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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师傅


    师傅(小说)

    邱松彬

    

    

    一

    

    昨晚选矿球磨机烧瓦,我值班在现场指挥抢修,一宿没合眼。早上我从生产现场回到办公室靠在老板椅上小憩,刚刚眯着,办公室的门就梆梆的被敲响了,大概是电扇开着的原因,声音不太清晰。我瞌睡来不及了,懒得理,心想,管他呢,不理他敲一阵就会不敲了的。敲门声停了约半分来钟后,传来了“小郑,小郑”的叫声。

    在矿里叫我小郑的只有三个人,除了前任矿长和书记就是我师傅,那都是不能怠慢的。这让我警醒了起来。静神一听,真的是师傅在喊我。我立马从老板椅上弹了起来为师傅开门,将他迎了进来。师傅进到办公室就直板板的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取下头上半新不旧的草帽放在沙发上。看到草帽,我条件反射似地朝窗外望去,太阳已有两竿高了,金色的阳光洒满办公室门前宽敞的场坪。

    师傅不仅仅是我师傅,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每次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为了表示对师傅的尊敬,我给他沏了一杯上色的碧螺春,递一支软满天星黄鹤楼烟。他接过我的烟,呡了一口茶,又将烟丢给了我,说:“抽不惯。”便从自己口袋掏出一个瘪皱软红梅烟盒,抽出一支瘪巴巴的烟抽了起来。

    他在接烟拿烟的时候,右手背上锃亮的伤疤显露的十分明显。看到这一幕,我心里有一种难受,觉得对他有一种亏欠。

    阳光照射到了沙发。在我们江南,虽是初夏,天气却燥热起来。我把电扇车转角度对着师傅。

    师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当了五年矿长,算这次他到我办公室总共才来三次,一次是为回收农用电费的事,一次是前年为下岗的事。我琢磨他这次来一定是有要事,就主动问他有什么事,早点处理好我好眯一会儿。果然,他还真是有要事。他扬起尖而微翘的下巴对我说,他想邀几个下岗的身体硬朗的职工到露天排废场捡矿石。我听后心里就有点犯难。排废场是过去露天开采时遗留下来的大采坑,为了保护环境,矿里现在用井下提出的废石倒进废坑里进行回填。由于机械化大规模采矿,废石里免不了夹杂些矿石。矿石价格上涨,这些废石里的矿石吸引了附近村民的眼球,附近村民每天三五成群趋之若鹜地到排废场捡矿石,不仅影响生产,还是严重的安全隐患。去年有一名村民捡矿石时被埋进了塌陷区,为此事该村村民到矿里很闹了一阵子,闹的不可开交。事故发生后,矿里请求地方公安协助禁止村民到排废场捡矿石。但村民们有一种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般的执着,个把月后村民捡矿石的现象又渐渐抬头。这件事令我头疼和棘手。矿里自己组织人检,废石里没有矿石了,村民就自然不会来了,这倒是一着好招。可是让师傅这些老同志捡,也承担风险,现在实行安全生产一票否决,若发生不测,那是要掉乌纱帽的。

    我很理解师傅要捡矿石,他有两个姑娘,一个正在上大学,一个在上高中,老伴没有工作,他自己下岗了一个月才500多元生活费,确实是困难;捡矿石每月至少能挣3000元,小孩上学的费用就解决了。师徒如父子,况且他对我有恩,在他困难的时候我理应帮他一把,答应他这个要求。

    师傅见我面带难色半天没说话,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小郑,你放心,安全问题我想过了,先让排废车将废石倒在离边坡远点的场坪上,待捡完矿石后再用推土机推,这样安全就没问题了。我们自己把矿石捡了,不用赶,农民自然就不会去排废场捡矿石了,这个隐患就解除了;一年还可为矿上创效上百万元。”

    师傅的话有道理,既解决了农民捡矿石扰乱生产秩序影响安全生产的问题,又能解决师傅的困难,还可为矿创造可观的经济效益,一举三得。所以我答应师傅过两天提交矿长办公会议一下再答复他。——这样万一有什么事免得我一个人担责任。

    

    二

    

    师傅对我的恩不是一般的恩,是令我终生难忘的救命之恩。

    我从矿冶大学毕业分配到矿上,被安排到采矿车间见习跟师傅学徒。段长带我到师傅那儿报到的那天,是在班组活动室见到师傅的。当时他正在埋头写着什么。大概是没有加油的缘故,吊扇转的哐哐响。段长把我介绍给师傅时,师傅伸出肥厚的手掌握着我的手说:“人才,人才,矿山的希望。我一定珍爱,一定珍爱。”师傅把我的手握了足足分把钟,他的手有一种粗糙感,但他握得很实、有力,有一股暖流;手上,有些沟沟壑壑,隐约看到沾满油的线条。我平视一看,他和我差不多平头,约一米七五的个头,魁梧,瓜子脸挂满笑容,那笑容几乎流到尖而翘的下巴,一双细眯的眼睛荡漾着温和、慈祥,两道眉毛象染了墨的卧蚕。

