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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映凤凰之赵家湾


        



    从板仓去赵家湾,一条羊肠小路,从山中开辟而出,蜿蜒曲折,窄而陡壁,时而沿着石梯而下,时而抓着青藤和树枝而上,时而跨越水沟,时而平平坦坦。陌生人望而生畏,举步艰难。山里人却走习惯了,来去如飞。

    一路上,葱绿把自然涂色,油亮油亮的。丛林很大,连着一座又一座山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色屏障。林中盛开着一些山花,粉红樱花,鲜红映山红,金黄连翘花,给若大的绿色屏障增添些瑰丽装饰。

    山的对面,五指山与大老岭两座名山相连相依。五指山险峻巍峨,每座山峰都跟人的手指一一相对,拇指最粗,中指最高,小指最细。身在五指山,却很难看清它的相貌,唯独在板仓,才能领略它的神奇。大老岭是国家级森林公园,古树成林,四季郁郁葱葱,据记载,大老岭有两千多种植物,数十种保护动物,一个天然的生态乐园。

    沿着山路缓缓向前,一边欣赏美丽的自然风光,心里总是充满惬意。

    从板仓到赵家湾,全程大约四公里路,大人需要行走一个小时,小孩子需要两个小时。山路崎岖,很少有大人单独让孩子走这条路。外婆家在赵家湾,小时候,经常跟着母亲到外婆家玩。每次我都要在外婆家住上十天半月,是童年成长的重要地方。

    赵家湾攀在一座无名山的半山腰,在大老岭的正对面。因人户居住的分布现象,由上湾和下湾两个湾组成。上湾乔姓人多,下湾赵姓人多,也有少量其他姓氏。观光大老岭,赵家湾是绝好之地,不管是上湾,还是下湾,都可以把大老岭的美景全貌观赏一览无余。外公姓乔,家在上湾。上湾的八户人家,六户姓乔,另外两户姓黄。下湾的人户多一点儿,住着十几户人家。一座大山只生活几十口人,连空气也弥漫了寂静。

    外公家两间瓦屋,一间堂屋,一间偏屋。堂屋宽敞,面积大,有两层,一楼空间划分得很明显,一半是推放苞谷和土豆的,另一半当作客厅,招待客人喝茶吃饭。二楼是木板铺成的,不能承载重物,摆放着几张木床,睡觉休息的地方。偏屋面积较小,也不高,最矮处只有大人的个子高,是厨房的主阵地,靠墙处一般会挖一个火塘,用来取暖和熏腊肉。偏屋在农村很常见,几乎家家都有。

    上湾的太阳来得早,阳光在天亮不久就透过窗户明晃晃地照进屋里。只要是晴天,我几乎都是被外婆叫醒的。睁开眼睛,圆圆的太阳在大老岭的山顶,笑眯眯地打着招呼。起了床,外婆就从吊锅里夹出几个热红薯递给我,然后就扛着锄头匆匆到田里去了。

    外婆家的田地多数在房屋的上方,顺着小路慢慢往上爬,最远的一块地,只能望见她的影子,仿佛她一伸手就可以把太阳握在掌心。我时常站在稻场望她和外公干活的身影,曾经顺着他们的身影走去,走着走着,就被迷宫式的小路带引到别人家的田地。长大后才知道,农村的小路有千万条,几乎每一块田都有一条路。

    由于年幼,行走又不太方便,很多时间,外婆和外公去干农活,我只能独自呆在家中。一个人的世界,只要不闯祸,随便怎么玩儿都可以。但孤独却像和我一样大的淘气鬼,一不留神便骚扰我的情绪,它让我爱上眺望天空,蔚蓝如海,却无法触及;它让我低头不语,内心万般乐趣却无处倾诉;它让我想念妈妈,妈妈在山的那一边,听不到我的呼喊。它见我生气,偶尔唤来几只小鸟从头顶飞过,叽叽喃呓,安慰着我的失落。

    我一个人待久了,哭闹着要回家,这时候,外婆就会把小马哥找来。小马哥姓黄,比我大两岁,离外婆家走路五分钟的时间。小马哥虽大我两岁,但体格比我还瘦小。他头脑灵活,言行都很得体。我跟他在一起玩,外婆很放心。

