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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页

    “先生,“特·埃斯巴太太说,“我处在两难的地位,不是坐视自己的财产和孩子受到损害,便是被人家认为与丈夫作对;现在你先生非但不来保护我,倒反控诉我,倒反怀疑我的用意。这种行为真有点儿莫名其妙……”

    法官立刻接住了她的话:“太太,法院对这一类案子特别郑重,它可能指派一个批判态度还没有我这样宽容的法官。再说,你以为侯爵的律师会乐意听人摆布吗?便是你的用意极纯正,没有一点儿私心,他不是也会加以中伤吗?你整个的生活,他都要翻来覆去的搜查,还不象我对你存着敬意而留些余地呢。”

    “多谢你,先生侯爵夫人带着挖苦的意味。“即使我欠下三万五万的债,也不在埃斯巴和勃拉蒙-旭佛雷两家眼里;但倘使我丈夫精神失常,是不是因为我欠了债,就不能使他受禁治产处分?”

    “那也并不,”包比诺回答。

    侯爵夫人又说:“我想不到,在只要坦白真诚就能知道全部事实的情形之下,一个法官会用狡猾的手段来盘问我,所以我现在认为不必再回答你的问题了;虽然如此,我仍可以老实告诉你,我在社会上的身分,为了保持社会关系所花的心血,对我都是很痛苦的。最初我杜门不出,过了几年幽居的生活;但为孩子着想,我觉得不能不代替他们父亲的职司。我招待朋友,接见宾客,欠了债,使他们的前途得到保障,替他们布置一些光明的远景,使他们将来不会缺少帮助和支持;以这种成就而论,不少精于计算的人,法官也罢,银行家也罢,都会毫不吝惜的付出我所花的代价的。”

    “太太,我很佩服你爱护儿女的心,”法官回答。“那是你的荣誉,我怎么能责备你呢?法官是属于大众的;他什么都应该知道,什么都应该衡量。”

    侯爵夫人凭着她的机智和判断人的习惯,看出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不能影响包比诺。她本希望遇到一个有野心的法官,不料来的是个正人君子;便忽然想到用别的方法来达到目的了。那时仆役们正好端茶来。

    包比诺看见下人预备茶水,便问:“太太还有别的话跟我解释吗?”

    “先生,”她很傲慢的回答,“你只管公事公办:讯问了特·埃斯巴先生以后,你就会同情我了,那是一定的……”她抬起头来又高傲又放肆的向包比诺瞅了一眼;老头儿便恭恭敬敬的向她告辞了。

    拉斯蒂涅对皮安训说:“你的姑丈真是太和气了。难道他不明白吗?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何等人物,在社会上有什么影响什么潜势力,难道他一概不知道吗?明儿司法部长还要来拜望她呢……”

    皮安训回答:“朋友,教我有什么办法?我早告诉你了,他不是一个通世面的人。”

    “不错,他这种人简直自寻死路。”

    皮安训向侯爵夫人和那始终不做声的骑士行了礼,急急忙忙追出去;包比诺不愿意参加发僵的局面,早已在一间间的大客厅中往外走了。

    法官一边踏上侄子的马车,一边说:“我看这女人欠下十万法郎的债呢。”

    “你觉得这件案子怎么样?”

    “没把各方面的情形看清楚以前,我从来没有意见的。明天清早我就发传票,约耶勒诺太太下午四点钟到办公室来,要她解释一下关于她的事,因为她是有干系的。”

    “我倒很想知道这粧案子的结果。”

    “哎!天哪!你没注意到侯爵夫人被人利用吗?牵线的便是那个高大冷酷,自始至终没说过一个字的男人。他颇有该隐的气息,但这个该隐是想利用法院来害他的哥哥,不幸我们手里还有几把萨姆松的剑。”

    皮安训嚷道:“啊!拉斯蒂涅,你在这里头搅些什么名堂呢?”

    “这些家庭之中的阴谋诡计,我们见惯了:宣告不受理的禁治产案子,每年都有。我们的风俗并不认为这种企图不名誉;另一方面,只要一个可怜的穷光蛋打破玻璃窗想抢金子,我们就把他送进苦役监。咱们的法律不是没有缺点的

    “可是状子上所举的事实又是怎么回事呢?”

