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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兵札记


     晚潮释放率性,在云脚飙高,仿佛一条河流的命题半空飞流直洩。冲浪的落差,天边擂响恢弘的战鼓,越过岛的柔情幽怀。海鸟复命,一声声叫浓了暮色。夜幕垂下前,远岸影影绰绰,挟带着汐潮的回声,将驰骋的铁甲环抱。蓝色的浪花古灵精怪,匍匐在交响的乐池里,耳机里的高声部尖叫,盖过旗语宣示的风声;主唱是黑鸭子组合,是黑豹乐队,还是黑人歌手在翻唱甲壳虫的老歌,都不打紧也不重要。我听见一条大洋在我胸腔翻江倒海,并且漫过舷窗,足矣。此刻,我的战位上肩上后甲板上,此刻还有海魂衫蓝白色的航道上,夜渐露雪色的肌肤,涂上一层又一层的诱惑。

      月光缱绻旖旎,19岁青禾的羞涩与‘横空出世’的创意交叠,稚嫩却阔绰的诗歌浮出海面。有人坐在我身边整了整飘带,我才发觉老兵帽檐下的鬓角居然冒出银白的亮色,“划拉什么呢?”我刚开始写诗时,喜欢背着战友,我怕他们嘲笑我明明是个掉底儿桶,装什么装?!被粗人莽汉讥讽一顿没什么,最怕被舰上那些妙笔生花小有成就的‘文豪’讪笑,从此笔杆子如千钧棒重,又严重短少悟空兄之天赋之本事之慧智,便断了从老祖宗浩瀚语汇里‘巧取豪夺’、继续‘酸溜溜’的雄心恒心。

      “我看看,让我也熏陶熏陶。”老兵拿起我膝盖上跳跃的词语,中间问了我两三个生僻字的词义、读音,除了教中文的大姐,他应该算是我诗歌走出家门的第一个读者了。许是我写初恋的诗歌勾起了枪炮长脱缰野马似的心事,他手里的两颗烟点着了几段相亲故事,他说那几个姑娘的名字里都带有月字,但她们跟老兵的交往仅限于两个“月”字,甚至什么都不是,也许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大海太宽太颠带有太多的不确定性,玉脂般的姑娘在无羁的大海面前选择绕道而走,没有开拔爱的追随。

      海面陡然起风了,我犹疑了一下,侧身抱了抱沉浸在折戟情事中的全支队最年轻(也是惟一还单身)的枪炮长。这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糙汉心细着呢,人家女孩儿早已嫁作人妇,他的脑皮层里还痴情地保存着她们的音容笑貌,包括跟他见面时各自的妆饰、说话时的神态,她们当中有他老家在县招待所做事的,有基地邻近城市的小学老师,还有在校大学生。她们都是碍于同事、亲人等媒人的情面,像上街逛了一趟,跟他匆匆一见,挥挥手,再不见一朵云彩,回头还不忘将介绍人中转的自己靓丽的黑白照片讨要回去。只有那个大四学医女生坐在校园草坪上的一张照片,都几年了没被要回去,还夹在老兵的航海日记里。我们那时候舰上的业余生活枯燥,比起看《大众电影》封面上那些沉鱼落雁却远在天边的美女,看一张曾经与自己相亲过的女孩儿照片,应该算是眼睛的福利吧,于老兵而言,我胡乱猜想。

      我小时候见过那小姐姐,是我家邻居——支队业务长女儿的高中同学,据说她的律师老爹坚决反对女儿跟舰艇兵处对象,一是老兵年长他女儿太多,二是嫌他书念得少,还是北方农村的;第三个原因让那个律师无法释怀,因为最初他的海员身份常年漂泊于大海,而他妻子就是因为不能忍受长期的分离而逾越了钱钟书笔下的“围城”。枪炮长的故事和故事延伸的琐碎,我早就听说过,他的航海日记里夹着相亲无果的女大学生照片,在舰上也是公开的秘密。我调侃他是个恋旧的人,他却说她们都是好姑娘,在他心里没有陈旧过,他就那么一厢情愿地心里装着永远不会属于他心上人的人。

      老兵的故事差点砸开列兵的泪点,我想把他满身的霜花卸下来,丢进海的深情里,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那个与爱总是岔道的好兄长。我竭力装出第一次听见枪炮长向爱泅渡的涛声,可是一双将熟未熟澄澈的水泡眼将我出卖。老兄冷不防捣我一拳,为了掩饰小小的心虚,我问他讨要了一颗烟,然后揉揉被海风吹硬的黑脸蛋,“想不想听我父母的故事?”我扭头问老兵。我想转移老兵的话题,让他忘却名字里都带着“月”字的姑娘。枪炮长点点头,“好啊,好啊”,他掐灭烟蒂前狠吸了一口,摆正了坐姿,脸上浮现期待的笑容,瞬时有点像贴着小窗边等待雪花里的故事在他眼前落下的乡村女孩。

