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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码头-1

    这顿饭是下午三点钟开始的,因此既不是午饭,也不能算是晚饭。他们的胃口普遍很好,吃得很多,直到半小时以后速度才慢下来。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停住不吃了,但盘子没有撤走,每人点上一支烟,在喷云吐雾的间歇呷一口啤酒或用牙签剔着牙。他们把肉丝儿之类的东西吐出去,方向不很确定,很随机。席间,曾有人提醒老卜“别误了火车”,遭到大家的一致斥责,就像是那人要赶老卜走似的—一那也太不够意思了。此时的老卜,面红耳赤,一米八三的大个子因身体下滑头顶还没有他所坐的那张椅子的椅背高。他笑眯眯的,正说着什么可笑的事儿,引来大家一阵阵的笑声。实际上,酒喝到这个份上,随便讲点什么都能引人发笑。突然老卜敛住笑容,站起身来便走,甚至忘记了拿他的行李。然而这一疏忽并不要紧,在座的其他三人今天就是来给老卜送行的。他们见老卜起身,并不十分惊讶,没有人多余地问:“你去哪里啊?”他们知道他这是往火车站方向而去。于是三个人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找出了老卜的行李—一两只拎包、一只背包,一人一只分别负担着。他们跑步出门,追随老卜而去。老卜走得极快,他个子大,步幅也大,其他三人在后面一路小跑。然而到火车站的路光凭两条腿是不行的,他们不仅需要坐汽车,而且还要乘船、渡江。火车自江北始发,车票三天前就已经托人买好了(由于老卜路途遥远,因此需要一张卧铺)。此刻他们必须渡江去江北车站,麻烦在于:渡船半小时才有一班,他们虽然到了江边但不能马上渡江。老卜认为他们还是来得太早了,与其在这里傻等半小时还不如留在酒桌上把杯换盏呢!他的话没有错,针对某班渡船而言,他们的确是来早了,可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坐一次渡船,而是长江对面的那列蠢蠢欲动的火车。对那火车而言,他们来得绝不算早。此刻,就在他们焦急而无奈地等待渡船的时候听见了它启动前的几声长长的汽笛。等他们上了船,发现渡轮并不是朝着对岸码头开过去的,而是逆流而上,像是要去重庆一样。老卜大骂驾驶员的荒唐——一那船有很长一段始终与南岸保持平行。后来有人醒悟过来,说如果直直地向对岸开过去,等到达时早就错过了码头。待船到了江心又像是不走了。其实这会儿船走得极快,由于近处没有参照物因此看上去就像没在移动。刚才,他们当真着急了一番,怕老卜误了火车。这时船几乎像停在江心似的,他们反倒无所谓了。大家都受到老卜的感染,当船走得快时自觉也富于进取精神,而当船停止不前,他们也随之不再焦虑。现在,他们开始欣赏起江上的风景来,看见一轮红日正自江上缓缓下沉,两岸模糊不清,薄薄的一抹,那可是苍茫而脆弱的人间。近处的甲板上挤着一堆堆的人,一些麻袋、自行车将人群分割开。所有人的面目都很模糊,只有零星的眼白和烟蒂发出微弱的闪光。

    船快到码头时看上去走得更快了,老卜他们也积极地行动起来。他们提前挤往舷边可能的下船处,待渡船刚一靠岸,在人流的推动下一个借力便向外冲去。老卜在前,空着手,因而速度也最快。其他人紧随其后,在黑暗中一阵狂奔,脚下发出咚咚咚的响声。他们闹不清是否已经离开了甲板,或是仍在船与码头之间的跳板上,总之从脚下的声音判断他们是踩在木板上面。那木板极具弹性,使他们奔跑起来感到一脚深一脚浅的,很不适应。随后他们就拉开了距离,根据个人的体力以及吃得多少等不同情况而定,有的在前,有的在后。他们彼此呼唤着名字,作为联络。就这样他们跑出了轮渡,经过跳板和码头来到了一条小街上,他们继续向灯光闪烁的江北车站奔去。这会儿他们离开了从渡船上下来的大群乘客,孤零零的,大气直喘。

    他们经过的这条小街出奇的安静,甚至车站上也很冷清萧条,不像想象中的那样人头攒动。实际上,那车站上的热闹景象刚刚过去,他们只是没有赶上而已。此刻昏黄的路灯下一位身着灰蓝工作服的老太婆手持一把大扫帚,正不紧不慢地扫着,她将一些树叶、纸片、塑料泡沫、玻璃瓶和金属罐收集一处。老卜跌跌撞撞地跑来,站在那堆垃圾前面不动了。接着来了第二个、第三个……一共四个人,就像约好了在这堆垃圾前面见面似的。老太婆很权威地指出:“火车已经开走了。”

    老卜很后悔刚才的那一阵狂奔,这是毫无预见力的一种表现—一要是赶上火车那就另当别论了。一阵狂奔白白消耗了体力和精神。但老卜绝不后悔下午的那顿宴席,总不能因为赶火车而失去与朋友们相聚的机会吧?那样活着就太没意思了。他很后悔没有继续吃下去—一反正命中注定是赶不上火车的。

