”

        “喏,你说不要嘛,我放在桌子底下那两只木桶里了。”

      我急忙弯腰从桌下拉出木桶,打开盖子一看,傻眼了!

      木桶里装着的,分明和眼前这脸盆里竹篮里一样的红艳艳亮光光!

        “这是怎么回事呢?”

        “哎!问你呀!昨天夜里你硬说这蛋黑不溜秋太丑了,一个也不要呀!我就再去买鸡蛋重新染了啊。

        “哎!只怪昨天夜里灶头间热雾太重灯光太暗,害得我看走眼了!连累妈妈起了个大早!

    三

      冬日的阳光照耀着打谷场,早起的亲眷们正在帮忙把嫁妆从屋里搬出来。大红色的官箱上挂着一把碧绿的千年运和万年青。台子上摆放着被子帎头羊毛毯,那些木盆木桶依次摆放在地上,家常用品林林总总排了一长溜。在这些嫁妆里最亮眼的,是那套景德镇瓷器。那些花瓶糖罐茶具餐具和衣食饭碗上的彩绘与描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引得围观的人们赞不绝口。这是爸爸特意为我定制的!我自小喜爱家里各种各样的瓷器,慈悲的观音、彩绘的花瓶、画着仙女的糖罐、描着金边的饭碗……都是我幸福童年里的美好记忆。家里这些美仑美奂的物品被毁灭,是在1968年噪热的夏天。生长在大户人家,曾经投身于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枪林弹雨中的爸爸突然被抓了,挨斗遭打关进了“牛棚”。抄家的人们挥着棍棒把各种各样的瓷器打得粉碎。妈妈将观音藏到了地板下面,最终还是被搜出来砸得粉碎……整箱祖传的字画被砸开铜锁倾倒在地,扯下的画纸被投进场上熊熊的火堆里化为灰烬。那圆圆的木质画轴,被村民拿去做镰刀柄。爸爸珍藏的战友们的书信被装进麻袋带走了。突如其来的灾难使妈妈精神崩溃,痴呆呆地病倒在床。两个幼小的弟弟哇哇哭着要吃饭,少不更事12虚岁的我一夜成人担起了这个家……如今,爸爸平反已三年,全家的生活恢复了正常,我也终于要出嫁了。不善表露情感的爸爸将浓浓的父爱藏进了这套精美的瓷器。

      我由伴娘陪着在场上转了一圈,回家沐浴更衣了。

      自出娘胎廿五载,一向素面朝天的我,被两个调皮的伴娘按住,硬是画了个新娘妆,嘻嘻哈哈地推到了大衣柜的镜子前。哟!这镜中的女孩是我吗?一头烏黑的长发编成了两条长长的麻花辫,搭着双肩垂过了闪着金丝的大红棉袄,那扎着红头绳的辫梢,够到了膝弯处……淡淡描过的蛾眉,配着一双笑盈盈的大眼睛,端正小巧的鼻子下,合不拢的笑口露着一排整齐的玉齿。

        “叔叔!阿姨!快来看新娘子呀!多么漂亮啊!”伴娘大呼小叫地喊着。爸爸和妈妈在床边刚刚打好“子孙包”。妈妈凑到镜子前笑了:“我早就说了么,我女儿漂亮咯!“爸爸伸手撸了一把我的长辫子,来了一句:“留着长辫子才像个女孩子。不要去烫发啊!就这么留着,好看咯!”

      谈笑间,忽听得门外爆竹声声响,姑姑带着新郎和娶亲的队伍到了!

        “哎呀呀!这么早啊!”妈妈着急了。

        “赶快上水孵蛋点心!”

      今天,大媒姑姑是娶亲的总指挥,大家都得听她的。姑姑关照新郎的大哥背上“子孙包”,要一路不停尽快送到新房里。

      接着又递上两个红蛋让大哥放在口袋里,说这叫传蛋,是传代的意思啊!姑姑还提醒大哥等会和嫂子一起铺新床时,被子里还有“五子登科”一包红蛋拿好。

      满面春风的新郎是上海知青,今天的他特别帅气,三七开的小分头梳得纹丝不乱,黑呢料的中山装领口解开了一个扣,露出紫红色的开司米毛衣,那是我为他设计并亲手编织的呢!

      老外婆踮着三寸金莲又转到我房里来了。

      我和新郎手牵着手,笑盈盈地走向爸爸妈妈……

        “爸爸,我们要出发了。”

      爸爸点点头:“你们要好好过日子,常回来看看我们啊!”

         “妈妈,我过去了。”我拉着妈妈的双手,心里忽然有些不舍。

         “毛丫头啊!我总算盼到你出嫁了!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呀!这么多年,你为家里吃了多少苦头哇!”妈妈沙哑的嗓音哽咽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妈妈,妈妈!你不要这样说啊!”

      听到妈妈提起辛酸往事,看到妈妈掉眼泪,我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泉涌,一下子抱住了妈妈,伏在她的肩头,号淘大哭……我哭,爸爸被关,妈妈病倒,可怜的弟弟无端受人欺,被打得头破血流满地打滚的时侯……我哭,门门功课都优秀的我,因为黑五类子女升学无门被迫回农村,脸朝黄土背朝天,寒言冷语刺心窝的日子……我哭,漫漫长夜我发誓,爸爸不平反坚决不嫁人,心窗紧闭心门锁的岁月……

      我和妈妈大哭不止,急坏了老外婆,她用力拉着我的衣角不停地问:“乖宝啊!昨天讲好不哭的啊!今天怎么拼命哭呢?”