      “也许,他们不能重逢,或者重逢的日子他们依然分离,但是他们相爱,他们每天在户籍本里团聚,共同生火,炒菜,打野孩子,端着小板凳去支队大院看露天电影。”我的内心开始触碰我父母所在的靠海城市和城市里挚爱的亲人,那个被军报冠名“蛟龙”的军人,那个在海上修炼的“老胡子”,他让一株用不着捯饬也是乡里一枝花的母亲等了又等,我一开口就忍不住将父亲埋怨了几句。“不过,我父亲挺幸运,他遇上了我母亲。”

      老兵眨巴着眼睛望着我开讲,“别兜圈子了,小兄弟,那些诗歌的活让诗人忙去,你负责讲故事,讲啊!”

      “真的,你得学学我父亲,怎么能把女孩哄到手?”我这人严肃不到五分钟老毛病就又犯了。

      “靠哄得来的爱不稀罕,俺吧,最不擅长哄人。”老兵瓮声瓮气回应了我一下,他的普通话离普通水准还有点距离。

      我点上讨来的那颗烟吸了吸,海平面与记忆里少年地平面撞线,想起离上次抽烟整整过去了十一年——我八岁时母亲享受最后一次探亲假,她带着一家人到父亲服役的海岛部队探亲,开头几天我还算老实,不敢放野。过几天在院里又打打杀杀杀声震天,还偷了父亲六支大前门,跟支队临时来队家属的四五个崽子躲在望海山脚下一处倭寇遗弃的碉堡里戗烟。父亲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把我拎着对我咆哮,两个眼睛瞪我像北方的一匹狼,恨不得一口吃了我。我被他弄疼了,好不容易挣脱就指着他鼻子骂他“老军阀”。父亲额头青筋暴叠,赶上来又要撕扯我,两个姐姐伸出双臂横在我和老兵之间,为了我少受皮肉之苦,大姐差点被父亲篾扇似的手给扇了。姐姐们被父亲赶开后,老军阀将我一顿暴揍,还不许我哭不许嚎叫。挨揍后我被扔出军港,发配给基地水线连练习抗眩晕滚轮,像初上军舰的新兵,差点吐光五脏六腑,心里对老胡子仅剩的丁点爱、依恋、期盼一并倒光。

      父亲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在他眼里是十足的“浑不吝”,他说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骂他‘老军阀’一点都不为过。父亲回乡探亲,见了老乡哪怕不太熟识,也是笑脸相迎,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把人家算不上细皮嫩肉的手握得生疼。唯独见了我脸上立刻晴转多云,有告状者上门告状,立马阴云密布怒不可遏。奶奶总是替我说情替我解围,她院里院外地颠着小脚说,男孩淘淘好,淘淘皮实。我呢,打小搞破坏、不靠谱的事确实做得挺多,在女同学的铅笔盒里放过枇杷树上捉来的毛毛虫,我这是对她大哥斗争一个下乡劳动改造的画家时扇了人家一大嘴巴的替兄受过的惩罚(后来那个非著名右派被我二婶的三哥收留,并且成为我二叔的连襟)。我还潜伏在山腰里用弹弓偷偷打伤人家灰鸭子几次,后来人家用上反侦察技术,终于在一堆熊孩子里揪出了我,气咻咻地跑了老长一段山路找我奶奶告状。母亲去镇上上班了,奶奶一见我在外头又惹了祸,把那大嗓的告状女人悄悄拉到院外的墙角细听原委,但还是被父亲发现了。

      那天,恰巧父亲回老家探亲不出三天,心情不错,阿弥陀佛,见了我总算拍了拍我的肩说我又长高了。那个告状的大嗓门女人揣着我奶奶赔的钱前脚刚走,我那军阀老爹后脚就漫山遍野地找寻我。我在一个只有我们几个臭粪蛋知道的山洞里躲了两天三夜,被我奶奶找到时,我又饿又冷,头一晕倒在她老人家怀里,奶奶抱着我哭得惊天动地,她抖着手解开她的秋衣温暖我,据说是老军阀黑着脸背着我下山的。我在家里整整躺了一天一夜才缓过来,奶奶得知我是为了那个大嗓门女人的儿子骂我二婶儿子“老地主”才动的手,奶奶长叹一声晃着小身板去院里给鸡鸭喂食了。结果那天,我二婶的儿子到天快黑时也没敢回家,也试图在外躲一宿,因为我躲在那山洞里只有他知道,我让他保密,结果两天后才说出我的藏身之处,这下二叔、二婶要对他们儿子‘大开杀戒’了。幸亏我在校住宿的大姐回家,举着火棍,领着一大帮子人在山上寻找时高声大呼,将堂弟找着领回了家。二婶一见我堂弟,随手操起身边的锅铲要揍他儿子,被我奶奶赶到一把夺下,扔进锅里。

