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愚

    

    距儿子的婚期只有十天,却发生了一件让吴子虚挠心的事——家里的卫生间从四楼漏水了。

    吴子虚住三楼东,肖喇叭住一楼西,一个副职住四楼东,这个副职后升迁到一个要害部门任一把手,两年后,借口楼前的街上人车拥挤搬走了。倒出来的房子,过给了姓车的卖烧肉的小舅子。

    外来胡子住进来,单元的居住成份变杂了。肖喇叭见到吴子虚便说,坏了,要坏事。黄豆里掺了颗黑豆,要乱套,乱套。

    刚开始,吴子虚不以为然。他那时已把单位创上国家级先进,牛逼哄哄的,就等着到政府礼堂主席台上领奖了,其他的琐碎事,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退休后的一天,吴子虚逛超市,恰与一位八十五六岁的白发老者打了个照面。老者脸带自来笑,手拿着把刚买的木柄铲子,眯缝着眼,正上下打量他。忽然,老者睁开双眼:“哎,原来是子虚。多年不见,认不出我了吧?”

    当吴子虚听出老者略显沙哑的嗓音后,便确定他是桑树林,三十多年前在岔河公社的老同事。

    吴子虚随口问道:“现住在哪儿?跟儿子还是女儿?”

    桑树林转过身说:“就在紫光花园,才过来。跟女儿。”

    闹了半天,他们是同一个单元的,那个车什么,正是桑树林的女婿。

    接着桑树林又盯紧吴子虚说:“胖了,发福了。掐指一算,你该退了吧?退了也挺好,谁也管不着,不受那一烙铁了。不像我,到老还背着个大包袱,不得安生。你也知道我那个事,帮着捋一捋吧,看那个案子,能不能反过来?我就剩下这点心事了。唉,死不瞑目,这辈子窝囊呀。”

    最初,吴子虚也听说过他的事,他住村时,曾因一条人命而被判刑。从里边出来后,一直对此有疑议,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平反。说起来,这可不是个小事,谁知道能否如他所愿?

    自与桑树林超市偶遇,又成了邻居,吴子虚就想找机会拜访他。

    这不,巧的是,不早不晚,就在儿子婚礼倒数第十天,吴子虚家里的太阳能突然坏了,打不上水去,客厅里的一面墙便被浸透,成了大花脸,连一幅名人的山水字画也未能幸免。可以断定,是厕所墙里的回水管破了,必须从上到下重换,这就涉及到另外几个户,他们的也漏水,须一户一户地打招呼,费用也好平摊。这个热心人,自然由吴子虚担当了,他已和其他户商量好了,因省下了麻烦,都很赞成,唯独四楼的车什么,平日接触少,还没交涉,正好有这个由头,就促成了吴子虚的探望。

    那天上午九点,吴子虚轻轻敲响了四楼的门。

    里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桑树林开了条门缝,先朝他扬了扬手,再侧身将吴子虚让进去。

    进屋就闻到一股拖把的腐臭味儿,吴子虚在门后站了站,又比划着对桑树林说明了情况,便去卫生间里边看,不多时,就指着东墙上露在外边的管子说:“都十年了,出问题了。得换新的了,这几天,我就找维修的,花个三百、四百的,到时几个户平摊一下就行了。”

    “明白。但请问,物业那儿,是否有房屋维修基金?”

    吴子虚说:“问过了,答复是每家每户内部的事情,由各家自己负责。就是说,人家不管,得自个掏钱。”

    桑树林说:“这是哪里的规定?不合常规情理。依我看,凡是不合理的东西,都应该作废。你说对不对,子虚?”

    吴子虚笑了:“向谁讲理去?谁有实权谁有理。但好处是花不了多少,每户也就是掏个七十、八十的。不是常说花钱买平安吗?咱们就算买安全,买卫生吧。”

    桑树林并不赞同:“有些东西,靠花钱是买不来的。比如道歉、歉疚什么的,能买来?说得大一点,什么公平正义、客观公正、以权谋私、颠倒黑白啦等等,人家权大一级压死人,就是死不认账,你说怎么办?”

