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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与箫心:中国古代文人的人格追求


    中国古代的兵器各种各样,长的如枪、棒、斧、戟,短的如刀、剑、匕、鞭,还有飞刀、飞镖、三节棍等等。在这些兵器中,文人似乎只对剑情有独钟。剑刚直耿硬,正如文人的嫉恶如仇;剑锋芒毕露,正如文人的豪情侠义;剑长期装在鞘中,正如文人的矜持含蓄。

      中国古代的乐器也是林林总总,弹拨的如琴、筝、阮、琵琶,打击的如鼓、锣、铃、钹,吹奏的如笙、笛、箫、唢呐,还有二胡、马头琴等拉弦乐器。在这些乐器中,文人似乎只对箫情有独钟。箫形制直简,正如文人的质朴直率;箫多以竹子制成,正如文人的虚怀若谷;箫音色圆润柔和,正如文人的柔弱顺达;箫声如怨如诉,正如文人的多愁善感。

      古代文人在追求自己人格美的时候,往往是在爱剑的同时爱着箫,所谓剑气箫心。 

      

      一、剑气

      古代的武夫就是武夫,武夫未必需要读书;但是古代的文人却不能仅仅是文人,文人需要习武。孔子是古代最早的著名教育家了,孔子给学生设置的教学科目包括文武六种,即礼、乐、射、御、书、数,在孔子的心目中,一个优秀的人才不仅要又红又专,在专的方面还要能文能武。唐代画家吴道子所画的孔子像是流传至今的孔子的“标准像”,这张孔子像就佩着剑,据说孔子的剑术还非常出色。左手持书,右手按剑,是儒家思想的典型象征。而一手持书,手不释卷;一手按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拔剑,这是孔子对读书人的最高要求。

      孔子推崇剑,推崇的是剑气。所谓剑气,表面上看就是剑的光芒,如果从深层次看,剑的光芒可以让敌人不寒而栗,剑的光芒由此使剑获得了静态中的远程杀伤力,这是枪棒之类的长的武器所不具有的功能。剑之所以是武器,关键就在于剑有剑气,这就好比文人之所以是文人,关键在于他有知识,有学问,所以这剑气后来就引申为学问,才华。孔子要求儒家弟子要用自己的所学积极入世,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入世并不仅仅是任劳任怨的做官,而是要通过自己的内在品质和超人才华不怒而威,垂手而治。

      先秦时代的文人谨遵孔子的教诲,从来不愿意丢掉剑,因为他们欣赏剑气,他们也要炫耀自己的才华,自己的“剑气”。《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冯谖“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的谋士冯谖学富五车,但其家境贫寒,不过虽然他穷得叮当响,那把剑却始终带着,而“弹其剑”的一个“弹”字足见他是长期把玩他的剑的,以至于养成了弹剑镡(剑首)的习惯。“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流放中的屈原穷途末路,衣服烂了,鞋子丢了,头发散了,但是,行走在汨罗江畔的他依然没有丢下他的剑。

      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候起,人们对儒家的认识好像只是诗书春秋之类的了,而从汉代一直到南北朝时期的许多儒士确实也是靠解读五经而做官的。而隋唐时期实行科举取士制度,读书人凭几篇好文章就可以做官了。即便社会不再要求读书人能文能武了,但是读书人依然会佩剑。如果说曹操佩剑主要因为他是军事统帅,但是曹丕、曹植兄弟、吴质及“竹林七贤”等作为汉魏时期的著名文人,他们都佩剑。吴质曾以诗炫耀自己的佩剑,其诗曰:“我有一宝剑,出自昆吾溪。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锷边霜凛凛,匣上风凄凄。”唐代诗人不仅也都佩剑,而且也喜欢写剑,李白说自己“少年学剑术”,并自夸“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李白传世的诗歌中有百余处写到剑。李白一生剑不离身,年轻的时候“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年老的时候则“边尘染剑衣,白日凋华发”,人生快意的时候“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人生落魄的时候则“倚剑增浩叹,扪襟还自怜”。高傲自负的李白怀揣着逼人的剑气游走在祖国的河山之中。

      宋代畏武崇文,官方禁止读书人佩剑,宋真宗的名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只是要把文人打造成纯粹写文章的机器,文人佩剑之风遂渐渐衰退,至清末都没有恢复。虽然如此,剑气作为一种精神,作为文人才华的象征,却一直存在。比如晚清著名文人龚自珍虽然并不佩剑了,但是剑气却一直存在于他的心中和诗中。道光年间,闭关锁国的大清已经初现衰败的迹象,熟读诗书的龚自珍希望以自己的所学补救时弊,然而他在科举道路上走的磕磕绊绊,十多年中五次礼部考试都没有考中,但是他仍不气馁,他有诗写道:“匣中龙光剑,一鸣四壁静。夜夜辄一鸣,负汝汝难忍。”龚自珍相信,剑气不会负他,满腹才华不会负他,他怎么能忍心负剑气,负自己的满腹才华呢?

