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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共读-1

    既看见你

    也看见他

    但你们二人

    不能相互看见

    中间是一面墙

    一颗树

    或一阵烟雾

    我在墙的纵面

    树的上面

    我就是白雾本身

    ——《看》

    一,苏青我比她们迟到两个月。九月分开学,我十一月到校,因为在家生病了,拉痢疾。

    我别无选择地住进了328。据说在我进来以前已有两批人搬出去了。我进来一看,条件也不是很差,甚至还挺好,离楼梯很近,在楼道的中间部分,既不靠水房也不靠厕所。水房和厕所分别设在楼道的两头,离328远着呢。我们宿舍里一共四个人(加上我),另有四张空铺。搬走的那些人是因为和苏青、蔡冬冬合不来。她俩是一块儿从浪碧来的,从上幼儿园的时候起她们就在一块儿了。别人和她们处不好,也没有她们漂亮。蔡冬冬的个子有一米六六,六七,苏青的个子大概有一米七零。

    两个人也不理别人,只顾自己成天在一起说话,别人就忍受不了啦!

    我到校的那天是晚上,苏青已经睡下了。我和她打了一个招呼。我听说她是班长,可几天以后她就被撤了。她好像在生病,发热什么的。我和她打招呼,她也点点头。我说:“你怎么样!”她说:“没事儿。”我给苏青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子上。她说:“谢谢。”第二天早晨起来,她的病似乎好了,也不和我说话,好像忘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一副挺骄傲的样子。她显然不需要我,显然是在表明这一点。

    我刚来,挺孤独的,倒是很想和别人接触,和她们认识的。她们反正没有这个需要,也不觉得你有这个需要,或者你有没有这个需要也不是她们的事儿。她们两个好得不得了,讲的那些事儿我也听不懂。杜玉果是农村来的,苏青对待她的态度就像主人对待奴仆。实际上她也就是苏青的一条狗,使唤来使唤去的,感觉还挺美,总是跟别人说“青青”,青青长青青短,青青怎么说什么的。虽然苏青不把她当一回事儿,她还是要跟在后面,对这个位置挺满意的。

    苏青、蔡冬冬不和别的女生玩,但和男生打得火热。我刚一入学就发现,328寝室里成天都坐着男生,每天如此,只要是没课或者星期天,你还没起床呢他们人就已经到了,甚至都坐到你的床上来了,压着了你的被子。当时我产生了错觉,以为男孩子挺多的。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学校五百个女生,才有十七名男生。可在328寝室里却是男孩多女孩少。

    他们一来就围着苏青和蔡冬冬。到后来蔡冬冬接待他们的时候都不起床了。她半卧在床上和他们说话。我一般见他们一到就收拾收拾书本,到教室去,一待就是一天。根本回不去。知道回去他们肯定还在那儿。我在教室看书,实际上也看不下去。但你不去教室还不行。反正宿舍里是满的,他们在那儿过日子。你早晨起来的时候,他们人已经在那儿了。你就是被他们吵醒的。你说:“对不起,请你们出去三分钟,我得穿衣服。”他们就出去了,站在走廊上,没到三分钟就敲门。你说:

    “好啦,进来吧。”他们哗地一下全进来了。你洗脸、刷牙、冲奶粉,他们也不理你,就在那儿聊。你下楼、去教室看书,中午直接从教室去食堂,吃午饭。如果你实在想睡午觉,还得跟他们说:“请你们先出去一下,等我躺下再进来。”你叫他们出去他们就出去,倒是挺合作的,弄得你反倒内疚起来。然后你说:“我躺好了。”

    他们就又进来。他们不理你,也不管你是不是在睡觉就在那儿说话。

    我自然睡不着,就在床上听。隔着蚊帐,像垂帘听政似的。只言片语,你听也听不明白。一来我去得迟,人还认不全,再者,他们说的那些东西就有某种神秘感,加上只有他们之间才能理解的一些“黑话”……。有时候他们的话就说半截,大家全明白了。有时候他们把一个普通的词重复再三,你还是无法了解其中的奥妙。我很难过,也很想加入进去,很想知道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可没人会理睬你。要接纳你首先得得到苏青和蔡冬冬的同意。如果她们不愿接纳你,把你当成外人的话,你也没任何办法。