    臭味冲天,吴子虚在卫生间已呆不住了,他正要朝外走,桑树林依然絮絮叨叨:“子虚,别的不说,就说我那个案子吧。我在主观上,并没想逼死人。不就是由民兵看管着,关了几天吗?难道偷生产队的玉米对了吗?成了英雄?那样子公社干部还敢不敢工作了?”

    桑树林嘟嘟囔囔,翻出些陈芝麻烂谷子,与修水管又有何干?吴子虚本来还有些同情心,但这么没完没了,怎不令人心烦?桑树林仍不罢休,拽着他的衣袖说:“子虚,你的人缘好,圈子多,结交上边的领导也多,能不能找个硬关系,把我的问题,往上反映一下?孬好给个结论,差不多就行了,我也没有过高的要求。这不,我的上诉材料都准备好了,你给看看。”说着,他进了东屋卧室,从牛皮纸袋里抽出厚厚一大摞,递给吴子虚说:“你知道,关键是,必须找个说了算的人,那个官,得比上吊那个人亲戚的职位还高,才行。”

    吴子虚拿着材料,苦着脸,叹口气说:“我已退下来了,人走茶凉。你这个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等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吧。眼前,得先修管子。”

    第二天,就来了两个维修太阳能的师傅,一个上到楼顶,一个在楼下接应,没用两个小时,就全部换上新的了,自来水上下通畅了。其后,也就是三、四天时间,那些户主,就将各自的维修费,交给吴子虚。唯有四楼那个车什么,夫妻俩根本不朝面,就连桑树林见了面,也是连提不提。

    吴子虚心里有些恼火,碍于脸皮薄,无法开口要。

    还是往好处想,桑树林许是忘了吧?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好意思赖账?谁会将那点小钱看在眼里?吴子虚便耐心地等。

    第三天,吴子虚就在楼梯上碰见了桑树林,他手里提着一小捆芹菜,慢吞吞地上楼,就在他迈上四楼第一蹬阶梯时,吴子虚忽然问:“家里的太阳能,不漏了吧?”

    桑树林回道:“好了,修好了。子虚,你真是活雷锋,都像你这样,邻里关系就好处了。浙江台整天捣弄什么中国好声音,他们还不如弄个中国好邻居,也能教育一批人。我看他们的功夫,好像用的不是地方啊,瞎捣鼓。”

    原来弄了半天,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吴子虚转念一想,他本人没有分文收入,花一分钱也得向儿女张口,就不难为他了,算是自己捐了吧。

    就在吴子虚下楼时,桑树林又忽然停下来说:“子虚,我托你办的事,可别忘了啊,拿着当自己的事办。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吴子虚眉头上的结越来越深,像条蚯蚓似的,爬在脸上好长时间,他终于呼出一口粗气,盯着桑树林说:“话说回来,人不能属煎饼鏊子的,一面,得两好凑一好,是吧?”

    桑树林半天没吭声,嗓子眼里似有口痰,却吐不出来。

    那样平静的日子没延续多久,吴子虚家的卫生间又出现了问题。从天花板上开始漏水,一点一滴,掉到瓷砖上,然后迸溅成透明的水花,散落到地面。当时,妻子乐莉正在卫生间,感到不对劲,抬头往上一看,便惊讶地喊了一声。吴子虚从厨房抽油烟机的轰鸣声里,听见了她的大呼小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赶紧穿过客厅,推开卫生间的门。眼前的景象,出乎他的意料,西南角顶部湿了一大片,混浊的水,还在不紧不慢地往下滴,如果蹲在马桶上,要不了多久,右边的大腿和屁股就会湿了。

    这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吗?再说,离儿子的婚礼,只有八天了。

    “楼上,又是楼上,肯定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乐莉马上得出结论。可她因为公司有事,明天就要出差,几天不在家,便十分生气地吩咐吴子虚抓紧处理,要不然,会没法收拾,水漫金山的。