      姑姑更着急,使劲拉开我和妈妈,大声说:“阿嫂啊,好了,好了!你娘俩这么个哭法,算啥呢?今天这亲怎么娶呢?”

        “毛丫头呀!你也别哭了啊!咱家苦日子熬出头了,你的心愿实现了啊!你应该高兴,不要哭了啊!”爸爸轻轻拍着我的背。

      在大家的劝慰下,我终于抬起了泪眼止住了哭。这下轮到伴娘发急了:“哎呀!你的妆容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了!赶快洗脸重新画!”伴娘急忙端来温水,刚刚帮我擦了把脸,只听得门外鞭炮齐鸣,姑姑冲进来说:“快点,出发了!来不及化妆了!”就这样,素面朝天泪眼婆娑的我,被新郎和伴娘搀扶着跨出了娘家的大门,在娶亲队伍和送亲队伍的簇拥下,向着村西头的新家走去……

      我回头再望爸爸妈妈,他俩相依着站在门口,默默地向我挥着手。

      一路上,大红官箱排在队伍最前面,子孙桶紧跟着,其他嫁妆大家抬的抬拎的拎,长长的队伍在鞭炮声中到达了新家。

        “爸爸!妈妈!”我和新郎齐声喊道,笑容满面的公公婆婆把我迎进了家门。刚到二楼新房坐下,甜汤圆子的点心就端上来了。我心里还堵着,动了动勺子就悄悄放下了。

      楼下己经在喊入座,喜酒马上开席了……

    四

      天色暗到看不见屋脊的时候,经过三请四邀才出发的“亲王”队伍终于在爆竹声中来了!爸爸领着伯父叔叔几位老兄弟,两个弟弟带着一大群堂兄弟进门了!

      乡村里的“亲王酒”,是家有女儿的父亲一辈子最风光的一顿酒席。坐位特别讲究,八仙桌上朝南的一把椅子坐“亲王”,对面是空位。东西两侧坐新郎的父亲和陪客,一桌五人为席,其他人员分坐两桌陪着“亲王”,好气派!

      我与新郎恭恭敬敬地一桌一桌挨个敬酒。

        “亲王”主桌,席间是不能撤下菜盆的,一道一道佳肴小心地往上摞,叠得高高的。席近尾声时厨师亲自端上红烧大蹄髈,幸福的“亲王”会发红包谢厨。

      送“亲王”的爆竹响过,我恋恋不舍地送走爸爸弟弟和众亲友,回身进门,只见客堂里像变戏法似的,用两张八仙桌拼成了一个长条桌,朝南两把公婆坐的椅子,东西侧的长凳是我和新郎及兄弟姐妹的位子,开始吃“团圆夜饭”了。

      伴随着嘻嘻哈哈的谈笑声,虚掩着的大门被推开了,涌进来一大群闹新房的乡邻,我和新郎连忙起身把大家迎进了新房。

      好家伙!这一拨人儿还没离开呢!第二拨又到了……

      送走闹新房的客人,我遵照妈妈的叮嘱,抱了床新被子送到公公婆婆的房里,与老人道过晚安后,回房准备休息。

      新郎在感叹,乡村里的婚礼真热闹啊!问我明后天还有哪些事儿呢?我说姑姑关照过,明天一早你要先“开大门”,然后把咱家水缸担满。我要扎上新的青布围腰到灶头间里烧一大锅新米粥,为公公婆婆小叔小姑准备早饭。然后邀请公婆”开官箱”,箱子里有我为他俩准备的新鞋子,还有给小叔小姑们吃的苹果长生果喜糖红蛋。接下来我俩要带上礼品去娘家“双回门”。爸爸妈妈要开酒席“请女婿”。后天,妈妈会在伯母婶婶阿姨堂姐堂妹等女眷的陪伴下,过来看望我,这个仪式无锡方言叫“张小姐”。

      我告诉新郎,无锡乡村里前三朝吃到后三朝的喜酒,到“张小姐”就圆满结束了。

      我俩聊着天把堆放在婚床上的一大叠被子枕头和羊毛毯搬到凳子上,铺好龙凤被放好鸳鸯枕,宽衣解带准备休息了。

      忽然,我肚子咕咕叫,感觉好饿呀!这才想起,我还是早上在娘家吃的点心,几次酒席都是挨桌敬酒又敬酒、回到坐位又是亲朋好友举着酒杯过来贺喜又贺喜,我几乎没动过筷子,现在己是小半夜了,能不饿吗?

      怎么办?新房里只有花生瓜子和糖果,吃不饱肚子的呀!

      我在新房里找着……

      嗨!有了!我看到了雕花婚床一侧的那个“子孙桶”。妈妈曾和我讲过,按风俗“子孙桶”里放了“五子登科”一包红蛋。那是为新郎新娘准备的,如果肚子饿了,可以当夜宵吃。当时我还笑话妈妈呢!一天里要吃几次点心几顿酒席,不吃撑也罢,怎么可能饿呢?

      现在,我急忙解开扎着的青布围腰,打开盖子,摸出了青布小包。

      明亮的日光灯下,五个娇俏艳丽、一身喜气的红蛋,被我捧在了手心里,放到了桌子上。

      新郎一个接一个地剥着,我一个接一个地吃着……

        “唔,这红蛋真好吃!你也尝一个?”

        “我不饿,你都吃了吧。”

      不一会儿,五个红蛋全部填进了我的肚子里……

      哦,饱了。

      

    本文发表于2019年第四期《太湖》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