      李白在“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无路可走的情形下,心情无比压抑,他不再按剑了,而是拔出了剑,拔出了剑他又能怎么样呢?他说“拔剑四顾心茫然”。李白拔剑,是要让剑气亮相,是要说自己怀才不遇;李白拔剑,是要砍杀不公平的社会,但是,他砍杀得了吗?他一筹莫展,这时候,他就该需要箫了,让箫心慢慢平息他的心情吧。 

      

      二、箫心

      箫又称洞箫,是中国特有的吹孔气鸣乐器,它跟笛的吹奏原理类似,但是箫和笛仍然有很大不同,其不同处至少有三点:一是吹奏形式不同,笛是横吹,箫是竖吹;二是音质不同,笛音高亢明亮,箫音柔润婉转;三是表达吹奏者的心情不同,笛是欢快的,是吹奏者开朗、乐观、豪放心态的反映,而箫是忧伤的,是吹奏者被压抑心态的释放、平复。

      古代文人爱箫,是对爱剑的补充,或者说,箫心是剑气的补充。剑是刚,箫是柔,剑象征雄壮,箫象征阴柔。当文人的剑气不能为社会接纳的时候,他就只能产生箫心了。古曲《阳关三叠》之类的哀婉箫声通过复述吹奏者心中的哀婉,使吹奏者获得了唯一的听者,达到“说出来就痛快了”的效果。古曲《霓裳羽衣曲》之类的飘渺箫声把失意的吹奏者带出泥泞的现实,带入清虚淡远的环境中,使其心灵得到慰藉。而如同古曲《月儿高》中“皓魂当空”那段的箫声把吹奏者送到皓月当空,白霜茫茫的秋夜,心灵得到净化,痛苦自然就无影无踪了。

      儒家文化是在先秦时期“百家争鸣”中脱颖而出的,但是严格说来,争鸣其实是共鸣,儒家文化也吸收了其他文化,比如儒家文化对道家文化的吸收完善了历代文人的处世立身之道,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兼济天下,就是要用自己的剑气辅佐君主,为天下老百姓谋福利;独善其身,就是在无缘兼济天下的背景下,不必拔剑,寻找一处世外桃源,通过吹箫平复心情,疗养伤情,等待新的亮剑机会。

      李白不为权贵折腰,被“赐金放还”,他报国无门,除了通过豪饮麻痹自己之外,就是吹箫了。据说,李白擅长吹箫,北宋诗人徐积写过一首长诗《李太白杂言》,诗人就赞扬了李白的吹箫才艺:“吞汉武之金茎沆瀣,吹弄玉之秦楼凤箫。”李白一生只留下来两首词,其中一首就跟箫有关,这就是《忆秦娥》:“萧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表面上看,这首词是怀古的。李白通过对秦汉时期的咸阳古道、汉代皇家陵墓的描写,对历史进行反思。古道悠悠,音尘不见,曾经的繁华、奢侈和纵欲成为过去,陪伴秦道汉陵的只是西风。其实,李白是在通过历史写现实。李白二十六岁即仗剑出游,年届不惑才得以供奉翰林,但是上层社会的穷奢极欲使他隐隐感觉到了繁荣的表面下所埋藏的大唐帝国的政治危机。天宝三年(744),李白“失宠”于唐玄宗,黯然离京,这首词大概就写于这个时候。词通过怀古告诫上层统治集团,当前的繁华、奢侈和纵欲终究会被尘土掩埋。李白当然希望自己能够报效国家,但是李白在词中说,秦娥醒来,一轮斜月告诉她,刚才跟情人相会的甜蜜情景仅仅是一个梦!李白纠结吗?是的,他纠结,不过好在他会吹箫,所以词以“萧声咽”起头,以哀婉而悲壮的箫声笼罩全词,李白的纠结也就在箫声中慢慢舒解了。

      自古文人鲜有志得意满者,锋芒毕露的天真往往落得一个宝剑蒙尘的结局,如果没有箫,文人会被残酷的现实逼死。龚自珍三十六岁时终于中了进士,本来以为可以施展政治抱负了,没想到他只得到一个中书舍人的闲职,在坐了十年的冷板凳之后,看不惯官场黑暗,世风日下,受不了国势一路衰落对他心灵的打击,鸦片战争前夕,一事无成的龚自珍辞官南归,在江苏丹阳云阳学院和浙江杭州紫阳学院轮流讲学。他在一首《纪梦诗》中这样说他的心境:“按剑因谁怒,寻箫思不堪。”“按剑因谁怒”不就是李白的“拔剑四顾心茫然”吗?对现实的不满情绪郁结于心,龚自珍竟然在1839年一连写了315首“已亥杂诗”。而日子还要过下去,舒解心情的方式也只有“寻箫”了。

      箫和箫心跟文人的关系如此密切,以至于古人常常把“吹箫”、“听萧”称为“品箫”。品箫,就是品文人的箫心,品文人壮志难酬时一心一意修养自己道德和气节的那种情怀。古代最著名的箫曲《梅花三弄》通过轻吹、弱奏和泛音技巧,表达了梅花的冷艳脱俗,这正是文人的品质所在。 

      

      古代文人不爱腰刀,只爱剑,他爱的是剑气;古代文人不爱横笛,只爱箫,他爱的是箫心。“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文人寒窗苦读十年,学养在心,对未来信心满满。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常常是骨感的,理想和现实会有巨大的反差。在多次碰壁,且被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文人才会想起箫,才会用幽咽的箫声疗伤、修养,让自己的凛然剑气化为幽幽箫心,从而实现文人人格美的第二次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