    去报到的路上,段长向我介绍,我去的那个队是马万水式掘进队,队长就是我师傅。师傅三十八岁,东北人,劳动模范,党员,矿里的一面旗帜,曾是全国工业学大庆积极分子。段长要我好好学习师傅的作风、精神和品质,说对我今后的成长有好处,这是组织上特意安排的。这时我就对师傅有了敬佩之感。见过师傅之后,从他的脸颊上和眉宇间流露出来的真诚热情增添了我对他的亲切感。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年代,矿里的大学生是凤毛麟角,一年才分来一两个,矿里把我分给劳模带,是有意重点培养——接任矿长的基本上是采矿专业的。

    师傅确实是从内心珍爱我的。我下井的头三天他没有让我动手,只是带我到各个作业掌子面熟悉环境,每到一个掌子面掘进时他都是自己干,叫我站在旁边看。到了第四个班才把风钻交给我学,他给我扶钎杆,拉风绳,说让我把学校里学的知识实践一下,体验一下掘进工的辛苦,将来当了领导也好体恤一线工人。

    我是学采矿的,一排炮打多少眼,眼距多大,炮眼倾角度多大,我还是知道的,这些理论知识不用师傅教;可是风钻我真的还没有操作过,在我手里就没有在师傅手里玩得转,一蹦一弹的,经常卡钎杆,矿浆不时从炮孔里反喷得满脸,把人的面孔搞得鬼画符似的。师傅告诉我,这是风钻的气体掌握不平衡,炮眼不在一条线上。经师傅细心指点,个月后我就能打平巷了。

    学会打平巷后不久,打竖井的任务就分到我们队了。接到这个任务,师傅就到我宿舍面带难色而严肃地对我说:“打竖井比较危险,但你还是去跟几个班,见识见识,体验体验,这对你将来搞管理是有好处的。”

    打竖井危险我当然知道一点,课本里介绍过这种工序。打竖井是用穿孔机从上水平往下水平打一个孔,然后用绞车把下水平的吊罐吊着,人在吊罐里往上水平掘进,如发生冒顶垮帮,人一般是无法躲避和逃离的。前两个班我没有恐惧感,因为是搭平台打的,作业环境还开阔。竖井打到两米左右的时候,我就开始恐惧了。一米多见方的吊罐悬在两米多见方的竖井中,开动风钻摇摇晃晃的,人移动一下犹如荡秋千,若发生点意外人无法往下跳。师傅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这天上夜班的时候,笑眯眯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别怕,有师傅在;干完这个班就不让你上了,经历过就行了;你这个人才我得保护好呀。”

    真是人有旦夕福祸。就在这个夜班发生了意外。晚上三点来钟,一块百来斤的矿石从顶板上掉了下来,我在操作风钻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站在一旁监护的师傅猛的把我拉到了吊罐的左侧,同时听到轻微的脆嘣一响,紧接着就是矿石撞击吊罐地板的强烈的哐当声,人感觉到重重的沉坠了一下,然后吊罐左右晃荡了几下。我吓懵了,出了一身冷汗。我回过神来,自己安然无恙,从昏暗的灯光中,却看到师傅的手背血肉模糊,汩汩冒血。我要扶师傅,师傅说:“别动,我的手臂好象断了。”我看顶板,石块是从我的头顶掉下来的,我心惊肉跳,不是师傅拉我一把,我年轻的生命也许就交待了。

    石块是顺着师傅手臂滑落下来的,师傅只是手臂骨折,手掌擦伤。

    我在医院陪护师傅半个多月。当我言谢师傅的救命之恩时,他却笑呵呵地说:“谢什么,没伤着你就万幸了。 我这大老粗出点事没什么;你这知识分子是矿里的未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矿上交待呀;你才太阳出山,我也不好向你父母交待呀。”

    

    三

    

    师傅出院那天,是我送他回家的。此前我还没有去过他家。他的住地偏僻,离我住的新工人村有四五里。

    走到离他家不远的一个铁路道岔处,他指着前面的一片矮房子说:“我家就在那里。”矿区的人称这里为“黑人村”,一片“干打垒”房子,是过去建矿时施工单位住的临时工棚,住的都是户口没有转到矿里来的临时家属。老远飘来一股刺鼻的煤烟味。