      二婶的娘家确实是地主,富户人家,但她大哥、二哥抗战期间就参加了革命,而且大哥牺牲在战场,二哥1948年参加解放区土改时一次夜里上县委开会赶夜路,好端端的小伙子失踪了,一直下落不明。二婶的三哥土改时戴了顶破落地主的帽子,那会儿他家的烈士证书还没下来,家里几个妹妹因为三哥的地主帽子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所以长得周正的二婶嫁给了我那脚有点跛的二叔。二婶的儿子小我一岁,个头与我不相上下,长得特像我,说话声音也相似,我俩之间有时也打架,但要是外人欺负我俩,我们就兄弟协力一致对外。那次从山洞被解救出来,我缓是缓过来了,但我成天提心吊胆地生怕那个蛮人又要打得我腿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但父亲那次没有对我动武。因为母亲、奶奶、二叔和二婶将家里家外能用作抽鞭打人的物件,都藏起来了。父亲没有发作,我难得听见他在酒后哼调调儿,好像是我们家乡的地方戏。

      老兵听我念叨“老胡子”,说他说不定认识那老军阀,老兵的脸看起来不再那么愁郁,看来我这煞费苦心的一番回忆起点作用了。我告诉枪炮长,“老胡子”是我给父亲起的外号,他一见到我弟抱在怀里乱啃还扎胡子,我弟弟小时候被父亲又硬又密的胡子扎得乱蹬腿,但他好像从来没有扎过我,甚至没有抚慰过我的婴孩期,我的怀疑有凭有据。因为母亲从怀上我到我一岁半,他俩在一起的时间只有22天,他一直驰骋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军舰是父亲的命,海是他的岗位,他原本有很多次机会上岸,但他选择了海,他把平原山娃子的青春、生命和银白色的浪花、和海鸟的鸣叫搅在一起,他让一片海域、让一句旗语管了他几十年。

      奶奶说她儿子没有为她的大孙子泡过一次奶粉,没有抱住她的心肝宝贝哼唱过一支歌,在我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父亲母亲概念的人生早早期,父亲的存在于我浑然不知,助我睡眠,助我安静,统治我极端有限想象的是母亲版、大姐版的《摇篮曲》。三岁前我爱撕纸,因为信纸的韧度大不如儿童漫画,撕起来容易顺手得很,所以等忙碌的奶奶发现了我有如此‘劣迹’,将来自某军港的几封家信撕得稀巴烂,奶奶见状急得直跺脚,不知如何是好。放农假刚从山岗麦地里背回麦秆两手是泥的母亲,在池塘边堆垒麦垛闻讯赶来,从不对我动粗的亲妈终于没能忍住,第一次对我下毒手,拍了我一身泥。我没哭,往一地的碎纸上洒了泡尿,再踩上去踏得泼实。从此,我爱翻箱倒柜的坏习惯被禁锢,没有再犯。我不知道那爬满蜂蜜屎一样的纸里,是真实又幻影的父亲蜂巢般满满的思念和爱。

      垂泪的光洁涨起海上的月白,锚泊在夜的深处,父亲的背影若即若离,他老人家在我心里的位置果然浅淡,但这挡不住我对“老胡子”的想念。真的,我好像不那么怨恨他了,是因为他渐渐老了,还是因为我长大懂事了,反正我真的同当兵前不一样,我开始理解一个老水兵对海执拗、韧性的爱。父亲他跟随铁甲三十余年,护卫旗语的尊严,守卫祖国的海疆,而他离开大海彻底属于家庭时,那个在他信里住了十五年、和他一起同一个户籍本里住了十一年的我老娘已经于半年前剩余呼吸地活着——母亲有天下班路上被一辆疾驶的汽车撞倒,在医院插满管子无知无觉地活着。我和姐姐、弟弟哭得昏天黑地,可是那个我向来陌生的老兵却滴泪未流。后来,父亲的胡子长得都快盖住嘴巴了,谁都劝不动他去刮刮胡子理理发,包括他最喜爱的幼子,说了几遍,没用。于是,支队大院的老老少少跟我一样,都喊倔老头“老胡子”了。秋天,我去医院告别母亲,我摸着妈妈浮肿未退的脸,哭得稀里哗啦,一步三回头地告别母亲和父亲,到了海上服役。