    今天晚上他从江北怕是走不了了,从此始发的车只有一趟。他们计划返回南岸,从新站上车。新站是本市最主要的火车站,过路的车次极多,老卜不怕走不掉。于是他们又开始往回走,这一次放松了许多,他们走得格外慢悠悠的,把刚才忽略的江北街景再细瞧一遍。这时候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们吃过晚饭从家里面出来逛了。也许,他们刚才就在街上,而匆忙中的老卜一伙视而不见。越靠近码头就越热闹,沿途居然有不少霓虹灯,歌舞厅和洗桑拿的地方也一应俱全。这是一个铁路沿线因铁路而繁荣起来的小镇,并且地处江边码头,因而就更热闹非凡了。老卜虽然见多识广,但还是充满了好奇。由于此刻他们无别的事可干,由于这是一个意外(他们本无游览小镇的计划),因此那普通的小镇之夜看上去却处处神奇。

    尽管他们走得够慢,但到达码头时还是太早了。六点以后轮渡变成一小时一班,他们晃晃荡荡走回来时六点以前的最后一班渡船已经开走了(也就是把他们从南岸带过来的那条船,卸下乘客后便返回去了)。也就是说他们将在候船室里等上近一小时。本来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吃饭的——一候船室外面的街上直到火车站沿途摆满了小吃摊,摊主们以风灯、充电的应急灯照明,黑呼呼的食物在油锅里被炸得吱啦啦的响——一但他们下午五点左右才结束一个饭局,这会儿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

    现在他们堵得慌,见到吃的就心烦,还不如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呆一会儿,喘息一番。

    刚才的那一阵狂奔使他们中的不少人大伤元气。于是他们选择了候船室里的长椅休息,一个人负责看包,另一个去窗口买船票,第三个人走到小卖部那儿去买汽水。

    买汽水的叫王智,他去买汽水是因为自己渴得要命,因此他的那瓶汽水也最先喝完。王智拎着一只空汽水瓶踱到坐在椅子上休息的马宁费俊前面(二人各执一瓶半满的汽水,边饮边发呆),趁其不备从他们之间丢下去。他并没有扔或者砸,只是丢下了一只汽水瓶——一将握住瓶颈的手指松开,汽水瓶在水泥地上碎成几片。

    它落地时发出一声脆响,引起了马费二人的注意。随即,他们一面检查自己的裤腿(担心溅上汽水汁)一面笑骂起王智来,说他真无聊,而且挺缺德的。他们换了一个地方坐,但离汽水瓶的碎片并不很远,放在椅子上的老卜的三只包甚至都没有挪动。他们从三只包的左边换到了包的右边,也就是说刚才包是在他们的右边的,而现在到了他们的左边。

    候船室十分宽大,顶棚很高,就像一个大仓库,也许它就是码头上的某个仓库改成的。上面很高的地方悬着一些照明灯,把候船室照得白惨惨的。几乎没有其他候船的乘客,一班渡船刚走,又到了萧条的晚间。附近的居民没事过来转转或看看,因而有一些小孩和老人没买船票就进来了。把门的分得很清楚,谁是在此候船的,谁只是进来逛逛的。一个小孩蹲在地上撒了一泡尿,并没有人过去阻止他。在候船室的西南角有两截玻璃柜台,摆成L形,日光灯灯管贴着玻璃柜的里面安装,不仅照亮了商品也使候船室的西南角显得分外亮堂。很显然那儿就是小卖部,柜台后面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营业员。几个小孩扒在柜台前看上看下,老卜混迹其间,像个大儿童似的在那儿流连不去。他低着头,面孔被柜台里面的灯光映得煞白。王智曾去那儿买了四瓶汽水,将其中的一瓶塞给低头看东西的老卜他就回来了。其实他也想多呆一会儿,但他绝无老卜那样的镇定。他俩都发现那营业员长得很好看,是个漂亮的女孩儿。王智发现这一情况后也只能把漂亮的女孩儿当营业员,从她手里买了四瓶汽水,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怎么做了。然后他就回来了,回到了马宁费俊这边,因为买卖已经结束。而老卜一开始就把那营业员当成了漂亮女孩儿,认为她站在柜台后面就是让人看的。当然,他得先看毛巾、地图、胶卷、折扇、茶叶、糕点等等,之后才能把目光转向营业员本人。王智对马费二人说:“那边的女营业员长得挺靓的。”马费于是不再怪罪他将他们的裤脚弄脏了。他们分别跑到小卖部那儿,装模作样地要买什么东西,实际上是看那个女孩儿,平均每人坚持了不到五分钟就撤回来了。这两人去了又回,老卜仍没有挪地方,他还是那么软塌塌地靠在柜台上,慢慢地微笑着。开始的时候他是对柜台里面的货物发笑,这会儿已经抬起头来向营业员微笑不已。他只是笑,不说话,而且什么都不买。女营业员从未见过老卜这种人,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她将眉头紧锁,眉心处夹出一道深深的皱纹,并且把脸偏过去,不看老卜。后来王马费三人频繁走来,已不光是在欣赏女营业员的长相了,而是在旁观老卜与前者之间无声的对峙。每次他们都派出一人为代表,然后回来向大家报告进展情况如何。