    小马哥时常带我去找吃的,他家门口的两棵大黄皮梨树,是我们活动的主阵地。中秋过后,梨子甜了,树上的梨子像一个个金元宝似的挂满枝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马哥指梨子对我说:树上有小偷。我在树下左望右望前望后望,树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哪来得小偷呢?他却肯定地说:小偷多着呢,我去把它们赶走。说着,他抱着树杆就向上爬,攀爬的动作惊动了叶子,叶子晃动起来,十多只小鸟慌慌张张地从梨树上乱窜而散。小马哥手脚灵活,爬树就像猴子一样轻巧,几个攀登就上了枝头。他靠着树杆,衣扣解开,把两个衣角紧紧地系在一起,成了一个衣兜。他把梨子摘下,小心翼翼地放进兜里。有的梨太大,他的手掌握不住,稍不留神就掉到地上,像放烟花似的,地上绽放出一团白色的果肉,吓得正在觅食的鸡群魂飞魄散,吓得狗儿们雷声狂叫。他下树时,衣兜鼓鼓的,满载归来。他动作轻轻地把梨从怀中取出,看着一些梨子被鸟儿、蜜蜂啄得大坑小洞的,心里怒气顿生,嘴里吐出一大串不友善的语言,都是对鸟儿和蜜蜂的咒骂。他讨厌那些不劳而获的东西。骂完,他挑了一个完好的梨,在衣服上擦拭几下,递给我。我咬了一大口,香脆可口,甜汁沁心,多余的汁液从嘴角喷涌而出,太好吃了。难怪鸟儿和蜜蜂都爱吃。我吃着吃着,感到隐隐不安,小马哥私自摘梨,会受到他父母的责骂吗?小马哥笑着说不会,家里的梨没人吃,到了深秋吃不完,就会掉落一地,尽可敞开肚皮吃。让我好羡慕他呀。板仓也有很多果树,结着满树的果子,果子熟了,孩子们嗅着香味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树密匝匝的果子片刻就被摘得精光。果子的主人还没有尝鲜,见果子全不翼而飞,就会大骂,整个村庄都能听到他咒骂祖宗十八代的愤怒。偷吃果子的孩子们,听到这些咒骂声,羞愧难当,低头不语。家长透过表情识破了孩子的心虚,拿起鞭子一顿痛打,打到孩子立下保证书为止。小马哥平时虽没有玩伴,但一个人拥有一片果园,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小马哥还会自制玩具,会做弹弓,会雕刻石头,最神奇的是他会做一手好泥娃娃。说起泥娃娃,山里的小孩子几乎个个都会做,并不稀奇,我一只手也能捏得七八分像。小马哥说和我要捏泥娃娃玩,我脸上充满不屑,要挑战他,看谁捏得好。他爽快应战。我们各自备料,各自制作,互不干扰。我的泥娃娃做好后,小马哥还在和泥。我笑他慢,他却沉浸在他的世界里。我困得打盹,他才捏好一个普通无奇的小泥人。我向天空宣布我赢了,他却笑着不语。几个烈日暴晒后,我的小泥人裂了好几条口子,小马哥的小泥人也干燥了,但一点裂缝也没有。我不停地追问原因,他考虑再三才告诉我制作小泥人的诀窍,他在稀泥里加了部分细沙和少许的麦糠,这样的泥人不会轻易变形。后来,我试过很多次,这种方法捏出的泥人效果真不错。

    小马哥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学习。我每次去他家玩,总看见他的书包瘪瘪的,除了语文和数学外,没有科外书,连练习册也少见。我问他的作业时,他总说在学校已经做好。我和他比赛背诵诗词时,他吞吞吐吐半天,上句接不上下句。我问他的梦想,他说一辈子要待在赵家湾。

    八岁那年,外婆生病了。一年后,外婆去世。自那后,我极少再到赵家湾。外公想我了,他会来到板仓,在我家住两三天。十年前,外公年岁已高,生活不能自理,被小舅接走。外公再到我家时,车子直接把他送到家门口,再也不用辛苦步行很久了。