    师傅的宿舍前有一个用丝棉瓦盖着芦席围着的棚子,里面生了一个碳炉子。师母已经在门前等候着,笑盈盈地把我迎进屋。这种房屋我三四岁住在父亲矿山时才见过,所以有点好奇,就仔细的察看了师傅的住所。师傅家住的是两个单间,单间之间开了一个门,他和师母住一间,两个姑娘住一间。房子虽然低矮,但整理得整洁,四周墙壁搪的比较平整,且用石灰水刷过,房间有些亮堂;房顶在铺了一层芦席的基础上再用报纸糊过。师傅两个姑娘的房间只一张床和一张用木板皮钉的桌子。周末,姐妹俩正面对面地匍在桌子上做作业,大的告诉我今年10岁读四年级,小的告诉我七岁读一年级。为了不影响她们做作业,我就回到了师傅住的房间。师傅住的那间,卧室兼会客厅,一张床,一个朱红漆五屉柜,一张小餐桌是用小角铁焊的框子嵌的木板桌面,白坯子,食用油浸得比较光亮。师母把茶端到餐桌上,招呼我喝茶。我和师傅坐定后,师傅递给我一支九分钱一盒的红花烟。趁这时候我问师傅怎么没有在工人新村分房子。师傅吸了一口烟,手指里间的两个姑娘说:“他们的户口还没来,我是单身户口分不了房子;住在这里还是矿上照顾的。这里也不错,不用交房租;你看后面还有空地可以种菜,能省点生活费。”我顺他手指的方向朝窗外望去,屋后是一片开阔地,都种的是菜,有一种“开轩面场圃”的景致。他喝了一口茶,摸了一下尖下巴,接着说:“旁边就是火车站,我那口子和两个姑娘没事时可以去捡煤碴。”

    后来我知道,师傅原是东北一个大矿山的业务骨干、班长,抽调到我矿参加开矿建设的。从北方到南方,离家太远,就把农村的老婆孩子一起带来了。

    

    四

    

    初秋,天气有一丝寒意。从师傅家回宿舍的路上,路边梧桐树上知了的幽鸣让人有点心烦意乱。一路上我心里为师傅打抱不平,一个劳动模范怎么家属户口还没有转到矿里,还住在“黑人村”里,矿里也太不关心了,有机会一定要向领导反映反映。一路上想着走着,觉得寒意消散了,有点热烘烘的。

    出这次事故后,师傅向工段建议提前结束了我在一线的见习,把我安排到工段当了技术副段长。

    师傅工伤出院后,工段开会研究给师傅申报住院困难补助。我趁这个机会提出请求矿上与当地公安局联系弄一户“农转非”的指标,将师傅家属的户口转来。

    没想到段长的解释让我难以置信。段长说:“不是矿上没有关心你师傅家属户口问题。矿上两年才能分得一户农转非的指标。前年分来一户指标,矿上决定给你师傅,可你师傅主动提出让给了队里的秦师傅了。我私下里劝过他几次,机会难得,好多‘半边户’知识分子、科干的家属排队等着,要他把握住。可他执意要让,并真诚地说,秦师傅比他难多了,老婆瘫痪多年了,一家四口住在矿上没个户口,什么都买高价的,多难呀。好歹他老婆还好脚好手的,能种点菜捡点破烂拾点煤碴,还过得去,以后有机会再说。他还说:‘我是队长,是党员,遇到好事只顾自己,不想到更需要的人,我这队长还怎么当,人家怎么看我这个党员,同事们还会跟着我拼命干吗,我们队这面红旗还能保住吗?’”

    我确实敬佩师傅无私的胸怀。在那个年代谁不想弄一个城市户口。有那个红彤彤的户口本,子女上学当工人优先,粮油副食都有供应。有多少人为了这个红本本是削尖脑袋,使尽手段,对此我是深有感触的。

    我爸在我们公司另一家矿山工作,矿山离我家上百里。我三岁时我妈就领着我和弟弟妹妹投奔父亲住在矿上,娘儿四个都是农村户口。为了我们的户口“农转非”,我父亲求爹爹告奶奶磨了十年。我爸爸所在的矿山有六千多职工,比我现在的矿多些,每年有两至三户“农转非”指标。但争的人也多,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巴结保卫科长,有的向派出所长进贡,神通广大的直接找市公安局领导开后门,那更是捷足先登了。好在我爸爸是开汽车的,那年市公安局盖办公大楼,要矿上支援一台车搞土建,矿上派我爸爸去了,一干就是一年。 我爸爸是个老实人,除了干基建活外,公安局大小领导谁要他出车他都跑,还经常为他们干私活,深得他们的欢心。公安局大楼建成,我爸爸回矿时,分管基建的副局长与我爸爸话别,拍着我爸爸肩膀说:“郑师傅,这一年你辛苦了,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别看我爸爸憨厚,这时候倒灵光起来了,不管人家是客气话还是真心话,趁机接过话头说:“别的困难没有,我老伴和三个小孩在矿上住了好多年头了,没有户口,生活不太方便。看你们能不能想法帮忙解决。”副局长当即爽快的答应了。这年年底我们的户口“一锅端”解决了。