    晚上,这伙人终于走了,你就听苏青和蔡冬冬在那儿说,还是没有你的事儿。

    她两个依然说得很神秘,很吸引人。

    当时,我老是听她们说起一个叫曾伟的,我就知道,在那伙男孩里肯定有一个叫这个名字,但到底是谁,我一直不知道。很长时间,有一两个月吧,我始终不知道谁是曾伟。曾伟在他们中问,我就是对不上号。好象苏青在和曾伟分手,在我人学以前他们已经谈了两个月了。

    晚上我听苏青对蔡冬冬说:“我都活了十八年了,没他不是照样儿吗?”后来有一个男生上来传话,说曾伟不想读了,在寝室里烧书。让苏青去劝劝曾伟,她不去。报信的人噔噔噔噔就下去了。待一会儿,噔噔噔又上来,说点什么。那种感觉就是,即便他们不成天待在328,也是随时随地可以进来的。那就是他们自个儿的家,他们的据点,随时随地有各种消息在那儿传播。有时候站在楼下喊,有时候跑上来串个门再下去,进来门也不必敲。大家的地方,谁都可以来,并不是说那是我们四个人的宿舍。没那种感觉。所有的人都是里面的主人。

    有时候他们也不上来,就在楼下。我们的宿舍楼只有两层,是以前顺德村的一个村办工厂的仓库改的,整个学校都是买的他们的厂房。他们一伙人就抱着吉它在下面唱歌,还挺浪漫的。他们唱罗大佑的《野百合也有春天》,有时候也唱郑智化、黎明的歌。完了他们还得说,这首歌是献给哪间寝室、哪个人的。一般情况下大多数的歌都是献给我们328的,不是献给苏青的就是献给蔡冬冬的。有时候下面一伙人在唱歌,里面还坐着一伙人。

    时间一长,我觉得挺受不了的。离家又远,又没有朋友,甚至也不能待在宿舍里(那不是你的宿舍),你只能到教室去。还经常停电,一周准有两个晚上得点蜡烛。学校又不肯买发电机。我们的电是由顺德村供应的,它一农忙、一灌溉我们用电就保证不了了。但是你得给钱。给很多钱以后,电马上就来。

    328后来被他们称做“情人岛”,谁谈恋爱谈晚了,或者和同寝室的人闹矛盾不愿回去了,就到328来住。谁都可以去住,反正八张铺位有四张空着。宿舍里成天)11流不息,但是和你又没有关系。

    说到底,苏青和蔡冬冬也不一样。蔡冬冬就是成天臭美得要命。当时我们都很穷,没什么钱,总是用很少的钱去买很便宜的衣服穿。蔡冬冬身材不错,她穿什么都好看。那伙人都哄着她,说她是queen(女皇)。她有时候也和我们说话。她会说:“他们都说我是qUeen,你们说我像不像?”一面还站在凳子上顾影自怜的。

    我也不好得罪她,就问:“谁说的呀?……有那么点儿吧。”

    凭心而论,蔡冬冬真的不能算有多么漂亮。但也绝不难看。实际上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长发披肩,但有不少白头发,少白头嘛。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那么良好的自我感觉,臭美得要命。她和郭洪涛谈恋爱,郭洪涛绝对地低三下四。

    蔡冬冬尽量表现她的queen作风,几乎天天得和郭洪涛打架。他们谈恋爱就是打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内容。而打架最后也是一种格局,蔡冬冬大发雷霆,郭洪涛在边上一直赔笑脸、讲好话。要说常驻328的那就数郭洪涛,他不是在里面就是在外面。

    有时候被蔡冬冬赶出去了,没办法,就在外面,他也不走。蔡冬冬在里面也知道他没走,就是不理他。过一会儿,或者是苏青回来了,或者是怎么的找个机会他又蹭进来,给蔡冬冬赔不是。都是这样的。我们也看腻了。

    苏青不一样,她显然比蔡冬冬要成熟。她比蔡冬冬大一岁。其实他俩都没我大。

    我是七二年头的,苏青七二年底,蔡冬冬是七三年的。比如蔡冬冬回家了,或者有事儿不在,苏青也会和你说话,而且她绝不说蔡冬冬的好话。她会说:“那孩子太野了,不懂事儿。我是没办法才和她在一块儿的。”小时候她们就在一起,家里也互相认识。“来的时候,她妈把她托付给我,我是受托于人……。”听她这样讲,可蔡冬冬一回来,她俩一在一块儿又好得不得了,就像看不见我们了一样。