    没办法,吴子虚只能先拿来两个脸盆,放在漏水的地方。令人头疼的事情发生了,这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为什么偏偏是四楼,单单是四楼?那可是他真不想与之打交道的邻居。明摆着,他不乐意也没办法,乐莉带着一腔怨气走了,吴子虚不得不硬着头皮,开了门,一步一步,迈上四楼的阶梯。

    楼道里,只有吴子虚的喘息和鞋底磨擦水泥地面的声音,他不自觉地用手背擦了把额上的汗,爬上两个十级台阶,就到了,过年时贴在防盗门上的“福”字,映在他的眼前。他怔怔地站在门前,四处张望,竟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想了半天,才开窍似的,轻轻地敲着门。

    门里边好半天没有动静,吴子虚只得又敲了一遍。过了会,听见有人俯在猫眼上,大概是想看清来访者的面容。吴子虚猜出只有桑树林在家,便亮开嗓子喊了声。里边却随之沉寂了,吴子虚有些不耐烦,敲门的力度加了一倍。

    桑树林终于在门后开了腔,他实话实说,告诉吴子虚,女婿嘱咐他不要添麻烦,不要惹乱子。所以,有什么事,去和女婿说。他什么事也管不了。

    吴子虚生气地说:“不是来问你要钱的。是你家里的水管坏了,往下漏水。”

    桑树林说:“那我就更管不着了。”

    “这事也得找你女婿?”

    “嗯。”

    “好吧,那他的电话?”

    “不知道。”

    此后,无论吴子虚怎样好言好语,苦口婆心,桑树林似乎认准了一条,就是不开门,气得吴子虚上蹿下跳,真想狠狠地朝门上踹一脚。

    “那你的事,还办不办了?”吴子虚没辙了,威胁性地使出杀手锏。

    然而没用。既然进不去门,只得自找台阶下,听见楼下有收废品的,吴子虚便下楼,将一堆酒瓶子、纸盒子打包,也没称重,让收废品的目测了下,收了两元钱。他和也在卖废品的肖喇叭,说起了四楼漏水的事。肖喇叭听了,发出啧啧的惊叹声,无理的成了有理的,求人的成了被求的就不认人,这都乱成一锅粥了。她催着收废品的快一点,她要替吴子虚评理去。收废品的老汉吐口唾沫,也打帮腔:“有的人还不如垃圾。垃圾还能回收利用,人成了垃圾,就只能埋了烧了。”

    没想到,肖喇叭也吃了闭门羹。她一脸晦气,对吴子虚说:“对你还算客气。那老不死的,竟说我多管闲事,这不是骂人吗?”

    随后,肖喇叭去吴子虚家,察看了卫生间。她说:“别没法子,一是找物业,二是找前邻居,你懂得。”

    前邻居曾是吴子虚的副手,过去对他言听计从。既然车什么是前邻居的小舅子,找他也顺理成章。在肖喇叭告辞之后,吴子虚就拨通了前邻居的电话。

    在希望而焦急的等待中,电话里没有出现熟悉的声音,一直无人接听,而后自动挂断了。

    许是开会,不方便?正当吴子虚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响了,一听,正是前邻居。前邻居一上来就说,老领导,没别的意思,就想给你省下点电话费。随即他轻声询问,有什么吩咐吗?

    刹那间,吴子虚竟有一种找到了组织的感觉。他的心情激动起来,虽然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但还是像在台上做报告一样,把事情说了个清楚。而那边的前邻居,似乎也听懂了,并大声保证,小事一桩,何须老领导劳神费力,太不应该了。我马上通知他,抓紧处理。你放心就是。

    事情有了眉目,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吴子虚松了口气,揪着的一颗心也实落下来。他再次看了三个明间和客厅、厨房,确信都平安无事,就把心思重点放在卫生间。上边的水还在往下滴答,盆里的水已溢了出来,他顺手倒进马桶,净手后,便仰躺在沙发上,感到了累,就闭目小憩。