    我师傅不用求任何人组织上照顾他解决家属户口,他却拱手让人了,怎能不让我敬佩呢。

    

    五

    

    我跟师傅见习虽只有两个多月,但他的品质和精神一直深深影响着我,使我受益匪浅。我工作一帆风顺,从段长、车间主任、副矿长、矿长一步一步的青云直上。

    随着职务的一步一步升迁,我与师傅渐渐疏远了,但我对他的救命之恩一直铭记在心,报达之心从未泯灭。我当主任时曾打算给他换个轻松的工种,让他干修钻工。可他说他还干得动,劳模带头到二线去影响其他人的情绪,井下打风钻这活,高危职业,劳动强度大,很多年轻人不愿干。再说到二线干,每月奖金要少一百多。我想也是,就没有勉强他了。

    这次是他主动提出要我帮忙让他捡矿石,我当然要尽心办成,何况这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张嘴之劳。于是我在周五下午的矿长办公会上就提出了这个议题。

    我担心这个议题会在安全问题上受阻,便破例打破了“一把手末位表态”的规定,在提出议题后就先表态了:“杜师傅是老劳模了,他为了我矿的改革顺利进行,主动带头下岗了,家庭确实困难。现在他提出捡矿石,我看应该照顾照顾。至于安全问题他也向我介绍了预防措施,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这么“身先士卒”的表了态,其他矿领导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还能说什么呢?这个议题当然被通过了,每吨矿石按市场价的一半结算。

    散会后,我吩咐秘书下了《矿长办公会决定通知单》,自己亲自给生产科、保卫科和汽运车间打了电话,要求生产科每天过磅回收师傅他们捡的矿石,以免被农民抢走;要求汽运车间按师傅的要求倒矿石,方便师傅捡矿;要求保卫科保护师傅他们捡矿石,避免农民干扰。这桩事安排妥当后,我如释重负,师傅的困难总算能解决了,对师傅的救命之恩有所报答了,对师傅下岗的愧疚有所弥补了。

    

    六

    

    师傅如果不下岗,按矿里现在的效益每月能拿到近三千元,供两个孩子上学和一家人生活应该是稍有宽余的,不至于现在这样拮据。

    其实师傅是可以不下岗的。按上级公司的规定,下岗分流富余人员劳模是受保护的。师傅下岗是他自己要求的。

    那是三年前的事,我当矿长的第二年。矿上有近四千职工,一年只生产60多万吨铁精矿,每年亏损六七千万元。当时正值转换经营机制,实行承包经营,要求三年内扭亏为盈,单位工资总额与减亏目标挂钩。为了实现扭亏目标,上级公司要求减人增效下岗分流,三年减员1200人。下岗人员每月按工资的百分之七十拿生活费。

    让工人下岗这一招实在让我犯难。三年要有三分之一的人下岗,下谁呢?民以食为天。下岗了一个月拿四五百元生活费回家,一家人怎么生活?轮到谁头上还不和我打破脑壳。可这是公司的政策得执行呀,也是企业生存发展的需要,再难也得办下地。按公司动员会的说法,一条船超载了总得下一部分人,分批过渡,否则就全军覆没。一个不到四千人的矿山每年亏损六七千万元,再这样下去,就要破产了,就连我这个矿长的岗位也保不住了。

    下岗按指标和经济责任制考核分排队确定,尾者下岗。

    指标分下去的第五天,采矿车间主任冯耀华来找我,给我分了一支烟点上火后唯唯诺诺地说:“你师傅主动申请下岗,您看这事怎么处理?”说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纸条递给我。我估计是我师傅的下岗申请书,没接它。没好气地说:“怎么处理?公司有规定,要保护劳模,你说,他下岗了我怎么向公司交待。你回去给他做做工作,要他收回下岗申请。他们队的指标按考核分排队定。”