    当时寝室里发生了几件事,虽然都是小事儿,但闹得气氛挺紧张的。我丢了七十块钱,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杜玉果的刚发下来的一叠菜票也丢了。停电了,等我们点上蜡烛桌上的那叠菜票就没有了。杜玉果报告了学校,也来人查过,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有一天我把午饭打上来吃。那天有鱼,我把鱼骨头吐在地上。苏青吃好了坐在上铺上织毛衣,她说:“没见我把地刚扫啦?”我说:“吃完了,我再扫嘛。”苏青说:“当然得你扫啊,你不扫谁扫呀。我是说我刚扫过,不是扫好了让你吐鱼刺的。”

    苏青很漂亮,我觉得比蔡冬冬要漂亮,皮肤很白,眼睛圆圆的,严肃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敢看她。她挺厉害的。就这么呛了几句,吃完了我把地一扫就去了教室。

    我越想越难过,心里憋得慌,觉得这日子没法过,328待不下去了。

    我跑到看房子的汪大姐那儿要求换寝室。汪大姐一听说我要换宿舍顿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也是憋急了,就把一些情况跟她说了。

    我说根本没法回寝室,男生成天都待在那儿。汪大姐叫人把杜玉果也叫来了,一块儿问我们。结果很自然地就成了状告苏青和蔡冬冬。杜玉果也抱怨。汪大姐就问曾伟他们每天是几点钟来的,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否发生过没走的情况,而且还让我们写下来,年月日,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觉得事情有点严重了。我不过是想调一间宿舍。后来我就担心了。汪大姐又找了我们的辅导员姜卓,姜老太太。第二天在食堂里遇见苏青和蔡冬冬,她两个又说开了。苏青说:“我最烦的就是那种人,咱们328本来什么事儿都没有,气氛挺融洽的,难得大家有这么一个地方,我最烦那种人,鸡肠小肚的,跑去当耳报神。”

    一面说一面问蔡冬冬:“你烦不烦这种人?”蔡冬冬就说:“烦啊,我看她欠揍!”

    两人一问一答,也不朝我看,把人都气疯了c寝室里只剩苏青和我的时候,我就问苏青:“苏青,今天你说那些话是不是冲我呀?”苏青说:“干吗要冲你呀,你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就把昨天找汪大姐要求调宿舍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苏青听着,也不说话。

    后来系里开始了解情况,分别找苏青、蔡冬冬、曾伟他们谈了话。姜老师对苏青和蔡冬冬的态度实际上是不一样的。蔡冬冬已无可救药,苏青还是可以挽救的。

    苏青当着姜卓的面从来不说不字。开始的时候她还当过几天班长,后来因为谈恋爱一些事儿实在当不下去了,才被撤掉的。苏青在老师面前的态度总是非常好的。蔡冬冬就不知道拐弯。所以在姜卓的眼睛里她俩是绝对不一样的。

    甚至在寝室里苏青对我的态度也有变化。她对我表示好感,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还是让你感觉到了。比如你的梳子掉在地上了,她会帮你捡起来。你说什么话,她也附合。她在你定的题目下说一通,虽然表面看来谁也没有理睬谁。但我知道,只要我主动和她搭话,她一定会欢迎的。

    其间苏青回了一趟家,她生病了,有几天不在学校。一天,蔡冬冬突然和我说起话来了大骂苏青,说苏青不是个东西,把责任全推给她了。另外还讲了很多话,什么苏青在外面租房子啦,她和曾伟的那些事啦,都是我以前特别想知道的她们在一起说的那些事儿那些人。我们在一起又讲了几次话,冬冬就和我成了朋友。

    二,蔡冬冬她不是她爸爸妈妈生的。她现在的妈妈其实是她的姑姑。

    他们都是从浪碧来的,她、青青、曾伟他们都是从那儿来的。九零三所在浪碧,它下面还有一个飞机制造厂,有一万多工人。他们的父母要么是研究所的,要么是厂里的,反正他们都是那儿的子弟。很多人都是东北人的后代,家里都讲北方话。

