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德琴
一
菊菊的QQ头像突然在我电脑屏幕上闪烁。自从离开鸿欣五金厂后，我们很少联系了；虽然我们都是到广东打工的老乡，上班时关系也不错，但繁杂的尘事总容易让人忘记不太重要的过往。
我点开菊菊的QQ头像，菊菊问我：“还记得美芝吗？”
“记得。当年我老公部门的那个美女文员嘛。”
我怎么能不记得美芝呢？当年，美芝一进我们工厂就引起不小骚动，仿佛西施凌空出世：皮肤嫩白吹弹可破，五官精致玲珑有致，大眼黑亮脉脉含情，声音软糯清翠甜美，步伐优雅袅袅婷婷，浑身散发出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之美。在那个轰轰隆隆、灰暗阴沉的五金厂，美芝就像一束强烈的亮光，唰地一下照亮了工人们的眼。美芝每每去食堂，那些没见过“荤腥”的压铸工、车工总喜欢端了餐盘借故坐到她身旁，有的还边开玩笑边推搡着往她身上靠。美芝见惯不怪，不气也不恼，移动餐盘嫣然一笑，往旁边挪挪身子又安静地吃饭，从不大声武气地与男工人们浪言浪语。后来大家知道她是模具课小汪工程师特招进来的文员，小心思才稍稍收敛了些。
小汪工程师是科班大学生，不仅人长得帅，肚里还很有货，产品设计图画得一等一地好，老板很器重他，大家也尊重他。尊重小汪就等于尊重知识尊重文化。既然美芝是小汪工程师看重的女人，那就得像尊重小汪一样尊重她。
为什么说美芝是特招进来的呢？因为模具课是“高科技”部门，不仅要求大专以上文化，还要求会CAD绘图软件。美芝文化水平却不高，仅初中毕业，除了会打字，连Excel软件都不会。小汪工程师特招美芝，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过了很长时间，大家发现小汪并没跟美芝“拍拖”（谈恋爱），便嘀咕开了：他们看起来郎才女貌，登对般配，为什么不“拍拖”呢？小汪特招她不就是因为看上她了吗？
小汪没跟美芝拍拖，美芝就只有孤零零地一人上下班；因为美芝太美了，美得没朋友。俗话说，美人招蜂蝶，但男人却不敢贸然接近她，就像玫瑰、罂粟美则美矣，要么有刺，要么有毒；女人不愿接近她，仿佛耀眼的星星，总会暗淡了自己。美芝虽然一个人，但依然淡定、安静地上下班，该干什么干什么，似乎对有无朋友并不在意；成天拿一本厚厚的书，步履匆忙地进出办公室，给人一种在校大学生勤奋上进的感觉。
小汪跟我老公是哥们。我问老公,小汪为什么没跟美芝拍拖？老公不回答。男人的世界有时比女人更高深莫测。后来不知为什么，老公竟通过人事部将美芝从模具课调到品管课给他当了助理。
美芝到了品管课，对她上司我老公很殷勤，每天早上将我老公的办公桌擦得光可鉴人，文件夹、五金样品等零乱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得整整齐齐；还小资情调地在窗台上用矿泉水瓶养一捧从工厂角落里掐来的绿萝，灰暗寂寥的办公室顿时充满绿意和生机。老公喜欢吃肠粉（广东的一种特色小吃），美芝便每天早上带一份放在他办公桌上。当别人告诉我这些时，内心顿时波涛翻滚：她为何对我老公这么好？下班后，我总有意无意探询老公对小助理的态度。老公仿佛早有预料，淡然地说，如果她真看上我，说明她有眼光。呵，呵呵，变着方式自夸！我心里很不舒服，疙疙瘩瘩地便悄悄恨上了她。
那以后，我一见到美芝，就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妖媚之气，甚至还在心底里鄙视她：哼，假装清高，背地里指不定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尽管她见到我，总是甜甜糯糯心思单纯般地唤我大姐。