    冯耀华说:“我找他谈过,你师傅执意要下岗。他说除非给他们队减一个下岗指标。我理解杜师傅,他们队两个下岗指标,张文和秦师傅排在最后。张文三十岁不到,家庭条件好,不靠那工资,怕苦怕脏怕累怕危险,不安心井下采矿工作,上班是三天打鱼两晒网,考核分排在最后,他对下岗不但没闹,反而幸灾乐祸。秦师傅因他老婆瘫痪,经常要服侍,耽误班,分数排在倒数第二。秦师傅对下岗反应强烈。前天听说下岗名单有他,来找了我,一个大老爷们说得眼泪婆娑的。我能心软留下他吗?我们车间今年是136个指标,别人一哭一闹的就留下,还怎么完成。我好说歹说做了半天的工作也无济于事。昨天他把老婆背到我办公室了,要车间养着她,他出去打工。还是你师傅劝他帮着抬回去的。杜师傅见这事儿办不下去才主动提出下岗的,保秦师傅留下。他说矿上如不同意他下岗他还要来亲自找你。”

    听了冯耀华的话,我心乱如麻,难以决断。就对冯耀华说:“你先回去吧,让我静下来想想。”

    第三天师傅真的到我办公室来了。

    我知道师傅是为下岗的事来的。我给他沏上一杯茶后没有客套和寒暄,单刀直入的做他的工作。我说:“师傅,听说你主动申请下岗?”

    师傅说:“是呀。”他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了往常的那种温和的笑容。

    我说:“师傅呀,你这个劳动模范如果下岗了,我怎么向公司交待,公司一定会批评我工作没做好,我们矿的形象受影响。我看你还是认真考虑一下,收回你的申请。我是不会批准你的申请的。”

    师傅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说:“道理和你们的好意冯主任和我讲了。么办法呢,我们工人,以岗位谋生;岗位没了,一月只拿四五百元,一家人怎么生活呢?谁愿意下岗呀。我不下岗得别人下岗。”

    “按分数排队,该谁下就谁下不就得了。”我讨好地笑着对他说,又给他递了一支烟。

    “说是这样说,公司和矿上的文件都有规定,这么办没错。可下岗饭碗就没了,轮到谁头上谁都不愿意,不闹过一阵子能下地?”师傅说着情绪上来了,显得有点激动,把茶杯往桌一放,动作大了点,茶水荡出杯子洒到桌面上了。他顺势用工作服袖子抹了一下,接着说:“我们队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按排队秦师傅得下岗。前天他把老婆抬到冯主任办公室的事大概冯主任也向你汇报了。这两年,全国都在搞下岗,堵公路铁路的事经常发生,你应该比我听说的多。市里的通用机械厂为下岗的事,一名工人泼硫酸将厂长烧成重伤你也应该是知道的。端人饭碗的事难办呀!不如我自己下了过了这关再说。不然我这队长也不好当,还给冯主任和你添麻烦。这大的改革总得有人牺牲呀,谁叫我当了劳模呢,劳模就得有劳模的样子,不能光是劳动的模范。我是名党员,又是你师傅,该分担点。”

    “是呀,我也感到头疼。但也得办呀。公司有要求,再说矿里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转换经营机制,矿里如不减人,要不了两年就要倒闭,到时大家就都没有岗位了。”我说这话不知道是对自己某种责任的开脱还是对师傅申请下岗的理解和默许。

    “道理是这样。可你们领导不能想点其它办法把企业搞活,让大家不下岗,都有口饭吃。我们这些主人翁都下岗了,还要仆人干什么。我这是气话,上面有政策,也得执行。我带头下岗算是最后给矿里做点贡献,也算是给你解个结。我知道你也难,这结解一个算一个吧。你也别劝我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师傅说罢脚步生风地走了。

    看着师傅离去的背影,觉得是那么的高大。这就是我们矿山的脊梁呀!

    

    七

    

    师傅的脾气我是领教过的,认定了的事是一条巷子走到底的,谁也拉不回头。那年他提了一条“回收农用电费”的建议,工会报到我这儿要我阅批。这确实是一条合理化建议。附近农民一年用矿里的电电费达到三百多万元,一分钱也收不回来。原因是建矿时矿里征用了地方的土地,矿上与地方政府签订了供电协议。企业实行承包经营、自负营亏后,矿上与当地政府谈过几次回收电费的事,可是你一张嘴他就拿协议做挡箭牌,没法谈拢。其实那份协议只规定矿给地方供电,没说免费供电。用电给钱是天经地义的是,可当地农民甚至有的镇领导就这样蛮横。我在《合理化建议书》上面批了“建议合理,鉴于工农关系复杂无法实施”几个字。可是在第二年合理化建议月活动中师傅又提出了这条建议报到我这儿了。第二次看到师傅的建议,我琢磨了一天,对师傅的执着劲和爱矿精神由衷敬佩。心想,对师傅的二次进言如果再不理睬的话,他一定会生气。但实施的话确实非常棘手。经验告诉我,处理工农关系矛盾,要动就一定要赢,要么就不动;不然以后就更难处理。回收农用电费是个历史遗留问题,牵涉到千家万户,从以往处理类似工农关系矛盾看,非大动作不与农民干上几仗是处理不下地的。我怕这事闹出麻烦收不了场,不愿动它。于是批了“建议可行,待时机成熟时实施”几个字。这一“待”就是一年,我都把它忘记了。第三年合理化建议月活动的时候,师傅亲自拿着建议书到我办公室来质问我来了。气冲冲的把建议书往我办公桌一放,细眯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敲着我的办公桌说:“小郑呀,我这建议一提可就是三年呀,现在时机成熟了呗?我看你是怕难。一年三百多万呀!要是你私人的企业我看你与农民打破脑壳也要把它收回来。这是国家的呀,所以就得过且过。你这是对国家对职工不负责任。你经常教育我们工人要爱矿如家,节约成本,这三百多万要多少人节约, 要节约多少材料呀。矿里现在一年亏损几千万,你要是带头爱矿就应领着大伙儿把这三百多万收回来。”