    他们成群结队地到我们学校来上学,势力挺大的。经常回去,离理州只有四个小时的汽车路。我们学校在理州市郊,一条山沟里,原来是理州大学的大专部,后来独立出来,成立了顺德学院。据说本来是想办成女子大学的,后来进来了十七个男生,命名的事就搁下了。

    冬冬现在的父母是九零三所的,和青青的父母是同事。冬冬的亲生父亲年轻时不务正业,喜欢武术。他去少林寺拜过师,串游过不少地方,最后到了南京投奔他的姐姐。他姐姐、姐夫当时都在南航教书,是工农兵学员,毕业留校的。他们的运气很不错,姐夫当时还是南航的团委书记。冬冬的父亲到南京的第一天就因为打架被抓进去了。他对公安员说:我姐姐、姐夫是南航的什么什么人,一副很骄傲的样子。他姐姐、姐夫当时还没有结婚,这下子整个南航都知道了——后来他被带到了南航的保卫科,学校广播站对全校广播,说某某某人自称谁谁谁是他的姐夫,谁谁谁是他的姐姐,让他们听到广播后来领人。冬冬的父亲在南京闯了祸,闹得姐姐、姐夫很没脸。后来他就被打发回老家了,跟人学裁缝,在家乡小镇上开了一个裁缝铺,自食其力。看他有一门手艺、有点钱,当地的一个农村姑娘经人说媒就跟了他,和他结了婚。然后他们就生了冬冬。后来又生了一个,冬冬有一个妹妹。

    在冬冬的记忆中,他亲生父亲的脾气特别暴,动不动就揍她妈、接她。她很小的时候就去捡柴禾,五岁以前就跑遍了他们家乡的小镇。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那地方还真的不小,她领着妹妹到处走,也没人管她们。

    冬冬的姑姑也早有了孩子,先生了一个男孩,后来又生了个女的。女孩刚生下来不久,他们抱着她去看戏的,一块木头从楼上掉下来,把小孩砸死了。姑姑自然伤心得不得了,她还想再生一个。姑父说算了吧,年纪也不小了。姑姑就想在外面抱一个。后来一想,抱别人的还不如抱和自己有点血缘关系的,然后就想到了她弟弟的孩子。实际上他们准备抱的是冬冬的妹妹,是她妈自作主张,她觉得冬冬那孩子太苦了,五岁的年纪整天于这么多的活,她就想让他们把冬冬领走。

    冬冬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姑父要来的前几天,她妈就对她说:“你要去过好日子了。过两天有一个人要来接你,你要拉着他的手,跟他叫爸爸。”她妈对她说了很多次。突然有一天就来了一个人,冬冬也没有叫他爸爸,就看着他。她妈很着急,对她说:“这是你爸爸。”然后就让冬冬拉着这个人去镇上逛。冬冬知道镇上所有的路,拉着姑父到处走,凡是她知道的地方都把姑父领去看了。就这么在镇上逛了两天,他姑父就决定把她带走了。

    讲到这里,冬冬哭得一塌糊涂,说她真不敢想象她妈和她妹妹现在在过什么样的日子。从此她是交了好运了,家里宠得不得了,甚至比亲生的还宠。到底不是亲生的呀,他妈(也就是她姑姑)还骂过她几句,但没打过她。她爸爸,从小到大骂都没骂过她。她哥哥就不一样了,经常挨打挨骂。如果兄妹俩发生了什么争执,肯定是她哥哥的错。

    后来我发现冬冬不刷牙,也不洗脚。有一天我这么想了一下:唉,好像晚上她是不刷牙的吗?然后我就留心了。果然,冬冬晚上从来不刷牙,也很少洗脚。回寝室后鞋一蹬就上床睡觉,早上鞋一套就下去,去忙活她那些事儿。澡倒还洗,每周两次,洗脸洗脚就此全都兔了。

    到第二学期才给我们调宿舍。我和青青还是有缘,还在一块儿。冬冬被搞走了,到了328对面的宿舍。那里面七个优等生,都是好孩子,以前和冬冬就处不来。姜卓这样的安排是有意的。冬冬当然没法待,她老是往我们宿舍跑,不是找青青,而是找我。那次青青生病回来冬冬就不理她了,一直没有和她讲话。青青恨我恨得要命,认为是我挑唆的。她回去才几天?她一回来冬冬的态度就变了。青青有理由恨我,有理由这么怀疑,况且冬冬和我好得不得了。青青也不跟我讲话了。

    冬冬老来找我,有时候很迟了就钻我的被窝,跟我一块儿睡。那我就逼她洗脚,“不洗脚你不准上来。”我还问过她:“你每天不刷牙啊?”冬冬说:“那不烦吗?”