一天傍晚，大家在加班前的空闲时间里，待在厂门口抽烟、聊天。这时，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吱嘎一声停在了厂门口。不一会儿，背着小背包的美芝笑意盈盈地从厂里出来，只见大叔模样的司机打开车门，扶着美芝坐进了桑塔纳。上世纪九十年代，桑塔纳基本是富豪、时髦的象征；不过，那也是“小三”傍大款盛行的年代。看着绝尘而去的桑塔纳，大家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原来美芝有“来头”，怪不得平时独来独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后来，当美芝又从桑塔纳上下来时，一个压铸工远远地小跑到她跟前，“噗”地一声吐了一大口口水，还气怵怵地说了句“不要脸”；周围看热闹的工友顿时发出哈哈哈的大笑声。美芝粉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待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后，立即抓住那个压铸工衣服：“什么意思？说清楚！”
“你都不要脸地做，难道还怕别人说？”工友们哄堂大笑，还响起了热烈掌声。
美芝揪着压铸工的衣服不松手，义正辞严地问：“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不说？不然……”
“不然什么？叫老男人来收拾我？你不害臊，我都臊得慌。”
美芝明亮的眼眸里有水雾浮上来，但她依然倔强地抓着压铸工的衣服不松手。正当闹得不可开交时，不知谁将小汪工程师叫来了。小汪拨开众人，立即将美芝拉到自己身后，大声对压铸工吼道:“干什么？”
“表哥，你干嘛护着她？难道你没看见桑塔纳？”
“桑塔纳怎么了？人家坐人家的桑塔纳，关你什么事？那是人家的私生活，你管得着吗？再说了，如果人家报警，你特定进去喝酸面糊。”
小汪吼完，拉起美芝向工厂走去。从此后，大家对美芝及桑塔纳不再谈及。
那时，我们都认为美芝势利、现实，一个从大山腹地走出来的女孩，宁愿凭着美貌当“小三”也不愿过正常人生活（我们认为她跟小汪一样的男人“拍拖”、结婚生子就是正常人生活）。我们甚至还悄悄地谈论，美芝纯粹就是一个利用美色诱惑男人，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的女人。
经过“口水”事件，美芝肯定知道我们在她背后嚼舌根，奇怪的是，她从不找机会申辩解释，也不对“桑塔纳”退避三舍，依然独来独往，依然时不时坐“桑塔纳”出去。
一天早上，我早早买好肠粉送去老公办公室。我以为我够早了，可到品管课门口，发现美芝早已收拾好办公室在专心地看书了。见我进去，她立即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唤了我一声大姐。我没理她，径直走向老公办公桌，只见肠粉静静地摆放在办公桌上。我盯了一会肠粉，又转头盯向她，心里已涌起抓起肠粉砸向她的冲动。美芝见我神色不对，一步跨过来，急忙按住我的手，说，大姐，您听我说，大哥很关照我，我想报答他，没别的意思。看她可怜兮兮泫然欲泣的样子，我不得不将一腔怒气硬生生地压回去。路过她办公桌，随手撩起桌上的书一看，竟是一本《机械原理》；再看她打开的电脑，屏幕上正是小汪他们平时画的产品图。她见我看她的书和电脑，欢喜地跑过来，急切地说，大哥说要管控好五金产品质量就必须会看产品图纸；汪工程师也这么说的。
我心里不屑，不是靠脸吃饭吗，何苦假惺惺地拼实力？
大家都对美芝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菊菊却成了她的好朋友，不仅与她一起上下班，还常常手牵手亲亲热热地说说笑笑。菊菊是我一个县的老乡，与我关系不错。菊菊太不避嫌了，大家都不跟美芝交往，她却跟美芝要好，工友们不理解，我也不理解。因我不喜欢美芝，与菊菊也慢慢疏远了。
二
“唉，她的命真苦啊！”菊菊重重地叹了口气，隔着电脑都能听到。