    不知不觉竟睡着了,醒来时,吴子虚睁眼一看,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在睡梦中,好似有维修的在敲门,他立刻起身,领着他们上四楼。原来虚惊一场,不是水管破裂,也不是阀门坏了,而是自来水一个开关没关严,水便流了一地。维修工拧紧开关,便问桑树林要上门维修费,桑树林哼一声走开了,吴子虚见状,赶忙掏出五十元钱。

    这个梦境原是虚幻的。因吴子虚醒后尿泡鼓得老高,他到卫生间撒尿,随之用接满盆的水,冲了下水道。渗水依旧大大方方地掉落,一丝一缕,并不间断,只是像一首没有起伏的音乐,缺少一种节奏和美感。

    问题显然没有解决。那么,是前邻居在电话里撒了谎,还是车什么压根没当回事?二者必居其一。问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真正考虑受害者的感受,这是最大的悲哀。吴子虚的内心又失衡了,前邻居是笑面虎?他的被提拔,事前一点也不知情,可见他的能量之大关系之深。但无论怎样,自己过去好像并没得罪过他,他约束一下小舅子,原本在情理之中,难道还是难事?一点面子都不给?于是吴子虚又摁响了前邻居的电话。

    结果,无人接听,而且对方没有像上次那样要回来。空等了一会,他有些不甘心,就用手机给前邻居发信息,堆砌了麻烦、拜托、操心、打扰和感激之类的名词,想从邻里间和人情处入手,打动他,感化他。岂料,也如泥牛入海无消息,对方一概不予回应。

    这一夜,吴子虚先后去卫生间倒了六次水,弄得头晕脑胀。第二天一大早,他见滴水无情,毫无停止的迹象,不想坐以待毙,准备去找物业。想不到,刚开门,就碰到了车什么。

    吴子虚赶紧停下来,看着他脸上乱颤的横肉问道:“你就是车…...什么吧?”

    “车什么是你叫的?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车钢。有什么事,快说!”

    吴子虚竭力压下心头的火气,说了上次修水管和这次漏水的事。也不知车什么听清楚了没有,只见他一身肥肉晃晃悠悠,气势逼人,没等听完,就摆手加摇头,说:“我姐夫和我说了,我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可你找他告状也没用,你有事情请找物业,别烦我。”

    吴子虚一听起了高腔:“不找你找谁?脏水漏到别人家里,还有理了?”

    车什么说:“什么有理无理,我是有意的?这破楼十年了,还能不坏?坏了也正常。”

    “所以,坏了就得修。要不这样,你不乐意拿钱,我出。”

    “有钱也别烧包不开。我说过,要修找物业,我不与私人打交道。”

    这时,肖喇叭闻声开门,往上走了几步,咳嗽了一声。吴子虚有了撑腰的,胆子壮了,就更来了劲。

    车什么见是肖喇叭,低眉顺眼,喊了声姨。

    吴子虚便说道:“也好,那就找物业。但丑话说在前头,公事公办,修谁家的,谁拿钱。”

    肖喇叭也帮衬说:“在理。让物业出面,谁家的坏了,谁花钱嘛。”

    车什么一看不宜久待,便抬起胳膊,指着吴子虚说:“看在我姐夫的面子上,不跟你一般见识。但要惹恼了我,你就不会有好果子吃。除非你搬走。”说完,跺了跺脚,气冲冲地走了。

    肖喇叭望着车什么下楼的方向,撇着嘴说:“我早说过会乱套,果不其然。他姐夫好大的个官,把这么个小舅子塞到这里害人,真不地道。”

    一句话,勾起了吴子虚心中的不满和愤慨。昨晚,他又给前邻居打电话发信息,仍是不接不回。要说前邻居的鞭不响,没人相信,小舅子再凶,也难拂姐夫的意,说不定他们已私下串通,故意出他的洋相。这符合情理,车什么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谁知道前邻居在又背后充当了什么角色?