    后来发展到几乎天天来钻我的被窝,我几乎每天和她睡一块儿。平时白天冬冬没事也到328来,还是328,在这儿吃饭,在这儿睡,对面就安了她的一张空铺。即便她睡在对面,一大早也会跑过来拼命地敲门。

    理州的天气秋冬季干燥,春天雨季,特别潮湿。有一次一连下了四十七天的雨,并不是一直在下,但天一直阴着,四十七天里太阳没有露面。所有的东西上都长霉,衣服上、被子上都是一层霉。人在那种环境里简直要发疯。被窝你一天不睡都不行。

    天天睡还好,一天不睡就睡不进去了,里面长满了霉。家在理州的学生星期天也不敢回家。冬冬更是在我这里一睡就是五十多天。姜卓气得不行,说要求调宿舍的也是我,等把冬冬调走了我俩又好成这样。

    冬冬从来不洗衣服,雨季倒是帮她掩饰了不少,反正也不能洗衣服。冬冬一身一身地换,换完了就撂在那儿发霉,内衣裤。袜子也不洗。郭洪涛是理州的。雨季过后冬冬包了一大包衣服,让他带回家去用洗衣机洗。洗完以后甩干,星期天下午郭洪涛回学校的时候就拿回来了,往冬冬的桌子上一放。那些衣服都是半干不于的,冬冬都不知道—一懒到这个地步,用衣架把它们晾出来。一大帆布包的衣服,郭洪涛放到桌上以后冬冬再没有动过地方,上面的口敞着,她要穿什么衣服就从里面拿一件。所有的衣服都是在身上阴干的。

    我是她的朋友,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但人都是自私的。其实这也是举手之劳肥她的衣服用衣架晾起来。可这是谁跟谁啊?我凭什么给你晾衣服?我又不是你的奴隶。我们是朋友,是平等的嘛!所以我就说了她两次:“你该把衣服晾出去。”她不晾,还放在那儿。放在那儿就放在那儿,这是你的衣服又不是我的衣服。时间一久,冬冬就生病了。那还有不生病的?

    先是皮肤,得了疥疮什么的,可怕得要命。后来里面也出问题了,开始发热。

    这时候我倒是挺关心她的,帮她打饭打水、陪她一起去医务室。冬冬在她的铺上躺了很久,我也不敢再和她睡一块儿了。除了我和郭洪涛,没有人愿意理她。

    刚开始的时候我看不下去冬冬对郭洪涛的态度,我还说过她。她动辄就骂郭洪涛,话说得特别刻薄,什么“你配吗?也不瞧瞧你是啥样人儿啊!”、“你是谁啊?

    我是谁?你给我提鞋还不配呢!”。真难以想象,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能对他这样?当时我还没有谈过恋爱。我认为,这种事应该是非常美好的。我就劝冬冬要珍惜,不能如此任性。我就想,如果是我的话,有机会去爱一个人,我肯定会对他非常好的。也真是觉得自己有万般柔情,什么也不比别人缺,就是没有一个表现的机会。

    我劝冬冬不要这样对待郭洪涛,有时候背着郭洪涛劝,有时候他俩吵架了也当着郭洪涛的面说冬冬。郭洪涛很感激我。后来他们一旦发生矛盾他就会来找我。或者,冬冬有什么要和郭洪涛说的,又抹不开面子,也是我去说。我就这样两头跑。

    他们对我挺信任。这期间,除了他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也经常三个在一起出现,吃顿饭什么的。