听菊菊提起美芝命运，我猛然想起调机师傅老刘讲起过。老刘是美芝同乡，他们都来自大巴山。美芝是土家族妹子，自幼家庭贫困，后又遭遇父亲早逝的厄运。美芝在家年长，下有弟妹；中学毕业后，不得不辍学回家帮母亲一起养家糊口。出落得貌美如花的美芝被一个富裕人家看中，承诺只要美芝嫁给他半痴半傻的儿子，立即给她家改造摇摇欲坠的吊脚楼，还帮她弟弟娶媳妇儿。美芝阿妈无可奈何地看着美芝，说，美芝，你嫁过去，两全其美啊；不仅你从此不吃苦，弟弟也可苦尽甘来了。美芝泪眼朦胧，说，你们是苦尽甘来了，可我就苦海无边了啊！吊脚楼从此成了美芝心中挥之不去的痛。但她不想做待宰的羔羊，17岁那年便悄悄跟随同乡逃出来，加入了南下广东务工大军的行列，好几年都不曾回去。
美芝命运的确凄苦，不过性格也很刚烈。但是，她与“桑塔纳”不清不楚的事跟嫁给半痴半傻的男人又有什么两样？不都为了钱吗？然而又觉得不对，“小三”跟大款不是该像地下党接头那样偷偷摸摸吗？他们怎么那么明目张胆？
在知道美芝悲苦的人生经历后，我不再像以前那么恨她了；又觉得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姑娘，将自己美好年华耗在“桑塔纳”上，简直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那种惊心动魄、斗智斗勇、含泪饮泣的“小三”生活岂是她一个弱女子所能经受的？我很想劝她离开“桑塔纳”，撮合她与小汪。可小汪也很奇怪，每每谈及美芝，总顾左右而言他，估计他早知道“桑塔纳”了，不然为何一直不追她？老公告诫我没事不要瞎掺和，说每个人的活法不一样，或许我们嗤之以鼻的事也许另有隐情。
美芝还是同往常一样将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衣服不时髦，包包非名牌。不是有“桑塔纳”吗，干什么节约呢？美芝还是时不时坐“桑塔纳”上下班，大家希望看到的“正宫娘娘大闹工厂”的场景一直没出现。美芝依然每天拿一本厚厚的书从容淡定地走过众人视野，见谁都甜甜一笑。我有时去老公办公室等老公下班，见美芝要么键盘敲得啪啪响地做报表，要么专心致志地看书，什么《QCC品管圈实务》《品管作业指导书》，什么《卡耐基成功之道全书》，全是一些艰涩难懂、枯燥乏味的书籍；书籍旁边还摆着一本洁白的软面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笔记。有时见她心无旁骛看书的样子，总给人一种倔强挺立的错觉。看似温顺的小姑娘，骨子里竟散发出一股强大的韧劲。
那天，我又去老公办公室等他下班，一进门就见美芝哭哭啼啼地在讲电话；从她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大约得知她家盖房缺钱，要美芝想办法赶快寄回去。美芝说，自己工资全都寄回去了，手里已无分文。挂了电话后，美芝忍不住趴在桌上痛哭失声。我心里想，不是有“桑塔纳”吗，叫“桑塔纳”给不就完了？何必哭。
后来，我和老公离开虎门，去了常平一家工厂。工余时间，听原来工友说美芝升职了，做了品管课品检组长，说检验产品还真有两把“刷子”，丝毫不逊于我老公。后来又听说美芝当了业务部部长，跟单、报价业务驾轻就熟。想起她安静地坐在办公室啃那些艰涩难懂的书的样子，升职加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又过了几年，听朋友说美芝结婚了，嫁了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小伙子自主创业当老板，生意很不错。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里竟有一种石头落地的感觉，她终于离开“桑塔纳”有了一个圆满的归宿，从此生活在阳光下，过上正常人的正常生活了。
不过，听菊菊一声叹息，我又疑窦丛生，连忙给菊菊发了3个问号。