    “老卜对她说:我觉得在哪儿见过你,我们以前肯定见过的,要不就是在梦里。

    女孩儿不理他名卜就批评她说:这不是一个营业员对待顾客的应有态度。”

    “老卜给她发了一张名片,女孩儿不接,老卜说:那我就念给你听。老卜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他的名片,女孩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老卜说:我把名片给你搁在柜台上了,日后到广州来尽管找我,管吃管住,旅游接送全包了。”

    最后老卜也离开了柜台。这一次他实在是一无所获(哪怕给对方抢白一两句呢!)。

    他自觉没趣,又想到自己误了火车,心情不免有些沮丧。然而他并不是一个习惯于沮丧的人,因此便在候船室里跳起舞来,以使自己振奋。老卜跳的舞很时髦,似乎是正在流行的霹雳舞的片断。他嘴里哼着一支曲调,一只手举着酒瓶(实际上是汽水瓶),边舞边饮,边饮边舞。他喝汽水的姿势绝对像是在饮酒,而且他也的确因此而陶醉了。老卜来了几个花哨的滑步,接着是那如梦似幻的月球漫步,这时一个粗壮的汉子走到他的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这个人不知是从何而来的,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他的确扫了老卜的兴,使他的独舞被迫中断。王马费三人也觉得情况有变—一他们正准备为老卜鼓掌喝彩,却来了这么一个人抓住老卜不放。然而他们并没有任何行动识是坐在原处观察着,看看事态会怎么发展。他们绝对相信老卜处理事情以及应变的能力,甚至远远超过了相信他们自己。马宁甚至都不朝老卜他们那边看,他故意表现得心不在焉,似乎正在发生的事不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从他的表情看,老卜与那壮汉的相持不过是小事一桩,远不及老卜与女营业员的调情有趣。王智费俊的反应则比较强烈。先是,老卜与那漂亮营业员的周旋已让他们吃惊不小,觉得开了眼界。突然又来了这么一个满脸杀气的汉子,缠住老卜不放。这两幕交替发生在短短的瞬间里,也确实太快了一点。还好,壮汉不过是让老卜教他跳舞。老卜没有教他的兴致,并且自己也不跳了。他走回长椅这边来,在行李的一头坐下,行李的另一头坐着王马费。也就是说王马费与老卜之间隔着三只包,但坐在同一条椅子上。壮汉也跟了过来,并在老卜身边坐下,他继续与对方套近乎,而老卜爱理不理的。也许老卜并不怕事,但刚才良好的心清显然没有了,他有些发蔫,因此看上去像是有点胆怯。这边,他的三位朋友却镇定如常——一在马宁的暗示下王费二人很快明白了在此情况下他们应取的态度。此刻三个人都不朝老卜和壮汉那边看,即使偶尔看上一眼也是那种漠然的目光,最多有一丝好奇。他们装作和老卜根本不认识,或者对这样的事根本不屑一顾。如此引而不发的态度的确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使得那壮汉在与老卜q缠的同时不时会朝这边瞟上一眼。马宁故意站起身,去候船室门口转了一圈,以示状态的轻松。那壮汉一口咬定老卜与自己是同道,说他带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壮汉说话时有些颠三倒四,反复无常,一会儿说自己那里有什么东西,问老卜要不要?一会儿又认为老卜带了东西,说他“全要了”。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违法之徒,其前提是老卜也是一个违法之徒。老卜推辞说:“你认错人了!”壮汉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怎么会认错人呢?”这次他指的“这一行”却不是违法犯罪,而是治安联防。说着他掏出一张证件,以证明自己是一个便衣警察。他所说的“我们”此刻也已不是指他和老卜,而是指他与那些警察同行。但无论如何老卜还是一个违法分子,这是前提性的,只有在此前提下壮汉作为违法分子或是警察与老卜的接触才是正常的。既然作为一个违法分子他不能取得老卜(另一个违法分子)的信任,那他就摇身一变成了警察。

    那证件插在一个破本子的红塑料封皮里,在老卜的眼前一晃,本子随即合上了。

    壮汉一面将他的红本子往怀里揣,一面让老卜把他的证件拿出来。老卜坚持要看清壮汉的证件,否则自己的证件是绝对不会拿出来的。壮汉说:“你怀疑我是一个警察吗?”老卜说:“我怀疑。”壮汉问老卜:“我哪点不像?”同时补充道:“我是便衣警察。”老卜说:“警察没有专门便衣或非便衣的。”壮汉说:“那你就不懂了,警察不单有便衣,还有特务呢!”说来说去绕不过检查证件这件事,壮汉的头脑清醒得很。作为交换条件他再次把自己的证件从怀里掏出来,并交到了老卜的手上,让后者看了个够。老卜在惨淡的灯光下看了半天,实在也说不清这是怎样的一类证件。在职业一栏里填写着“工人”二字用外就是姓名性别,一共四大栏,最后一栏里写着“联防队队员”几个字。老卜冷笑一声,将红本子递还壮汉,说:

    “你根本不是警察!”壮汉也不反驳,只是一味地向老卜索要证件。老卜说:“你不是警察,无权检查我的证件。”壮汉说:“你也不是警察,怎么就能看我的证件呢?”老卜说:“是你自己要给我看的,责任在你。”壮汉说:“第一次是我给你看的,第二次是你向我要的。你几巴看了老子两次证件,这事这么讲?”现在,壮汉也不说他是什么便衣警察了,只说老卜看了他两回证件,而老卜的证件他一次也没有看过,所以事情没完。他越过老卜伸手去拿放在椅子上的老卜的包,老卜先是按住自己的包不让壮汉拿,继而按住了壮汉的手。冲突于是升级,发展到拉拉扯扯,以致王马费三人紧张得从长椅的另一头站了起来。这时大厅里人越来越多,比他们刚进来时多了十倍不止,至少也有一百来号人,原来一小时已过,渡船从南岸开来。

    正在争执时候船的乘客已排成队列,往检票口走去,准备上船了。王马费分别拿着老卜的三只包,加入到上船的队列中。他们指望最后一刻老卜凭借自己的能力能从与壮汉的纠缠中摆脱出来,只要上了船就没事了。此事谈何容易?壮汉既没有看过老卜的证件,也没有抢到包,不禁恼羞成怒,他坚持要把老卜带到民警值班室去。

    他咬定老卜的包里面有东西(此刻他不再提证件的事),而那包被他们(老卜的同伙)带上船去了。事实上如果老卜没走王智他们怎么可能走呢?他们此行的目的无非是送老卜。他们只是作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希望老卜与壮汉的纠纷快点结束。既然老卜无法脱身,他们走掉也无意义。壮汉明显变得粗暴起来,推搡中加大了力量,他企图将老卜的一只手臂拧到身后去。由于这是上船的最后机会,老卜拚命地挣脱壮汉,他的顽强使壮汉更加愤怒。同时,壮汉看见候船室门口涌来一伙人,于是勇气倍增。那伙人是他的同伙,实际上他还没有看见他们人,光听见摩托车的轰鸣就对老卜不再客气了。

    这伙人自然是壮汉招来的。在与老卜的相持中见对方人多壮汉不敢贸然动手,他只是一味地缠住对方,是为缓兵之计。他看见一个闲逛的朋友在候船室门口探了一下头,那人见壮汉与外乡人纠缠本想过去帮忙,但壮汉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回去叫人。也许情况不是这样的,报信的是柜台后面的那位营业员姑娘。很可能连壮汉也是她让人叫来的,她觉得受到老卜一伙的侮辱。说不定那壮汉还是她的男朋友呢,而她是壮汉的女朋友,或她被置于他的保护之下。否则为什么壮汉一出现就找老卜的麻烦呢?这伙从候船室门外冲进来的人也一样,一进门就冲老卜他们过来了,如果不是被人招来的那就奇怪了。至少他们与壮汉认识,看见壮汉力斗一个大个子,还有他的三个同伙,于是不由分说地过来帮忙。壮汉在他的同伙出现之际也需要摆出一副恶斗的模样,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磨磨蹭蹭了。他努力去拧老卜的胳膊,如果单论力气,老卜不是壮汉的对手,但由于他个子高大胳膊虽被拧到了背后壮汉却举不上去,因此并不能构成严重的威胁,老卜依旧傲然挺立着。并且这时王马费已决定不走了,他们再也不能坐视老卜与壮汉的搏斗。马宁机警地闪到壮汉身后。一个瘦高个跨下摩托车就往里面冲,他一面拨开众人一面嚷嚷:“在哪块?在哪块?”实际上,他早看见了老卜他们,根本没有必要问。这时候候船室里的乘客都已通过了检票口,空旷的大厅里只剩老卜他们以及壮汉,没有更多的人(除了与瘦子一齐进来的那伙男女),因此瘦子所谓的拨开众人只不过是一种想象。

    由于并没有什么众人,他那拨开的动作就像在划水。他左划一下右划一下就到了老卜前面。瘦子一面划水一面蹬脚,把脚上的一双红颜色拖鞋甩掉了。那拖鞋蹦起半人高落在两文远的地方,另一只朝着不同方向,其飞行高度与距离与第一只拖鞋相仿。总之,两只拖鞋造成的效果好极了,大有先声夺人之势。需要一提的是:某种样式的红塑料拖鞋是当年本市小流氓的必备之物,标记性服饰,谁要是穿了一双那样的红拖鞋老百姓见了必然敬而远之。瘦子将红拖鞋蹬掉类似于打架之前卷袖子摘手表之类的仪式,可见他是多么地理解红拖鞋,把它的功用简直发挥到了极至。

    瘦子赤着脚,作出一副拚命的架势,上来便打。他的拳头还没有够着老卜突然惊叫一声,原来一脚踩中了地上的碎玻璃。瘦子落脚之处正是王智丢汽水瓶的地方,一脚下去顿时鲜血淋漓,瘦子立刻失去了战斗力。他大叫“华子华子”,这时一个染了黄发的女人挤过来,可能是他的女朋友,刚才坐在摩托车后跟瘦子一起过来的。

    瘦子对那女人说:“华子啊,我的脚受伤了。”华子就骂他:“你兴你妈个头!”