    肖喇叭有些担心地说:“子虚,你现在就是找物业,也不会顺当。你成了他们盘里的一块肉了,人家想怎么切就怎么切。依我看,不如打110。”

    “110不会受理的。去法院?那就撕破脸了。”说完,吴子虚便去找物业的人,想一步步的来。

    物业上是两个中年妇女,一高一矮。吴子虚说完了情况,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当即决定,先到四楼看了再说,吴子虚也跟在他们后面,进了门。

    正如吴子虚梦中所见的差不多,那个女矮个蹲在换散热水器片旁边,一眼就发现,是位于西边中间的出气阀门松动漏水,无第二个原因。她戴上皮手套,几下就拧紧了,水也就不再淌。她站起来,脸上带着疑问,问桑树林,这个阀门平时不用,还不到送暖的时候,拧开干嘛?

    明显的,桑树林一头雾水,一问三不知。

    吴子虚心下虽有疑惑,但苦无证据,又没法查证,只得作罢。他随物业二人走到门口,听到桑树林又在身后嘀咕他那个案子,吴子虚连理也没理。

    日子安生了些。接下来,吴子虚和乐莉就继续筹备儿子的婚事。儿子、儿媳结婚前后虽只在家住三、四天,但要办得一样喜庆,真马虎不得。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距离婚期四天,不该来的又来了。还是卫生间,这次过水面积更大了,漏得人进不去,水滴正好砸在人的头上身上。

    吴子虚愁眉苦脸,急出一嘴口疮。他得赶紧想办法,解燃眉之急。思前想后,忍无可忍,还得去找物业。他将女矮个和女高个领进卫生间,两个人伸着脖子朝里看了看,便立即上了四楼。

    可是,四楼竟是死一般沉寂,无论怎样敲门都无济于事。两个人爱莫能助,答应马上汇报领导。结果,领导还是责成她们两人处理。她们只好再去敲四楼的门,那扇门依然紧紧关闭,无人应答。这样反复拉了两天锯,那两个物业的人,对吴子虚摊牌了:“我们是耍藏掖的下跪,没治了。你干脆诉诸法律吧。这是最好的法子。”

    看来早晚要走那条路,可眼下哪来得及!即使告到法院,官司打赢了,至少也得几个月吧,而后天下午,儿子和儿媳就要从上海回来。儿子还好说,人逢喜事,说上几句幽默俏皮的话,哄得他开心就行。但总不能让儿媳打着伞上厕所吧?更不用说地上的水也是越积越多了。

    这是吴子虚退休后面临的第一次危机,他突然明白,自己已经被人逼上一条绝路。看来楼上绝对是故意的,是一种发酵的扭曲的权力欲望在作怪,在有意出他的洋相,给他难看。他的腚上着了火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想得头疼,无法可想,便踱到窗前,心不在焉地看着楼下。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如注,他看见肖喇叭正在车棚里躲雨,狂风骤雨像鞭子一样,一阵阵抽打着搭建车棚的铝合金,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奇怪的是,雨下了不到十分钟就停了,一阵大风将云彩吹得七零八落。

    就在那个瞬间,吴子虚的脑海里如电光石火般被照亮了。何不也用铝合金,在卫生间里搭个架子,遮挡渗水?当然,也可在中间加上一层海绵,以消除漏水对铝合金的撞击声。

    两天后的婚礼,进行得热闹而又顺利。在小区门口,矗立起一个红色的拱门,上空飘动着两个彩色的气球。院子里凡是有井盖的地方,都用粉红色的纸张覆盖起来,六根红纸包裹的长竹竿上,一挂挂鞭炮响声震天。吴子虚夫妇的心间,顿时充满了甜蜜。

    儿媳过了门,一切都安静下来。那几天,他们都喜气洋洋的,没有发现卫生间里的任何破绽,因为铝合金已被粉红色纸罩起来,沾满了喜气,他们还对父母别出心裁的装饰赞赏有加。

    等到儿子、儿媳走后,对于是否拆除卫生间里的临时设施,吴子虚和乐莉产生了分歧。吴子虚的意思是拆,因占用了部分空间,逼仄压气。乐莉则死活不同意,说不出的理由是,她不愿意在光着屁股的时候,被脏水溅到身上。实际上,这关系到呼吸与卫生的问题,两人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还是乐莉占了上风,如果吴子虚短时间内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话,那么卫生注定是第一位的。其他的,对不起,就往后排一排吧。