菊菊说：“美芝结婚了，我们都为她高兴。没想到，结婚七八年，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公公婆婆也由开始的欢喜渐渐变得嫌恶，连爱她疼她的老公也开始不待见她了。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人一旦不能生养，再好的老公也不会疼你。女人没了男人疼，日子还能过得好吗？唉，那么漂亮、玲珑的一个女人，怎么这么苦命啊？”
“美芝看起来很健康啊，为什么不能生育？会不会是她老公出了问题？”
“她老公才没问题。她也不是不能生育。这几年，她每年都坐一两回小月子。娃娃一上身，可怀到三四个月，娃娃突然就胎死腹中了。”
会不会是习惯性流产？想起那辆黑色“桑塔纳”，她现在怀不上孩子该是那段糜烂生活的后果吧？但我没敢问菊菊。
“美芝太想要一个孩子了，她想用孩子来维系他们的婚姻。你不知道，当上一个孩子刚流产，她还沉浸在悲痛中尚未复原时，又憧憬着怀下一个孩子。我们都劝她，身体要紧；孩子是请不来的客，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着急也没用。可她太心急了，用青春赌明天，接连怀孩子，接连流产，简直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从菊菊的叙述中看得出来，菊菊对美芝充满了爱怜和同情。
一个女人，并且还是一个貌美如花事业有成的女人，为何要如此绝决地用自己的身体来保卫婚姻？我想不明白。
“现在医学发达，叫美芝到大医院看专家门诊吧，终是能治好的。”我对菊菊说。
“你不知道吧，美芝想要一个孩子都想得快发疯了，可总逃不了那个魔咒。美芝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已瘦得形销骨立，看着特别让人心疼。”
我能理解一个女人想为人母的迫切心情，也能理解她想牢牢抓住丈夫以此维系婚姻维系家庭的举动，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在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的浸淫下，中国家庭始终以后继有人作为维系。在农村，一个宗族或一个家庭一旦没有后继之人，那就意味着断了香火，不睦之人骂架时会称之为“孤人”或“五保户”，这比捣了祖坟更烧心。哪个女人都不想成为这样一个遗臭万年的罪人。
“抱养一个吧。”我出此下策。
“我们也这样劝美芝；可美芝很倔，总不相信自己不能生育一儿半女。她太要强了，可人怎么争得过命呢？”菊菊仿佛很为美芝痛心。
三
“要说美芝，还真是一个能干的女人。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聪明好学，勤奋上进。你不知道吧，进我们工厂后，她怕跟不上模具课的工作节奏，便拼命地学习各种知识，跟着小汪很快学会了画产品图。后来到品管课当文员，她又钻研ISO9000（质量管理系统）知识，掌握产品规格、性能，严格把控产品质量。你们走后，老板见她干事果敢干练，就升她做了组长；后来又觉得她成日在车间转悠，与制造车间主管争执不休，便将她调进业务部，做了一段时间跟单业务员后就升她当了部长。美芝不仅学习人际交往，还向老板和同事学习产品报价、售后服务等业务知识，现在已是业务部副经理了。我之所以跟她做朋友，就因为她身上这股坚韧顽强的拼劲。”回想美芝在品管课办公室啃书的孤单背影，现在想来她的确是一个不服命运而又倔强的女孩。
“唉，红颜薄命啊！”我不由得向菊菊慨叹。
“美芝本来可以去她男人的工厂上班，但她不想靠男人生活，她想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养活自己。这些年，她从文员做起，一路走来，她付出了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唉！”菊菊无比叹息地说道。