    瘦子大怒,骂那个叫华子的女人道:“你这个逼,看老子打不死你!”于是两人骂得不可开交,暂时没人理会壮汉和老卜的纠缠了。倒是王智他们颇为关切地察看了瘦子的脚,应该说的确伤得不轻。伤处在右脚大脚趾一侧的脚趾上,血流了一地,估计那脚趾即便还在脚上也不过连着一层皮了。王智心中得意,于混乱之中搜寻到马费二人的目光,三人不禁会心地一笑。他们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不计前嫌,提醒瘦子快去医院。王智还试图教会华子一种止血方法,用以给瘦子止血,必要的时候他甚至愿意亲自操作。也许他们的和平攻势太过份了,让对方觉得受到了嘲弄(当然他们也确有嘲弄瘦子的意思,只不过说着说着被自己感动了,以为眼下是一个化干戈为玉帛的良机),甚至壮汉也放弃了老卜,跑过来制止王智们的离间之计。

    王智颇为心虚,生怕壮汉说出那地上的玻璃来自一只汽水瓶,而汽水瓶是他王智砸碎的。当然壮汉并没有看见王智砸汽水瓶,但如果他聪明的话完全可以想到:汽水瓶是王智或王智们砸碎的。即便想不到也可以这样诬陷他们,如此一来必能激发瘦子他们的斗志。实际上,王智他们的处境危险得很,不仅是壮汉,随便壮汉或瘦子一伙中的谁说那汽水瓶是他们砸的他们就完了。然而连壮汉都想不到这条妙计,瘦子和其他人就更甭提了。在王智看来,壮汉显然是他们中的聪明人。聪明的壮汉一口咬定老卜的包里面有东西,因此要把他们(老卜和王马费)带到民警值班室去。

    马费二人表现出一副坦然的样子,肯定地说老卜的包里没有任何东西。他们问壮汉:“要是没有东西怎么办?”壮汉说:“没有东西我把眼睛抠出来给你们看!”他一心要把王智他们弄出候船室,到外面的街上去。王智十分焦急,因为他知道老卜的包里确实有壮汉所说的东西(因此他觉得壮汉在那伙人中最聪明),这事儿只有他王智和老卜知道。

    本来那东西并无所谓,只不过版本稀有,经过复印,模样像是手抄本。再加上掐头去尾传阅中磨损再三,就越发显得神秘莫测了。本来,携带这样的东西应该和马费二人打好招呼,但由于吃饭耽误,没有机会也就算了。现在就更没有机会了。

    看见他二人如此坚持自己的清白,王智是又喜又怕。喜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实情,因此毫不心虚,越发的理直气壮,甚至王智也受到了感染从为老卜的包里的确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被壮汉那样一口咬定是奇耻大辱和不白之冤。在此情形下当然不便向马费泄漏秘密,如果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还会这样义愤填膺吗?想必也如王智一般作贼心虚,尽量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王智怕的是马费二人的态度过激,非要以开包检查来洗刷自己。这两人从小都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他们得寸进尺坚持那样做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这会儿双方都已撇下了瘦子,在去留问题上相持不下。一方认定老卜的包里有东西,必须前往民警值班室接受检查。一方坚决否认老卜的包里有任何违禁品,他们不怕检查,问题在于:如果检查的结果证明他们是清白的那该怎么办?王智暗想:如果去民警值班室的话势必要开包检查。如果不去,候船室里对方人越来越多,虽然瘦子失去了战斗力,但他在一边呻吟呼号,后来的人见此情景以为是被王智一伙伤害的,于是不由分说地就要冲上来。王智虽然竭力辩解,但毕竟只有一张嘴,瘦子的朋友熟人却不断地涌来(还有壮汉的)。

    这时马宁将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故意不拿出来。从外面的形状看,似乎他手里握着一件什么东西,刀子或者是改锥之类的,他就是要给人以这样的感觉,而实际上他也可能手上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拳。也许将裤子顶出一个突点的不过是某根手指。他就这样挡住一路来犯之敌——一以他壮实的身躯和想象中的武器。壮汉不敢大意,用手抓住马宁插在裤子里的那只手的手腕,一面却说:“有本事你拿出来啊!”如果马宁手里真有武器壮汉是绝对不会让他轻易亮出来的。如果马宁手里并无什么他也没有必要如实地拿出自己的手。因此两人看上去在相持角力,实际上却各怀鬼胎。

    王智马宁遥相呼应—一分别以和平和武力的方式,在宽敞的候船室里以他们为中心人群分作两堆。此乃是分兵之计,当然也可以说他们被对方分割包抄,将面临各个击破的命运。本来费俊是可以来回策应的,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被彻底地忽略了。他始终拿不定主意,应该帮谁?或者,谁更需要他的帮助?他的主张一向不甚明确,到了关键时刻就不知作何抉择了。因此当他挤到王智身边,便帮腔附和王智的和平主张,然而并没有人答理他,包括王智,这就让费俊感到自己并无任何辩才。于是他来到马宁这边,模仿马宁也将手插在裤子里不拿出来,可也没有谁过来握住他的手腕。费俊用手将他的裤子顶起一块,并保持了半天,结果连自己也怀疑起来:那后面是一把匕首还是一根勃起的阴茎?他实在不知道如果是一把匕首他的手应该是怎样放置的?