    这个决定,表达出乐莉的不满情绪,严重地刺激了吴子虚不平衡的心理。但吴子虚不得不让步。他的一腔愁绪,又蔓延开来。他也清楚,卫生间问题,这不是个长久办法,必须从根上解决。忽然,他心里一阵激动,有了,有人能做初一,别人也可做十五。他当即从写字台里翻出一张名片,打电话给下水道维修工,让他们来安装个阻断一条上下楼水管的开关。这样,只要手动开关,就会掌控整个局面,由被动变主动,再不受他娘的鸟气了。

    不该渗漏的脏水终于绝迹了,卫生间又恢复了往日的面目。不过,好似并没有影响到楼上的正常生活,因为厨房里还有另一套排水系统。吴子虚手下留情,没把事情做绝。

    一直到“十一”七天长假,儿子、儿媳回家探亲,一家人都没有外出。儿媳是带着喜讯回来的,她怀孕了,乐莉计划请半年假,随他们去上海照料。

    那天,吴子虚又同样在无意中朝楼下一看,发现一辆车牌号在一百以内的黑色帕萨特,刚在院子里停下。一年多未见的前邻居,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一个红衣姑娘从副驾驶座转过来,给他敞开车门,等他下车后,女秘书又合上车门,提着个鼓鼓囊囊的黑公文包,高跟鞋咯咯咯响着,随他朝所住过的单元走来。吴子虚靠近猫眼观看,果然是前邻居拾级而上。不多时,车什么也回来了,路过吴子虚门前时,还发狠似地吐了口痰。

    这让吴子虚很不受用。肖喇叭曾说,前邻居当了“一把手”后派头很大,腰上连钥匙都不带,出入办公室得女秘书开门。冬天披件灰风衣,得女秘书递给他。带皮套的电解质水杯,也得女秘书倒茶续水。眼见为实,吴子虚心想,前邻居是真变了,变得使人认不出了。

    约个把小时后,当吴子虚看见前邻居和红衣姑娘开车消失在大门外,才猛然想起,怎么没有拍下几幅车的照片呢?那不是公车吗?

    不知不觉,“十、一”假期结束了。乐莉随儿子、儿媳去了上海,家里一下子空旷起来,吴子虚不由地感到了寂寞和孤独。那天上午,天空飘过一片云彩,接着就下起了大雨,街上的人四处躲雨,都跑光了,吴子虚也小跑着到了传达室。这时,他蓦地看见推着自行车的桑树林,从狂风暴雨中钻出来,进了大门。他推着自行车,后架上塑料桶的盖子不知丢到哪里,桶里的水哗哗往外淌。他站在雨里,大口喘气,实在走不动了。吴子虚见状,便冲出去,帮他将自行车倚墙壁立正,又扶他到了屋里。桑树林站不稳当,衣服上的水很快将水泥地湿了一片。等他缓过气来,才坐到木沙发上。看看吴子虚,笑了笑说:“子虚啊,你真是个好人。可别忘了那件事啊!”

    吴子虚摇头叹气,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不久,就有人透露了一个消息:前邻居已于昨天下午被“双规”,晚上便被抄家。

    谜底是被肖喇叭揭开的。她在传达室,对吴子虚和其他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前邻居被抄家时的情景。他的胃口太大,不过两年时间,就从他家里搜出了近千万元,还有许多金条、名表、项链、字画等等,啧啧。光了,什么都光了,白忙活了。

    那么,一个原本使家人骄傲的人倒了,其他人会好受吗?

    一时半霎,竟看不出来。桑树林每天照样骑车外出,偶然与吴子虚相遇,还是扬手打完招呼后,便一而再地提起他的事。但他从未问过办得如何、有无进展等。吴子虚出于应付,也只是点点头而已。时间长了,吴子虚似乎觉得,桑树林不过是说着玩玩罢了。人命案子,哪能说翻就翻,想弄个清白之身,一个字:难。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那么难,桑树林依旧心存幻想,他是在演哪一出戏呢?在玩谁呢?