她不想靠男人生活？此话差矣。这么多年来，她哪一点不是靠着男人往上爬的？我在心里反驳菊菊。
“人出来混，终是要还的。”我脱口而出。
“还？还什么？”菊菊惊奇地问我，“你认为美芝生不下一儿半女是报应？”
难道不是吗？我沉默着。
菊菊见我沉默不语，快速传来一段话，似解释，又似鸣不平：“我知道你们对美芝说三道四，就因为她长得漂亮，是吧？漂亮有罪吗？这世界对漂亮女人太不公平了。你们都认为漂亮女人是花瓶，靠姿色上位，但不是每个漂亮女人都利用美色获取利益，比如美芝。你跟其他人一样，用有色眼镜看待美芝，亏得美芝一直当你是她大姐。”
菊菊气愤地说完这段话就下线了。
难道美芝另有隐情？
一天晚上，我与老公闲聊，不知怎么就将话题转移到了美芝身上。我说起美芝现在的生活，老公听后亦唏嘘不已。我趁机问老公，当初小汪为何不找美芝“拍拖”，是小汪知道“桑塔纳”了吗？
都说女人的好奇心是世界之最，我也不例外。
老公剜了我一眼，在我恳切目光的注视下，他简明扼要地跟我讲了如下的话：
小汪的确是看上美芝的清纯亮丽才将她特招进模具课的。美芝进了模具课，像海绵吸水一样贪婪地学习各种知识，小汪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后来，小汪向美芝表达爱慕之情，美芝痛哭流涕，说她家穷，她要挣钱修房，还要帮她弟弟娶媳妇儿，她怕拖累小汪；她还说她配不上小汪，她承受不起小汪的爱，小汪年轻帅气又有文化，实在应该找一个思想、文化、家庭条件都相当的女朋友才对。心高气傲的小汪表白受挫后，情绪一落千丈。美芝便找到我，希望调离模具课到品管课上班，免得耽误小汪的大好前程。
原来是这样？难道不是她良心发现自己正跟“桑塔纳”纠缠不休，不能耽搁年轻有为的汪工程师？或者，不能学到知识就过河拆桥，所以就编造那些说辞诓骗小汪？
没过多久，我跟着老公去参加朋友的生日party。在聚会现场，老公用手纣轻轻碰我，指着一个大腹便便、秃头的男人轻声对我说，那就是美芝曾经的“桑塔纳”。我惊愕地张大嘴，如此油腻的老男人，怎么狠心去糟踏青葱一般的美芝？
我虽然不喜欢美芝，但对那些“为富不仁”的流氓更深恶痛绝。
饭后，老公邀“桑塔纳”喝茶。我试探性地问“桑塔纳”，还记得美芝吗？“桑塔纳”一愣，说，记得，记得，她是我小妹。我在心里暗骂：小妹你个毛！猪狗不如的东西，害得人家凄苦生活，你咋还没入十八层地狱呢？不过，我得控制情绪，因为我想知道美芝不能生育的答案。我又低声问他，美芝结婚这么多年，至今无法怀胎十月，你知道她遭的什么孽吗？我的话里暗藏对他的控诉和不满。“桑塔纳”对我的情绪视而不见，不急不徐地接过话茬，说，我早就跟她说，叫她不要上班，养好身子再要孩子。那工厂乌烟瘴气，灰尘满天，能不流产吗？果然是个老奸巨猾不要脸的东西，竟然将美芝流产推给工厂环境。我立即反问，难道不是因为以前跟你……现在习惯性流产吗？
“桑塔纳”一愣，随即哈哈一笑，说，我说了她是我小妹，我怎么可能欺侮自己的小妹呢？
“桑塔纳”见我疑惑，呷口茶，缓缓说道：我遇见美芝是在一个漆黑的晚上。当时，她提着一个帆布包蹲在铁路公园的铁路桥下。我见她面黄肌瘦，浑身脏兮兮的，便上前询问她是不是从“黑工厂”逃出来的。美芝瞪着一双戒备的眼看了看我，一句话不回答。我跟她说，我也是老板，要不要去我的工厂打工？她还是不回答。后来，我叫我工厂厨房的大嫂过来叫她，她才跟我们一起离开铁路桥。去到我工厂后，美芝就跟厨房大嫂同吃同住同劳动。干了几个月后，美芝突然对我说，大哥，我想去学电脑，你预支半年的工资给我吧，我保证做满半年，绝不会跑。经了解，我才知道美芝是从家里逃婚出来的，怪可怜的一个女娃娃。我决定帮她，便预支了半年工资让她去学电脑。后来，有天深更半夜，厨房大嫂急急慌慌地来敲门，说美芝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滚。我急忙起床开车送她去医院，结果是痛经痛得她脸色大变、冷汗直冒。接她出院时，妇科医生交待我，说她体内有种奇特物质，需系统调理，否则，怀孩子有问题。那时，她才18岁，谁都没把医生的话放在心上。事隔这么多年，还真应验了。