    壮汉想起三只包同时想起了包的主人老卜,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在了。壮汉的对手早就变成了马宁,等他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老卜不在了,三只包自然也不翼而飞,跟随它们的主人从这问候船室里消失不见了。一种看法认为:老卜是在王马费的掩护下悄悄撤离的。还有一种看法:老卜是壮汉故意放跑的,因为后者对老卜的包里是否有东西也不敢确信。如果老卜以及他的三只包从此无影无踪,那包里是否真有东西也就死无对证。当壮汉发现老卜不见了,他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

    壮汉不仅咬定老卜的包里有东西,并声称是他亲眼所见,若不如此,他(老卜)干嘛要跑呢?因此王马费三人(老卜的同伙)非得跟他去民警值班室不可。壮汉此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证明他是正确的。这边,王智的心思和壮汉一样,当他得知老卜不见了,心中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估计老卜趁乱混在乘客里上船走了,没准现在已经过江到了对岸,他带走了三只包,当然也带走了里面令人担忧的东西。也就是说那东西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现在到了洗刷自己的时候了。

    权衡利弊,王智觉得还是随壮汉一伙去民警值班室比较好,虽然他们得通过外面的那条黑暗陌生危机四伏的街巷。眼见得壮汉的同伙越来越多,留在候船室里也不是一个办法—一那儿已经快成街头了。

    他们分别被壮汉一伙拥着向外走去。来到外面的街上一些人想把他们就地打倒,为瘦子报仇,但被壮汉制止了。此刻他只想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因而非得去民警值班室不可。壮汉来回维持着必要的秩序,以免在到达目的地以前王智等人被揍成半身不遂,若是那样就理亏了。

    民警值班室设在江堤上,是一所孤零的木板房子,门前亮着一盏红灯。虽然他们早就看见了那红灯射出的红光,但要走到还需要一段路程。这段路黑漆漆的,空气中飘荡着江水以及煤烟混合而成的特别的气味。一伙人在用王智他们不甚明白的当地话辱骂他们,并簇拥着他们向前走。那些人越来越陌生,他们的心里就越发慌乱。相比之下,壮汉由于和他们打了一两个小时的交道,因而较为亲切。在莫名的恐怖中他们努力寻找着壮汉的身影和他的声音。实际上壮汉也的确在保护他们。但由于他们被分作三处,壮汉需要来回照应,因此显得有些忙不过来。他扯着嗓子大声喊叫,训斥和责骂着他的同伙,那声音虽粗俗刺耳,但还是给了他们不少安全之感。黑暗中,王马费三人的身上分别挨了不少拳,那是壮汉照顾不周的结果。当然也多亏了壮汉的照顾,否则将会更惨。可见壮汉是这伙人的头目,男人们一般都听他的,女人则管不了这许多,她们纷纷扑上来袭击王马费。好在她们是女人,力气有限,他们挨着的很少有实实在在的拳头,一般来说不过是扭一把掐一把,虽不至于致命但疼痛难忍。这帮女人想必是壮汉和瘦子们的女人,或者是被壮汉的女人(小卖部的营业员)和瘦子的女人(黄头发的华子)扇动起来的。她们同仇敌汽,发誓把与她们的男人作对的几个外地人置于死地。从候船室到民警值班室的这段路并不很长,大约有两百来米,但由于壮汉一伙的内部存在着明显的意见分歧,以及参与者众多,队伍庞大行动不便,因此路上花了很多时间。

    好不容易到达了民警值班室,由于木屋窄小,只有当事人才被允许进入。王智他们三人都进去了,壮汉一伙只进去了一个壮汉。本来瘦子也是有资格进去的,但他疼得实在熬不住,被人架走看急诊了。加上值班民警,木屋里一共是五个人。王智们一进来就觉得彻底安全了,他们与对手的力量对比是三比一,民警暂时中立。

    而在木屋之外,层层叠叠的群众包围了值班室,矮小的木屋几乎看不见了,至少那刺目的红光已照射不到那么远。包围木屋的群众是壮汉的同伙、女人、亲戚、熟人和老乡,可以说没有一个是超然事外的纯粹的观众。他们包围了木屋,从门窗以及木板的缝隙中观察里面的一举一动。值班室里低悬着一盏一百瓦的白炽灯,照得室内通亮。由于木板将群众隔绝在外面,因此在视觉上王智们占有绝对优势(三比一),他们的自信多半来自这里。然而木板并不隔音,从声音判断外面的街上至少也有一百来人。他们并没有特意大呼小叫,反倒压低了嗓音,那压抑不住的嗡嗡的低语声更具威胁性。壮汉的自信来自于此,他相信只要自己点个头,外面的那伙人甚至能把木屋掀翻。他掩饰不住一脸的得意之色,并显然有了某种以势压人的意思。

    民警很年轻,二十岁左右,壮汉一口一个“小李,小李”的把他叫得不耐烦起来。他皱着眉头问:“你把他们带来干嘛啊?”壮汉就说有一个家伙带了三只包,三只包中的一个包里面有东西……小李问:“是他们吗?”壮汉说:“不是的。”

    小李说:“‘不是他们你把他们带来干嘛啊?”壮汉说:“他们是一伙的。”小李问:“那东西呢?”壮汉说:“在包里。”小李问:“那包呢?”壮汉说:“被拎包的人带走了。”小李听后很不高兴,说:“你耍我还是怎么的?既没人也没赃,你跑到这里来闹什么闹?”壮汉说:“小李小李,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们哥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小李说:“谁跟你是哥们?你少来这一套!”