    吴子虚想了许久,便有些后怕。以后,每当远远地看到桑树林过来,便转身溜走,即使迎头碰见,也是低头不语,匆匆而过。如果被人算计,还蒙头不知,这不是比可怜还要更加可怜吗?

    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吴子虚都没见车什么一家人,只有桑树林在留守,一切皆是平平淡淡,这有些扫了吴子虚的兴。

    忽然,有一天下午,吴子虚正在浏览微信群,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久未谋面的车什么,提着一个沉甸甸白色的塑料袋,笑嘻嘻地站在门前。  

    吴子虚一个激灵,以为看花了眼,或者车什么走错了门,又从上到下打量起车什么,车什么始终微笑着,伸手把袋子递过来:“这是才加工的酱牛肉,刚煮的烂牛肚,货真价实的,请老邻居品尝品尝。”

    吴子虚本能地往外推,嘴里说着客气话,车什么却扭头就走,撩下一句:“尝着好吃,逢年过节,我会送来。别嫌弃嘛。”

    晚饭后散步,遇见肖喇叭,就听她说:“车什么的牛肉不错,味道纯了。大概,他不用牛肉膏了吧?”

    吴子虚随声附和着,抬头瞥了眼四楼上的灯光,桑树林正在客厅里不紧不慢地走着,当他头朝南的时候,他的背影便朝着院子外边。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吴子虚先是听到院子里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接着又从楼上传出一阵子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在走廊里小声说着话,好几个人步履沉重地经过楼道下楼去了。吴子虚猜想,大概桑树林出事了。

    果不其然,接连几天,桑树林落满灰尘的车子停在楼后没人动,入夜后四楼也是漆黑一团。最后他从肖喇叭那里得到了证实,桑树林脑子被拴住了,只有车什么靠在院里,他的小女儿大学实习偶尔也过去瞅上眼。

    大约一个月后,楼上又有了动静。吴子虚听肖喇叭说,桑树林瘫在床上,口齿不清,流口水也不知道,仅右手还能比比划划,见了人就想哭。

    是报应来了吗?吴子虚似心有不甘,只可惜对象弄错了,折腾一个老头子算什么,桑树林对很多事好像并不知情,真正的黑手可能只有那么一两个人。但欣慰的是,大树倒了,靠山没了,他们可以张狂的日子毕竟过去了。不过吴子虚却陷入两难境地,论说,他应该去看一眼桑树林,毕竟共事一场,那个人除了活在不现实的梦里,其他均是无害的。可是,有一个人,他却不乐意见,虽然那人已全然威风不再,在楼上连走路的声音也听不见,甚至变成了猫爪下的小老鼠,也终究是讨人嫌惹人烦的。另外,他也不想给人留下乘人之危的印象,对那些躲得起的小人,最好还是离得远远地。他也不怕人说闲话了,人们爱咬舌头请使劲。

    确切地说,吴子虚只对车什么的小女儿留有好感。他的大女儿高中毕业后,死活不想在烟熏火燎的厨房烤烧肉,整天在家描眉画唇,并和些皮子阿飞混在一起。车什么觉得这样下去会坏事,他便找到姐夫门上,开始打关系通关节,终于把大女儿送到了部队上。而小女儿身材细瘦,不仅生得漂亮,嘴还甜,吴子虚一早一晚碰见她两次,她每回都是跳下车子,朝他笑着扬扬手,然后再甩着秀发,骑上离去。这种样子,像极了她的外公桑树林。