    郭洪涛和曾伟不是一样的人。曾伟是那种人,青青和什么人不来往了,他照样来往。青青对什么人评价很差的话,曾伟也不会就和她一致。他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来。郭洪涛为了爱情则可以付出一切,包括个人原则。他坚决地站在冬冬一边,冬冬和谁好他就和谁好,冬冬不和谁玩了他就不和谁玩。冬冬不理青青以后他也绝对不理青青,而且还开始讲青青的坏话。冬冬和我好,郭洪涛对我也就非常好。

    那时我的感觉也真不错,有好朋友,和男孩子也能说上话。冬冬和郭洪涛也为我着急,想给我介绍男朋友怎么的。当时我们学校有三个系,除我们外语系外还有中文、工美两个系。我们是外贸英语专业的,大系大专业,学校里搞任何活动都得拉上我们。当时我写了一篇散文,也不是很认真写的,在校刊上发表了。中文系的一个男生就给我写信。我也没理他,他就来找我。一见那人,反正是吓一跳。然后他就经常来找我。我特别害怕,害怕让青青看见,那么丑的一个人会来找我。我的虚荣心还特强。有时候他会独自徘徊在我们楼道里,我生怕他说是来找我的。但他的信写得还行,挺有诗意的,我几乎每天要收到一封,但我从来没有回过信。后来也形成习惯了,如果哪天他没来信的话心里还挺盼的。但是绝对不想见这个人,尤其是不想让青青看见我和他在一起。

    后来他约我去看电影,因为是《大红灯笼高高挂》,我没看过,就答应了。他很兴奋,下午在开水房见到我的时候还提醒我:“晚上看电影,别忘了。”我说:

    “我记着呢。”到了晚上我跟她们去了本部,也没去看电影。回来的时候她们告诉我,那谁在那儿等你哪,等了一晚上了。我一听顿时头皮发麻,也没敢回328,在别的寝室借住一宿。听说他临走时发誓说:“我要是再来外语系我就不是个人。”

    这期间冬冬断断续续一直在生病,也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挺奇怪的。后来就起了变化,她准备回浪碧的家里去养病。

    还在冬冬生病以前,一天她从外面回来又钻我的被窝。我发现冬冬在哭,就问她是怎么回事儿?冬冬骂郭洪涛不是个东西,一面骂一面哭,情绪很不稳定。当时下面快关门了,郭洪涛追了过来。汪大姐跟在他后面喊:“不准上去!不准上去!”

    郭洪涛往上面硬闯,被江大姐拉了下去。他就在下面喊冬冬:“冬冬,下来!我非得跟你讲清楚!”这边就是不下去。半夜三更的,闹得很过分。

    后来冬冬病得不轻,准备退学了。我们准备送她回家。我记得那天晚上,行李已经打好了,冬冬对我说:“你也去浪碧吧,去玩两天。”当时我没有决定。冬冬和郭洪涛去了外面,我一个人待在寝室里。正好停电,我点了蜡烛。汪大姐突然进来了,东瞅瞅西看看。她对我说:“冬冬这孩子不懂事儿噢,有些事儿她不懂噢,小姑娘噢。我是过来人,我也是为你们好噢。我又不想为难你们的,有什么事儿就跟大姐讲嘛!没有解决不了的,要是回去办这个事儿,让家里知道了反而不好。”

    又问:“冬冬是哪里不舒服啊?”

    哎呀,我突然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那种事情。我感到特别可恶。怎么会想到那种事情上去的呢?当时我觉得自己的脸腾地就红了。

    汪大姐见套不出话来就走了,临走还说:“跟冬冬说,有什么事儿解决不了就来找大姐。我也不会给你们张扬的,解决问题嘛。”当时我就决定跟冬冬回浪碧了。

    去车站的路上,郭洪涛他们拿着行李走在后面。冬冬和我在前面,把他们甩得很远。我们在路基下面走着,很黑。我对冬冬讲了刚才汪大姐来找我怎么怎么的一回事情。冬冬说:“怎么会呢!”也恨得不得了。她说:“我再怎么不好也不会干这种事,这我还是知道的。我再怎么不好也不会坏到那份儿上去呀?”一面说一面流眼泪。

    到浪碧后郭洪涛和我把她送回家。冬冬的父母果然对女儿挺客气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又休学又生病,也没责备她(要是在我家我爸早把我掐死啦!)。对我们也挺客气。倒是冬冬,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一到家就往客厅里的沙发上一躺,连一杯水都不知道给我们倒。