    因为隔得近,关于赵家湾的消息时常落入我的耳朵里,赵家湾这多么年,由于山高人少,公路一直没有通,年轻人都出去了,老人也跟着儿女出去了,剩下几户,前几年,政府也帮助他们在沿河一带建了新房,他们搬离赵家湾,脱掉了贫根。小马哥的新家,在河水清清的岸边,路阔屋宽,环境舒适得很哩。我有几次在路上遇见小马哥的母亲,她对政府的恩情说不完,感谢政府帮他们建了新房子后,小马哥遇到了一个贴心的爱人。

    赵家湾徒留一个地名,再无人烟,只有青山绵绵和几间废墟。

    不管赵家湾兴衰与否,母亲每年都会回去一两次。

    今年清明节前夕,母亲带着我去了赵家湾,给外婆上坟。母亲在前面带路,我紧跟其后,脚下的小路比印象中更难走了,路面坑坑洼洼,碎石满地,杂草丛生,背阴处的路段还生长了一层绿油油的青苔,我只能抓着路边的树枝缓慢前行。跋涉几个小时后,到达赵家湾。再见耸立云端的几座青山,小时候的一些画面又浮现于脑海。山上树林长得更茂密一些了。青山下面,几间倒塌的废墟,根据地理位置,我还能够认出哪间是外婆家的。

    母亲和我继续向前走,沿路发现了一块菜园,有萝卜和冬白菜,萝卜的叶子已经叶枯黄了,冬白菜还是嫩绿一片。母亲说,这是小马哥的菜园,他虽然搬走了,但偶尔回来看看。

    母亲的话,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小马哥说过的那句话,他要一辈子待在赵家湾。这么多年不见,他还是那个机灵的小马哥吗?多希望再能遇到他。

    外婆的坟墓,插了一些新花,周围的杂草也被清理了,样子是最近有人来过。母亲一边插花烧纸钱,一边流泪。她说赵家湾的人都搬走了,自己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以后会越少回来看看,外婆会不会感到孤独?我劝母亲说,外婆看到大家过上了好日子,一定会特别开心。母亲拭了拭眼泪,转悲为笑。

    返回时,母亲走得很慢,她忧愁地望着这个荒凉的地方。临近菜园,地里有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低着头,弯着腰,像是在拔草。母亲说,这就是你的小马哥。我兴奋地大声喊道:嗨,小马哥。他转身,好奇的眼神在我身上打量,然后问道:你是刚子?我开心点头。三十年没见了,小马哥依然清瘦,但样子有了很大改变,头发稀少,皮肤黝黑粗糙,没有了小时候的灵动,俨然一副山里农民模样。他望了望四周,看有没有地方招待我和母亲。四周都是绿荫,没有一个好歇处。我们站着聊了一些近况,在他的描述中,知道了他这些年的经历。他小学毕业后就没有读书了,在家种苞谷、放羊。十八岁那年,他外出打工,因为没有文化,都是做一些搬砖、扛水泥等力气活,一年下来,也没有存多少钱,因为家境穷,村庄没有女孩儿愿意跟他处对像。他父亲死后,为了方便照顾母亲,回到赵家湾,以种地为生,再也没有出过远门。前几年,政府帮他和母亲在沿河一带建了新房,为了日子过得红火,他又选择出去打工,没多久,认识了一位知书达理的恩施姑娘小覃,小覃被他的善良和孝顺所心动。小覃愿意跟他回家乡发展。母亲老了,他要在家照顾她,只能和小覃在村子里打打零工。因为新家离赵家湾很远,他一直也没有空回去看看。去年秋天,他翻山爬岭,回到赵家湾,年久失修的土房都已经变成废墟,果树、田地都被茫茫野草和杂树重重围住。他莫名有些伤感,虽然赵家湾没有带给他光明的前程,却用这方水土把他养大。他怎能让家乡寂静孤独呢。于是,他拔了一块荒草,种了一块菜园。这块菜园,不是为了吃菜,菜多数被小动物吃了。菜园的存在,是提醒他常回赵家湾看看。

    小马哥讲完这些,心里畅快多了,露出童真的笑容。

    我忍不住抱紧眼前这个可爱的小马哥,他的初心一直没有变。他对赵家湾的感情如同头上的蓝天白云,一直深爱着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