    一个人的饭,不糊弄都难。那天上午11点,吴子虚正在厨房削西红柿,一颗豆大的水珠不偏不倚落到碗里,不多时,又是一滴,一滴,他的手上都有些微凉。他心下一惊,不相信似地抬头往上看,发现就在靠近电灯泡的位置,有一块发黄发黑的地方被洇湿了,而且还有增大的势头。这是恶作剧吗?他大睁着眼,瞅得脖子发酸,又在厨房转了个圈,摇了会儿头,怒气由心而生,便在菜板上放下刀,在毛巾上蹭了手,没再多想,换下拖鞋,就去敲四楼的门。门应声而开,车什么站在眼前,露出笑脸,吴子虚冷着脸子,一句话也不说,拨开车什么,三步并作两步,扭头直奔厨房,一眼便看见一条湿漉漉的拖把横倒在地板砖上,四周一大摊水,经过拖把平推和吸收已剩得不多了。奇怪的是,地上竟然还有些碎玻璃,在发着刺眼的光。无需更多的解释了,吴子虚咽不下心头那口气,正想对身后的车什么发火,车什么忽然凑上前,抓着他的手,连续说了几个对不起。他拉上袖子,露出肘上血色的淤青,陪着小心说,滑倒了,那把暖瓶也砸了。说完,他才猛然想起似的,将吴子虚领到卫生间,指了指戳在墙角破碎的那把红色暖瓶。吴子虚见状,就有些明白了,人家不是故意的,再说有理不打笑脸人,他便借机走出来,转身来到桑树林屋里。

    桑树林混浊的眼里散着暗淡的光,但还认得他,并略微歉起身子,客气地让座。可在吴子虚面前,桑树林不愿多说话了,那个棕色的材料袋就在他床头柜上,他避嫌似地不看,也绝口不提。吴子虚心里感叹了一番,只得说了些安慰话,便走了。

    实在令人想不到,十天后的上午,在吴子虚厨房,在同样的时间地点,从电灯泡那里又开始渗水了。明显的,这次水量不算多,洇湿的面积也不大,只落下五六滴就停止了。虽然渗水量可以忽略不计,可分明就像被人打了脸,看来有人完全不长记性,是有意找茬。可以相信的是,桑树林肯定与这事无关。那么无疑就是车什么一直在捣鬼。好了,欺负人也真的到家了,必须抓住他的手脖子,让他得个教训,打掉他的气焰才行。从前他欺人惯了,现在他的脊梁骨还结实吗?不知死活的东西!

    吴子虚气咻咻地擂着车什么的门,在听到屋内的回答后,腕上的力量也没丝毫减弱。车什么还是笑着开门,做出里边请的姿势。他阴沉着脸,怒气冲冲地进屋,意外地望见车什么的小女儿也在家,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白晰的脸上微微涨红,又红及长而光滑的脖颈,可她眼里的眸子透出一种善意,并朝他扬起左手微笑着。说不上为什么,他心中的怒火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对着她点了点头,莞尔一笑,便走进充满烟味和焦糊味的厨房。车什么紧跟在后面,并抢先一步,拧开油烟机的开关,打开窗子,仍有一股浓浓的烧肉味道钻入鼻孔。片刻,吴子虚才看清,水是从地上的大铁盆里溢出来的,而车什么显然在洗猪下货时操作不慎所致,或者,也可能有意为之。这时,车什么搓着手,尴尬的笑着,表情极不自然,稍顷,他一回身,赶紧从门后边拿过拖把动作起来。吴子虚一下子退到厨房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忙完了,直起腰擦把汗,呼出一口气,就迅速揭开冒着热汽的锅盖,将头埋在散开的蒸汽里,用铁钩子,一下下吊出一片片烤成红色的猪头、猪肝、猪肚、猪蹄和猪肺,然后装进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不由分说,转身递给吴子虚。吴子虚扎煞着手,嘴里一边说着不中,一边往后退着,快到客厅了。这时车什么的小女儿也过来,将接在手里的袋子硬生生塞到他面前。她的一双小手,还搭在他的胸前。都这样了,他便站稳,一时泄了气,不再坚持。车什么趁机在他身后把话挑明,后天小女儿返校,拜托他从县里的新闻媒体,给小女儿开张假期实习证明。他一听,是为了小女儿,便未加思索,一口应承下来。这还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盖个公章嘛。

    吴子虚回到家,找了个老朋友,一个电话就把事情办成了。接着,他就拨通了车什么小女儿的电话。

    此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