    “师傅说的对。但我也有难处。您先坐下慢慢说,消消气。”见师傅真的生气了,我连忙扶师傅到沙发上坐,准备给他沏杯茶,让他消消气。可是他硬是不肯坐下来,还是一个劲的训斥我:“不难要你这矿长干什么?当领导的就是要处理难事。我的徒弟这样当矿长我坐得住吗?你给我个准说法,这事今年办不办?”

    这是师傅对我第一次发火。我想今天要是不答应他是下不了台的。于是我边坚持扶师傅到沙发上坐,边答应他:“好好,就按师傅的意见今年一定办。这好了吧?”

    “这还差不多。这不是我的意见,这是你的职责。”这时师傅才到沙发上落座,脸上显出平常的温和的笑容。

    我想这次要师傅撤回下岗申请也是不可能的,我绝对拗不住,只好违心的批准了。

    

    八

    

    一晃就进入了盛夏。按惯例我这矿长应该作个姿态到高温作业岗位送送清凉,表示慰问。在我们井下矿山,露天排废场算是最高温岗位了。这时我想起了师傅。师傅到排废场捡矿石也快一个月了,我该去看看他。师傅下岗三年了。这三年我一直没有上过他的家门,也没见过他。我想这三年他一定过得很艰难,不然以他的个性他是不会来找我要求捡矿石的。

    我吩咐办公室和工会,第一站到排废场送清凉,顺便看看师傅。办公室安排了一辆“东风130”,工会准备了一些矿里生产的纯净水,买了一些西瓜。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太阳如倒扣的大火盆烘烤着大地,阳光照在身上如芒刺背。茫茫的一片废石场,没有一颗树,没有一寸䓍,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热浪滚滚,人一到这里毛孔都奓开了;运废石的卡车欢腾地跑得尘土飞扬,倒废石扬起的粉尘遮天蔽日。汽运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已在现场等候着,我和他们握过手说过慰问话语之后,抬眼一望见师傅他们六个捡矿石的人提着铁撮箕戴着白帆布手套正埋头在废石堆里捡矿石,我便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师傅跟前叫了一声师傅。师傅猛抬起头,见是我便伸直腰杆,满脸惊喜地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是来送清凉的,便一一的和他们握了手,道了声辛苦。看到师傅红润的脸膛上豆大的汗珠直淌,灰尘粘在脸上随着汗珠流淌,淌出道道灰黑的痕迹,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心想,师傅要不是下岗怎么会为了养家糊口顶着炎炎烈日来受这般苦呢。

    排废场旁边有一个用丝棉瓦搭建的五六十平米的工棚。我把他们招呼到工棚吃西瓜。趁这间隙,我问师傅一天能捡多少矿石,师傅取下安全帽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手指一个矿石堆说,你看那是今天捡的,还不错,我们六个人一天大概能捡四五十来吨。

    看了那堆矿石,我的心情有些许欣慰。

    从排废场慰问回来的一段日子里,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师傅那黢黑、流淌着汗水和布满灰尘的脸膛总是浮现在我的大脑里,引起我对师傅的愧疚之心。一个劳模还是我的师傅,为了生计竟然去干这种活。我后悔在办公会上没有把矿石回收价格提高点。如果提高点让他早点赚多点钱,干段时间他可不干了,让他少受点苦和累。

    没过几天,生产科的小余拿着回收师傅捡的矿石结算报告单找我签字。我一看共八百五十吨,两万伍仟伍百元。我对小余说:“你先放这儿吧。”

    小余怕我看到钱多了不批,嗫嚅道:“矿里不会降低价格吧?”