我狐疑地看着“桑塔纳”，分辨着他所说话的真伪。“桑塔纳”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精，自是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忙赌咒发誓地说，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美芝美是美，即便我是个食色成性之人，也断然不会去糟踏一个尚未成年之人的。不过，美芝是我见过不多的不以美貌当生活资本的坚强、独立女孩，她在工厂一步一步地升职加薪，但她从来舍不得给自己买好吃好穿的，节约下来的钱都寄回去让她阿妈修房；我当时赞助了一万，没想到一年后她就揣着钱来还我了。她大婚时，我忙于生意上的事，抽不出时间，还专门差我老婆给美芝送了个大红包过去。她老公现在还与我有生意上的往来，不信你去问她老公。
“桑塔纳”言之凿凿，难道她说的都是真的？难道我们对美芝的看法都是错的？
四
我对美芝起了悲悯的同情心，我很想知道她不能生育的答案，没办法，只得厚着脸皮点开菊菊的QQ头像。
“菊菊，在忙啊？”
“没忙。”
“美芝现在情况怎么样啊？”
“就那样。你关心她干什么？你不是觉得那是她该得的报应吗？”
“她是我们的工友，关心工友也是应该的啊！听说她体内有一种特殊物质，所以无法正常怀胎十月，是吧？”
“原来你是来向我求证的？”
“不是求证，是真关心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叫她去中山大学附属医院看专家门诊吧，肯定能治好的。”
“不是她体内有特殊物质，而是抗心磷脂抗体呈阳性，导致胎儿在宫内发育迟缓，反复流产。”
我快速在百度上输入“抗心磷脂抗体”，词条解释果然如菊菊所说。
“百度了？我说的没错吧？”菊菊洞察秋毫，“其实，你们对美芝真的误会了。当年，小汪追她，她不是不喜欢小汪，只是觉得小汪是异乡人；再加上小汪有知识有文化，她觉得她配不上小汪。她对你老公好，是天性使然，也是为了求生存，并非以姿色诱惑男人。她与桑塔纳的事，相信你都知道了。她这一路走来，直面家庭的贫寒，忍受世人的白眼，用尽力气拼命挣扎，可命运对她还是不垂青。唉！”
菊菊说完这些，没再在对话框里输出一个字。我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也无法再在对话框里输入任何一个字。对美芝这个苦难而又美丽的女人，我要怎样才能帮到她呢？
我辗转联系到美芝时，她仿佛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不快，欣喜地问候我和我老公，还说要不是我们对她特别关照和鼓励，她都不知能不能继续在鸿欣五金厂干下去。我转弯抹角地提起孩子，没想她毫不避讳，说，我命由我不由天！等调理好身体，肯定能生个大胖小子。听她乐观自信的口气，我心里略微敞亮了些。我叫她去广州中山大学附属医院看专家门诊，遵医嘱，持续治疗，一定会好起来；她连连答应我，说一定请假专门去看。
今年春节后不久，美芝突然发消息给我，说，大姐，我有宝宝了。我连忙问，几个月了？五个月了，过了魔咒期了；医生说，宝宝很健康。看到美芝发来的消息，仿佛每个字里都透着抑制不住的快乐，真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啊！
我连忙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菊菊，末了还加一句：美芝苦尽甘来了，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