    我们住了两天就回学校了。冬冬去车站送我们,她哭得很厉害,让我千万千万得写信。她对我说中文系的许朝晖、赵一萍是她从小的朋友,一起长大的。她要写信给她们,让我们也都成为朋友。说的时候冬冬看着我,也不看郭洪涛。说着说着火车就移动了。我和郭洪涛也哭了一路。

    到理州的时候已经很晚,班车停开了,我们只好走回学校。十几里路,我们走呀走呀。郭洪涛实在憋不住了,他对我说:“要是这事儿闹大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觉得特别奇怪,这是什么事儿啊?不就是生一场病吗?怎么就不想活了?郭洪涛说:“要是冬冬这个关过不去的话,活不成了,我也不能够。”他的意思是不能够活。我说:“什么关不关的,不就是看病吗?”他这才说:“她已经三个月了。”

    我听了真是不敢相信,而且突然厌恶起郭洪涛来,非常非常厌恶。你说他都干了些什么?把冬冬弄到了这个地步,为他退了学。我想起那天晚上冬冬跑来告诉我,郭洪涛要强暴她。第二天他拉住我反复地解释,说他是真的爱冬冬,要和她过一辈子的。想起这些我就把郭洪涛恨成一个洞。你现在还在这儿读,往上读,冬冬可不就完了?就回去再也回不来了?我一路再也没和郭洪涛讲过话。

    三,孔妍每天早上起来我们都得赶猪,这可是我们学校的一大奇观。附近农民的猪跑到学校的院子里来了,我们把它们向外赶。满地的猪粪。来以前我肯定没这么想过,再怎么不济也是一所大学呀,没想到会在一个山沟里,每天满院子地跑猪。人一到那儿整个儿就傻啦,只能说是挺失望的。

    理州的治安还特别不好,顺德在郊区问题尤其严重。那儿的人很野蛮,打架的时候都是提着斧子就上的那种。我们学校的女生又多。附近全都是武警,理州市武警一中队、武警二中队、武警三中队、武警总队都在我们学校附近。我们学校的东南角上是理州市消防大队。把我们学校整个包围起来了。即便如此还发生过顺德村的农民到学校里来抢媳妇的事儿。我们学校里虽然只有十七个男生,但那十七个人不得了,以曾伟为首,都是那种打架不要命的人。他们听说学校的女生被抢了,一伙人哗地就冲进了顺德村,把女生抢回来了,而且还逮住了那个男的,好象是个神经病或者羊癫风什么的。和顺德村上的人打成一团。后来武警中队派了战士,问题才得到解决。

    武警的生活也很无聊,但他们和我们的关系一直特别好,经常搞一些联谊活动。

    那时候我们也去认老乡。武警中队有几个江苏的,大家时常走动,到他们那儿看看、吃吃饭,他们也到我们学校里来,过节的时候包顿饺子什么的。其实,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但有与没有就不一样。

    有一天是星期天,隔壁寝室过来说:“你们谁是南京的呀?老乡找过来了。”

    我过去一看,两个当兵的穿着绿军装坐在那里。我以为又是武警中队的,就问:

    “我以前没见过你们吗?你们是一中队的?还是二中队的?”他们愣住了,说:

    “不是啊,我们不是武警中队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理航的学生。

    理航就是理州航空工业学院,在我们学校的南面,他们的正门正对我们的后门。

    第一学年军训,所以他们穿军装。这是我来学校后第一次见到南京老乡(以前见到的都是江苏的,江苏的就算老乡了),而且还是大学生,当时心里特别高兴。小张是个娃娃脸,比我还小两岁。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同学是石家庄的。我把他们带到我们寝室来,坐在那儿说话。我骄傲得要命,终于有了老乡了。我留他们吃了午饭。

    送他们回去的路上我问小张:“你们学校有什么玩的?”他说有舞会。我就问:

    “我们能不能去跳?”他说:“当然好啦。”于是说好了,下个星期六到他们学校去跳舞。

    工学院嘛,通常来说男孩多女孩少,我答应多带一些女孩去,不会跳也没关系。

    我把他们送回理航,他俩又把我送回来,反正也没有多远。

    从小路到他们学校要穿过一片坟地,过一座水泥桥。那桥不是架在河上的,架在山涧上,水在下面很深的地方。过了桥,左边是一片山坡,相对山坡是农田。农田也不是平的,是梯田。然后就到了他们学校的大门。下雨的时候这条路特别难走,很泥泞,而且也很危险,到他们学校就得走大路。不下雨倒他们学校还是挺方便的,出了我们学校后门就到了他们的大门。

    那一阵大气也特别好,风和日丽的,几乎每个星期六都去他们学校跳舞。舞厅里和现在不一样,会跳的人特别少,大家都在看,围着一圈人。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愿意去,能有这么一个活动还是挺不错的。我约了我们宿舍的一大帮人(因为是我的老乡关系,我当然很骄傲),带领她们去理航跳舞。我们分乘几辆自行车。我的那辆车是武警中队的老乡送的,是他们没收的,是那种二八加重自行车,特别大。

    咣当咣当地,我骑在上面,从山路上冲了下去。离很远,小张就看见了我。每次都是这样,他一看见我就叫:“孔妍”,然后把我们领到舞厅去。

    我们去了理航四五回,每次都碰见小张,一到理航门口就会碰见他,你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然后他就跟定了我们,你到哪儿他就到哪儿,在旁边絮絮叨叨的也不知说些什么。我们都把他当小孩,他比我们都小。但次数多了也觉得烦人。

    我们去的目的其实就是想接触一些男生,可只有一个小张围着我们转。最后就形成了固定的格局,很难再有什么意外,所以跳舞这件事就变得越来越没什么意思了。

    要不就得把这孩子甩开。

    有一次星期六,我们没走小路。也是天气不太好,下过几天雨,小路也不是很好走,但也不是不能走,反正我们故意没走。我们从大路绕到理航的后门。小张肯定是在大门口等,我们总算没看见他,直接去了跳舞的地方。没有小张在场,那天挺快活的,虽然也没发生什么事儿,但你总觉得有某种可能。舞厅里男孩子挺多的。

    他们军训还没有结束,一律都穿着军装,女生也一样。我们这一伙没穿军装,身上的衣服虽然很廉价,但颜色还是有的。那天晚上理航的女生很吃亏,她们人又少又没法打扮,我们一伙花花绿绿的,一下子就把理航的男生吸引住了,他们使劲儿朝我们看。

    舞会结束的时候外面下雨了,雨下得很大。这下完了,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学校十一点关门,宿舍楼也关门,十一点半关。学校门还有办法进去,开水房那儿有一个偏门。宿舍楼你如果进去就得惊动汪大姐。况且下雨天还得走大路,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我们无暇思考,钻进雨地各奔前程去了。我突然想起小张来了,就拉着小几去找小张,向他借伞。教室、宿舍里都没找到他。当时我并不紧张,甚至觉得愉快,也很兴奋。我灵机一动,说:“我们去找别的老乡吧。”——正好是一个机会是吧?

    我们窜到他们的一栋宿舍楼里,挨个地敲门问:“有没有江苏来的老乡?”一路问过去:“有没有江苏的?”后来听说楼道最里面的那间宿舍里好象有一个是江苏的,有一个叫许德民的,是从江苏连云港来的。我们就跑过去问:“这儿是不是有一个许德民,是江苏的?”他们说是是。我们说:“也没什么事儿,我们是前面顺德学院的,来你们学校跳舞下雨回不去了,想找老乡借把伞。”当时雨下得很大,哗哗哗的,都听得见。显然我们不是在扯谎。他们说:“许德民人不在,你们先坐会儿,他也该回来了。”我们就坐下来等。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过来了,他们说:“许德民,许德民。”—一喊他。说:“有老乡找你呢。”楼道里很黑,灯泡大概都让他们摘了。他从那边过来,脸看不太清楚,只觉得人很壮实,剃个平头,肩膀很宽。就这么看了一眼,我不禁怦然心动。接着他人就进来了。我们说明来意,说是要借一把伞。许德民就开始找,他们宿舍的人也帮着一块儿找,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把破伞。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拿着这把破伞赶紧走。许德民把我们送到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