    我说:“你放心吧,老同志的汗水钱我怎么会克扣呢。”

    我怎么会降低价格呢。我是要亲手把结账单送到师傅家里,顺便去看看他,减轻我的愧疚之感。

    

    九

    

    师傅还是住在干打垒的房子里,因为他家属办理“自理粮户口”时,实行了房改,企业停止了建房,再没有房子分了。

    下午下班我从家里拿了两瓶剑南春酒送结算单到师傅家,事前没告诉他,想给他一个惊喜,趁他的兴头陪他喝两杯。井下湿气重,井下工人都爱喝两口,为的是驱散湿气,减轻风湿。

    师傅见我去了分外的高兴。这是他工伤出院我送他到过他家之后时隔十来年第一次到他家。

    进师傅家门,我环顾了一下,里面的家什和格局和上次来没什么变化。

    师傅接过结账单一看,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生气地对我说:“你也太小看你师傅了。你以为我是为了钱去捡矿石吗?你以为我是把捡矿石当赚钱的门路吗?你以为我是仗着你这矿长徒弟发财吗?我是看矿石被农民捡走了可惜,我们采矿工人从井下采点矿石出来多不容易呀!你大概还没注意吧,我邀的都是几个党员呢。你给这多钱,时间长了别人会红眼的,会说你这矿长徇私情照顾我,给你工作惹麻烦。这个单子我不能收。”说着把单子塞到我手里了。

    我对师傅说:“这价格是经矿长办公会决定的,这钱是你劳动所得,怕什么,该得的就理直气壮的拿。你们不捡也白白的被农民捡走了,也是白白的浪费了。你这还为矿里节约了资源,一举两得,矿里还得感谢你们呀。”

    师傅坚决地说:“这单子我肯定不会收的。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人心难测。有的东西它烂掉,人们不觉可惜,你白白占有,人们就觉得你检了便宜,就忌妒。这样吧,我们也不会白做,矿里就按在岗职工的工资给我们发补差吧。这样别人不会有意见,我们也没有白辛苦。”我还想劝他收下结账单,没等我开口,师傅就堵住了我的话:“不说了,就这样。”说完,他起身去给我沏茶。

    我来时快到吃晚饭时间,师傅家的晚饭已快熟了。看我来了,师母连忙去加做菜。不一会儿,师母把菜端上小饭桌。师傅客气地说:“随便的饭菜,将就点,咱师徒俩喝两盅。”他拿起一瓶我带来的剑南春后指着靠墙脚放着的半塑料壶酒说:“那散酒你是不会喝的。”又用手拍着剑南春兴奋地说:“就喝你这酒,我还一辈子没喝过这么好酒的呢。”

    “郑矿长,怪菜不怪酒,没什么菜,酒家里有,慢慢喝,喝好。”师母端着饭碗谦逊客气地对我说。

    “师母,您还是叫我小郑。您辛苦了,挨师傅坐着,慢慢吃。”

    “不啦。我就不坐了,你们慢慢喝。”说着,她匆忙简单地给自己饭碗里拣了菜就转身到隔壁房间去了。

    师母大概不到五十岁,头上绾着个髻子,穿着简朴却整洁。师母年轻时是比较漂亮的,高挑个头,肤色白皙,面孔有点像电影演员王馥荔。也许是艰苦岁月的磨砺,刚才我看到她,鱼尾纹爬上了眼角,额头上横卧着几条抬头纹,大概由于长期拾煤碴种菜的缘故,脸上呈现淡淡的古铜色。

    师傅见我似有所思,便催我动筷子:“我们吃吧。她就这样,一来人就不上桌子。”

    我似有所悟,立马端起酒杯,很有仪式感地给师傅敬酒。

    师傅忙不迭地摁住我的肩膀不让我起来,说:“搞得这么生疏做什么。随意喝。”

    凭心而论,这些年我真的渐渐的疏远了师傅,对他有些生疏了,不知道他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内心是否愉快,是否认为我这个徒弟忘恩负义。趁着酒意,我想探访师傅的内心世界,与师傅碰了酒杯,说:“师傅,你要是不把转户口指标让给秦师傅,你们一家人也住在新工人村楼房里了,日子不至于过的象现在这样受窄。”

    师傅呡了一口酒,抹了一下尖而微翘的下巴,温和的笑着说:“是的。可秦师傅一家人,没那户口日子就难得煎熬呀。他现在总算渡过来了,大儿子内招工作了,二儿子读技校了,秦师傅的眉头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愁着。看他现在这样子我就轻松了,过去我见他那样子揪心。我觉得我能给别人带来幸福比我自己幸福还要幸福。这样,自己的存在才更有意义。”