    王智察言观色良久,这时他主动掏出教师证递到小李手上,说:“你看,我是大学老师,这位(指马宁)是律师,这位(指费俊)是记者,我们都是知识分子,怎么会去干那些违法的事呢?今天我们过江来送一个朋友,没想到碰上了这伙人,恕我直言,他们是什么身份?”

    小李略微端详了王智一番,强烈的灯光下后者越发显得文弱白净。再看他的两个同伴,也都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此刻正安静地坐在屋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默默地吸烟。而这一位,把小李称作哥们的,将汗衫袖子一直撸到肩膀以上,堆积在粗短的脖子两旁。他的手臂十分发达,二头肌在皮肤下面跑来跑去,像一只胖大的老鼠。三角肌,也就是肩头处文了几个麻点,由于工艺拙劣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图案或文字。壮汉的那张脸更是让人望而生畏,毛孔粗大,使劲地往外冒着油……由于候船室里灯光昏暗刚才王智他们并没有看清壮汉的模样,现在想来不禁有些后怕。

    即便是民警小李也不屑于与这样的人为伍,特别是在王智这伙儒雅的书生面前。他把教师证交还给王智,并没有向马宁索要律师证向费俊要记者证。如果他非要不可的话他们也拿不出来,不是因为没带在身边,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二证。王智谎报马费二人的职业是为了加强他们的整体实力——对于记者和律师即使是警察也不敢随便乱来的。况且,王智自信自己能取得小李的充分信任。他的教师证是真的,他是一名大学老师这也没有假,尤其是他那张循循善诱的脸,上架一副黑框眼镜,鼻子下面两片薄而红的嘴唇,不是老师又能是什么?出于对王智的信任,想必小李对马费二人的身份也不会多加怀疑。当然小李自有他的理由,他不愿纠缠于身份问题是因为王智问壮汉是“什么身份?”而他不便回答。他既不回答壮汉是什么身份,也不问马费的身份是否属实,于是便两相抵消了。

    壮汉是劳改假释人员,在联防队帮忙,这本不干小李的事,也不是由他决定的。

    然而小李是年轻人,要面子,觉得这一情况在三位知识分子面前不便透露。如果承认壮汉是联防队的,就有壮汉与他同事的感觉,与这样的人同事,小李觉得脸上无光。如果说明壮汉是劳改假释人员,王智们一定会因为壮汉的所做所为而要求制裁对方,但这样也不合适。况且在座的有一位律师,由假释人员担任联防队员是否合法?小李也不得而知。他不想惹什么麻烦,于是他对壮汉说:“想立功也不能乱来呀!”含蓄地对壮汉的行为进行了批评,同时也暗示了他的身份。小李主意已定,十分客气地对王智他们说:“这是一个误会,请多多原谅。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家,还请三位多多包涵。如果没什么的话,三位现在就可以走了……”

    壮汉一听急眼了,他冲到门边,用肥厚的身躯将门封住。好不容易他才将王智他们抓获的,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就让小李给放跑呢?对方也太不给他面子了。壮汉气呼呼的,起伏的胸脯就像是一只风箱,他瞪着小李发狠说:“我看谁敢走!”本来,王智他们并不十分愿意出去,由于壮汉的同伙将木屋围住,此时出去是很危险的,但他们也没有借口继续留在这里。因此壮汉不让他们离开其实正中他们的下怀。

    但此种情绪又不可表露出来,万一给壮汉看出破绽那就不妙了,没准他会把民警小李不予解决的问题交给他的那些同伙……基于上述考虑,王智他们决定作出还有要紧事办、不可耽误在此地的模样。王智不时地看手表,说他今天晚上还得备课。而费俊要赶一篇新闻稿,马律师明天开庭,也有大量的案头工作要做。他们没有时间耽搁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面,实在是不能奉陪到底。王智大讲特讲:在现代社会里时间就是一切,它既是效益也是金钱,当然还是生命。他觉得赔礼道歉的什么倒不必了,关键是时间月p是壮汉一伙所赔不起的。当然啦,他们就不计较这些了,关键在于壮汉应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无故耽误别人的时间无异于浪费他人的生命,浪费他人的生命就等于杀人……王智侃侃而谈,不知不觉间竟把民警值班室变成了大学课堂。听上去他是要争取快点离开,实际上却在拖延时间。壮汉像中了催眠术一般,不再言语,只是盯着王智发愣。当然,他那魁梧的身躯并没有离开门边,当王智开始演讲的时候壮汉站在哪里后来他就一直站在哪里,始终没有挪动过。