      “你母亲现在怎么样?”枪炮长轻轻问我。

      “总算醒过来了,但是思维还不行。母亲能不靠一溜管子活着,尽管还不会说话,我父亲已经心满意足了,他说活着就有盼头。”

      我告诉枪炮长,脱下军装的老头儿,后来和我弟弟住在省军区安排的一处沿海城市,可惜他的脊椎盘出了点问题,只能靠着拐杖在休养所盘缠,不方便出远门了,没法跟大海亲近了。幸亏干休所分房时,老爷子他要了顶层,每天能看见远处碧波推涌的大海,这大大缓解了父亲对于大海和铁甲的相思。父亲也能每天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在阳台上遥望他儿子的大海,吸收吸收紫外线。自从母亲遇见灾祸后,父亲对家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发火、咆哮过。母亲靠在父亲的臂弯,对老胡子的依恋让我老爹觉得那么多年亏欠我老妈的帐,终于可以还出部分了。我身旁的老兵惊愕地说那个爱咆哮的“老胡子”老家伙,是舰队第一任枪炮长,他见过我父亲,也见过我父亲当舰长时,一次出海海训前叉着腰对全舰的官兵训话。他说着说着忘情地抱住我,像抱住他每天擦得铮亮的钢炮。我在枪炮长怀里,像个未成年的孩子,他用钢铁般坚硬的手轻轻摩挲着我直立的头发。海鸟轻轻飞过,两个水兵泛光的眼神被羽翼的暗影拉长。胡子拉碴的枪炮长什么也不说,月光下搂着我的肩,我却替他心一寸寸痛起来,听说他出海前又一次相亲失败。他宽阔的身体为我挡着风,仿佛失恋了那么多次、那么多年的不是他却是我,老枪炮长家的戆小子。

      “如果再写几年,戆小子说不定成了军中小有名气的诗人、作家。”多年前我翻阅老枪炮长家戆小子——那个年轻的海疆护卫者留下的水兵札记,对他的战友不无遗憾地说。“因为有他们,我们安身。”我用短信把这句话刻录在手机里。那时,手机微信功能尚未开发。据说,老枪炮长家的侄儿,也就是戆小子二婶的儿子,这些年奔忙在大伯和自己家,他冒充大伯家堂哥,幸亏他也是个当兵的,去见伯母时穿着军装,跟堂哥真的长得十分像样,过年带着妻小就在伯母家住下了,因为戆小子的老母亲拉着‘大儿子’的手不让走。“能骗多少年就骗多少年吧!”老枪炮长低声跟人说。

      那个早春,岛上阳光与月光几乎同在,海上堆金叠玉,码头铁甲上一个胡须眉宇全白的老兵对着军旗敬礼后,拄着拐杖缓缓走向码头,谢绝了年轻水兵的搀扶。上岸后,老人倔强地推开身边人,不要儿女,也不要孙女、外孙搀扶。到了龙峰山山麓,他突然扔下拐杖,费力前行。顺着导引图,他找到一处烈士碑,手微颤着点上22颗香烟,老枪炮长的大儿子牺牲时22岁还差83天。老人弯着腰困难地坐下来,用银白色的胡子扎着儿子墓碑上稚气未脱的笑脸,一遍遍,谁劝都没用。他小儿子上前哽咽地说:“爸爸,好了,好了……”老兵鼓着发红的眼睛说:“爸还没把你哥扎痛,你看,他还没哭嘞……”陪同他上岸的副舰长——当年总是与爱岔道的枪炮长,手里捧着一抱鲜花,转过头去,眼泪涟涟。他的身后,一个领着小女孩的女人背着急救医药箱。戆小子的大姐抹去泪悄悄告诉我,那是副舰长的爱人,现在已经是省城边上一座城市里著名的‘一把刀’了。她终于和爱她的水兵走到了一起,听说她要带着脑卒中过一次的律师老爹,一起到我们这个沿海城市落户。听到这里,我泪光盈盈的眼睛终于露出了丁点暖意。

      副舰长领着女儿和老枪炮长的儿孙,在军人墓地慢慢绕着祭拜了壹圈。那天,龙峰山上晨练的人们发现,陵园那处舰艇兵墓碑前,那一朵朵洁白的花儿在海风中散发着清幽的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