    师傅说着,脸上流淌着真诚的幸福感。他似有所悟,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说:“喝,别光顾着说,边喝边聊。”随着清脆的碰杯声,我俩干了一盅。

    “您下岗这几年是怎么过的,有点艰难吧?”我吃了一口菜,小心翼翼地问师傅,生怕触动他不愉快的神经。

    师傅却轻松地说:“还好。我一直在永光采石厂打工,他们搞记件,打一排炮眼五十元,一个月能拿到三千多。前两个月才辞职回来。你别看我们这风钻工,在附近私人采石厂还蛮俏的。”师傅显得自豪而快乐。

    见师傅这样平静,我心里轻松下来,又给他敬了一杯,问他为什么辞职了。他说:“私人矿山干不得,辛苦不说,又危险,简直没什么安全防护措施。再过年把我就要退休了,大姑娘要毕业了,我不想把命丢在那里,要好好享受一下幸福的晚年。”

    我借题发挥:“你当时不听我劝。你要不主动下岗,何至于去受那份罪。”

    “我不下岗,叫秦师傅下岗?他那一家子怎么过?两害相较取其轻。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们当领导的既要为企业想,也要为工人想。企业一有困难,不能把工人一赶了之,那样工人寒心,兔死狐悲,在岗工人的积极性、主人翁精神就会受到挫伤。现在说心里话,当时我是不赞成搞下岗的,大政策压住了,没办法,我是党员,又是劳模,要做出党员和劳模的样子。”

    我当时还真没想到师傅是这样想的。我以为他是很痛快地要求下岗的。我心里加重了内疚感。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跟师傅碰了一下杯,说:“最困难的时候总算过来了。”

    师傅嘬了一口酒,说:“是呀。要不是在采石厂做几年,那点钱,那日子真的没法过。算了,不愉快的事不说了,我们两个难得在一起喝次酒。”

    为了调节一下气氛,我掏出一包“1916”香烟,给师傅一根,给他点着。

    师傅猛趁着酒兴吸了一口,说:“烟是好,我吸着没劲。我没抽过,听说挺贵的,抽一包,顶我捡一天的矿石。”

    师傅这话说的让我有点难受。我岔开话题,问师傅怎么想到去捡矿石的。他哈哈一笑,说:“矿山是工人的依托,矿兴大家日子才好过。没事时,我经常琢磨矿上的事儿,就想到了这个。再说,我也可以挣点生活费。你别看那些下岗了的工人,有时发点牢骚,甚至骂骂咧咧的,他们心里还是爱矿的。我们在矿里干了一辈子,把矿当成家,对矿山是有深厚感情的。”

    我与师傅正聊得投机兴奋的时候,突然停电了。酷暑炎热天气,电扇不转了,全身就冒汗珠。师母立即从隔壁过来,给我和师傅一人找了一把大蒲扇。这种扇子我有两十年没见了,还是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用过。

    “停电才正常,不停电不正常”。这是矿上一句流行语。矿里附带供应周边农村用电,负荷大,满负荷生产就要分区分盘压用电负荷。师傅住的这里是“黑人村”,一压负荷,这里首当其冲,第一拨压。

    摇大蒲扇难以解暑,实在有点难耐。也许是人胖体虚,我满头大汗。师傅见状,从柜子里找了一条新毛巾给我擦汗。他落座后说:“现在停电比过去少多了。”

    这让我想起了师傅那个“回收农用电电费”的建议。回师傅道:“这得益于你那份合理化建议。农用电电费回收以后,农民再不跟过去那样岔着用电了,用电负荷比过去小多了。过去附近农民烧水做饭用电,冬天取暖用电,连煮猪食都用电,生活几乎不用柴火。师傅,这多年没人提这个建议,你怎么想到提这个?”

    师傅嘿嘿一笑,说:“都说工人是矿山主人翁,主人翁就得为矿上想难事解难事。我想,这农用电费呀,是矿上最的难事,也是有大效益的事,就鼓起勇气提了这个建议。”说后,他提起酒瓶看了看,大概还剩二两,便给我满满斟了一盅。

    我双手接过酒后,给师傅点了一支烟,对师傅说:“酒稍停一下,我到隔壁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师傅家隔壁不远处就是火车站调度室,矿里运矿石的火车要经过火车站调度运行,那里有一部矿内部电话,我打算去给矿调度打个电话,换个盘压负荷,第一次用特权给师傅谋点福利。

    走出师傅家,暮色如纱。三杯两盏淡酒之后,我有了几分酒意,全身热烘烘的。师傅的形象又树立在了我的心头,似乎我今天才真正认识他。我想,如果他知道我此去是特意给他们小区送电,我回来他一定会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