    壮汉这边像个门神一样地被安顿下来,那边,民警小李却气不打一处来。当然,他绝不是对王智夸夸其谈反感,相反,他觉得王智说得太有道理了。此刻他比刚才(王智发表演讲之前)更加敬佩王智他们这样的知识分子,要不是为了多听一会儿(机会难得)他早就对壮汉不客气了。小李的愤懑完全是针对壮汉的,后者竟然敢蔑视他的权威。小李明明已经让王智他们走人了,这小子竟然敢挡在门口不让人家通过。说心里话,小李也不想让王智他们走,他多想留他们在此多聊一会儿天。然而小李毕竟是一个明白人,知道不能以这样的方式留人。现在他能为王智他们做的只是扫除其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把壮汉弄到二边去,将门前空出来。他必须这样做,一来为自己的职责和荣誉,二来,为日后结交工智这样的文人打下基础。想到这里,小李过来拉壮汉,一面拉口中一面威胁道:“我看你是昏了头,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单凭体力小李绝不是壮汉的对手,因此他必须提醒壮汉注意他们各自的身份以及与他对抗的后果。壮汉被小李抓住领口(实际上并没有领子,壮汉抓住的是对方汗衫的前襟),一把拉离了门边。本来壮汉是不会轻易动摇的,但他担心汗衫被拉坏了,因此他攥住小李的手腕,不让他用力。壮汉一面挣扎一面对小李说:“你放不放手?放还是不放?”小李说:“我就不放,我看你翻了天不成!”两人从门边一直扭打到桌前,又从桌前扭打到一边的折叠床上。壮汉基本上在招架,并非没有还手之力,而是心存顾忌。

    王智的心里怪过意不去的,小李之所以与壮汉打成一团,完全是为了他们。这时虽然门前已经空出来了,王智们反而拿不定主意:走?还是不走?怕门外壮汉的同伙袭击是其一。其二,此时离开是否太不仗义了?—一小李与壮汉胜败未分,结果很难预料。好在此事也没有机会多想,那门虽然空出来了,并且也被从里面打开,可壮汉的同伙却从外面堵住了王智他们的出路。他们不让王智们出去,甚至自己也跨过门槛涌进小木屋里来看热闹。他们全都是壮汉一伙的,但没一个敢帮壮汉打架,他们都知道小李,而且知道他是民警,打不得的,哪怕是趁乱来上半拳一脚。能做的只是挤在这里看热闹,他们甚至也忘了壮汉与小李打架的起因。他们压根儿就忘记了王智他们,堵在门口不让前者出去也不是有意的。王智们突然从主角变成观众还真有点不习惯,夹在群众里观看这场莫名其妙的斗殴感觉很诧异。如果说这场架是由他们引起的那就更令人难以理解了。他们为何要跑到江北来?深更半夜的不回家?在这里看一个民警和一个流氓撕打?这样的事情简直奇怪透了,真值得好好想一想。更令人不解的是这架他们也可以不看,完全可以趁乱走人—一这时已无人有兴致阻挡他们。可那民警与流氓的搏斗就像有无穷的魔力,将王智他们深深吸引住了,使他们看得如痴如醉,既忘记了危险,也顾不得回家了。他们和在场的其他观战者一道来回移动——为的是给壮汉和小李挪地方。七八个平米的小屋里,那么多的人,同时后撤,同时向前,同时向左向右确实不易,他们还得留出足够的地方供壮汉和小李施展,不碰着他俩也不能被他俩误伤。这一集体行动需要高度的敏捷,配合的默契就变得尤其重要。一时间王智们大有融人其间之感,脑袋里晕乎乎的就像喝醉了酒,舍不得出去和离开了。

    由于几十个人同时在小屋里抽烟,烟雾弥漫,在一百瓦灯泡的照射下犹如动人的面纱或帷幕。那灯因为悬得低,在搏斗中被小李的头碰了一下之后便开始晃荡起来,弄得壮汉和小李一会儿在明处一会儿在暗处,犹如身处灯光变幻不定的舞台。

    同时,王智们看见自己和群众巨大的影子在墙壁上滚来滚去,就有了置身原始洞穴的感觉——一那晃来晃去的灯泡如同摇曳不定的黄火。这一切都是由于小李的头碰了一下电灯造成的。而碰电灯的时候小李的头上戴着大檐帽,一碰之下帽檐儿就从前面到了后面,这实在有损于他的职业(警察)形象。况且小李的制服也被壮汉拉皱了,领口歪斜,露出了里面的花衬衫。由于衣冠不整,小李看上去威风大减,他对壮汉的震慑作用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壮汉这号人,一贯以貌取人,尤其是对警察特别敏感,当然主要是对他们的那身衣服特别敏感。这次壮汉有机会向警察制服发起攻击,心中不禁又喜又怕。现在小李歪戴着帽子,衣服上的扣子也被扯掉了两个,他脸红脖子粗地喘着大气,用当地方言与壮汉相骂不休。壮汉心想:你他妈的靠的还不是那身皮,要是没有这身皮你他妈的还不见得是老子的对手呢!这是大实话,小李的心里也很明白,所以在与壮汉的撕打中他一有机会就去整理衣服,而壮汉却坚持不给他以这样的机会。壮汉始终对小李手下留情,他进攻的主要对象是小李的那身衣服,而非小李本人。当然啦,一旦小李衣不遮体,接下来的打击目标就是他的身体了。当然壮汉也可以隔着衣服打击小李,但他这类人在某些方面有心理障碍……渐渐的,王智看出了一点门道:这场架之所以打得旷日持久主要在于交手双方并不平等。壮汉缩手缩脚,心有余悸,如果将衣服除去那小李肯定是要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