    “孩子,你还不知道当事人要诉讼代理人编的谎话吗?倘若代理人只讲事实,他们盘进事务所的资金就没有利息可拿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一个大胖女人,象一口披了衣衫,束了带子的酒桶,浑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爬上法官包比诺家的楼梯。她好容易才从一辆绿色敞篷马车中走下来;那辆车和她配合得再恰当没有:你想到这女的就会联想到她的车,想到那辆车就会联想到这女的。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说道:“亲爱的先生,我就是耶勒诺太太,被你老实不客气疑心做贼的。”

    她用极普通的声音说了这几句极普通的话,因为害着哮喘病,说话中间还夹着尖锐的嘶嘶声,最后又来一阵咳呛。

    “先生,你才想不到我走过潮湿的地方多么难受。说句粗话,我这条命是不会长的。好啦,你找我干吗?”

    法官一看见这个所谓女阴谋家,不由得呆住了。耶勒诺太太皮色通红,脸上窟窿多得数不清,额角很低,鼻子往上翘着,脸孔滚圆象一个球,因为这女人身上一切都是滚圆的,眼睛象乡下人一样有精神,讲话嘻嘻哈哈,神情坦白,栗色的头发笼在绿帽子底下的一顶软帽里面,帽上插着一束蔫了的莲馨花。膨亨的乳房教人看了又好笑,又担心它逢着咳呛的时候会哗啦啦的炸开来。那种粗大的腿,巴黎的顽童是拿两根木桩来形容的。耶勒诺寡妇穿着一件缀有灰鼠毛的绿衣衫,在她身上好比沾着油迹的新嫁娘的披纱。总而言之,她浑身上下都是跟“你找我干吗”这句话调和的。

    “太太,”包比诺对她说,“有人疑心你用蛊惑手段勾引特·埃斯巴侯爵,拿到大量的金钱。”

    “什么!什么!说我勾引?哎唷,我的好先生,你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还当着法官,应该明理的,对我瞧瞧罢!请你说一声,我是不是勾引什么男人的人。我身子也弯不下去,鞋带也没法扣,二十年到现在不能再戴胸褡,要不然马上会闷死。十七岁的时候,我身腰瘦小,象一支芦笋,还长得很俏呢,老实告诉你!后来嫁了耶勒诺,一个挺好的男人,在盐船上当掌舵的。我生了个儿子,长得一表人材,替我很挣面子;我可以不客气的说,他是我最美丽的出品。我那小耶勒诺是拿破仑部下一个很体面的兵,在帝国禁卫军中吃粮。自从男人淹死之后,可怜我大变特变:害了一场天花,在房间里一动不动的躺了两年,等到出房门的时候就胖成现在这样子,又丑又倒楣,这一辈子就算完啦……你说,我凭什么去勾引男人?〃

    “那末,太太,为什么特·埃斯巴侯爵给你一笔……”

    “对啦,给我一笔那么大的家私!可是我不能把理由说出来。”

    “你不说出来是不对的。现在他的家属为这件事着了慌,把他告了一状。”

    “哎啊!我的好天爷!”那女的猛的站起身来嚷着,“他竟为我受累吗?象他那样的好人,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要是他遇到什么伤心事,哪怕只是少掉一根头发罢,我们也宁可把收下的钱退回的。法官大人,请你把这话记下来。哎唷,我的天!我马上把事情告诉耶勒诺去。喝!这还象话吗?”

    矮胖的老婆子一说完,站起身子就走,三脚两步滚下偻梯,不见了。

    法官心里想:“这女的倒不是扯谎。好罢,明天去看了侯爵,事情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凡是过了相当年龄,不再糊里糊涂过生活的人,都知道表面上无足轻重的行为对于人生大事所能发生的影响;他们决不会奇怪象下面那种琐碎的事会有重大的后果。第二天,包比诺害着鼻腔感冒,疾病本身并无危险,俗语却很可笑的称为脑伤风。法官想不到把案子耽搁一下的严重性,觉得有点儿发烧,便留在家里,没有去讯问特·埃斯巴侯爵。这一天耽误对于这桩案子的关系,等于十七世纪时太后玛丽·特·梅迭西斯为了喝汤而延迟了与王上的会见,使黎希留占先一著,赶到圣·日耳曼争回了路易十三的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