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坡后慢慢升起，将一座沉睡的山唤醒。细腻的阳光一点点播撒到土地上，人们陆续出来劳作。袅袅的炊烟不时在房顶的烟囱上飘荡，几只鸟飞来，落到村子周围的矮树枝头，叽叽喳喳叫唤。
辛乔不想走大路，那需要绕到很远之外。她瞥了一眼身旁，便打定主意从这油菜花地里穿过去。光线富裕，把一地花朵照耀的如同碎金子。辛乔只是昂头前行，她个子不高，油菜花此时却穿上天，辛乔害怕一低头就看不见自家的烟囱。一条大黑辫子在她的脑袋后乱摇乱摆。她出门给爹送饭前还穿着棉袄，脸蛋红扑扑，迎着油菜花的金光，娇艳欲滴。辛乔脚步放慢，伸头看了看前面，见路上没有人，才舒口气从油菜花田里蹦了出来。
“完蛋了！”她正觉得自己机智，忽然看到大棉袄上的湿痕。此时油菜花瓣全是清晨的露水，她只顾着往前跑，沾了一身。辛乔坐在道旁，嘴里叼着一截干草，想着怎么才能不挨骂。“对了。去阿超家玩一会儿，等回去棉袄早就干了，怎么会挨骂！”她嘴裂开，露出两颗洁白的板牙。辛乔拍了拍身上的土，朝与自家相反的方向跑去。
阿超昨晚没睡好，他爹让他帮忙垛柴火。村子不远处有一个桃园，早春需要修剪桃树，将无用的枝条剃掉，这样桃树才会把有限的养分供足能结桃的枝条。剪下来的废枝不好处理，村里人就抱回来当柴火烧。阿超他娘绑桃枝时，被坚韧的枝条割破手背，于是阿超便替母亲为他父亲打下手。折腾到很晚，才处理好所有废枝，用布条捆绑起来，垛到牛棚旁边。回房后，阿超不是很困，就借着月色看了会儿旧画册，熬到深夜才睡，白天哪能起来。他睡在东间，和厨房就隔一堵墙。早上阿超娘在厨房做饭，叮叮当当，阿超更是被吵得翻来覆去。他不想起床，也不能再睡，只是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阿超，别睡了，起床吃饭，我还要下地给你爹送吃的。”阿超娘做好饭，就出了门。阿超在被窝里闷一会儿，感觉头昏脑涨，就起床去吃饭。他草草吃完，收拾好碗筷，正要回去接着睡，院子里忽然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夹杂着窸窸窣窣的动静。阿超警觉朝外面喊了一句：“谁！”他没听到回应，有些紧张，暗自壮壮胆，抓出腰间别着的弹弓，猫着身子出了屋。
院里一根毛都没有。他小心瞥了一眼柴火垛那边，“估计是谁家的猫在墙上乱窜，不留神掉了下来。”他舒了口气，转身便要回屋。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搂过来遮住了他的双眼，阿超刚放松，不提防惊了一下，差点坐到地上。
“谁啊，来我家吓我？”阿超觉得那手冰凉凉，软绵绵，立马就猜出来是谁吓他。嘴上仍假说不知，却用弹弓轻轻捅了一下身后那家伙的后腰。
“哎呦，超哥，你使坏手！”身后那人正要逗逗阿超，这一下就再也捂不住他眼睛，只好放开手，揉了揉腰。“二喜，就你还吓我，你手年年冻伤，那股药膏味谁闻不出来？”
二喜是大连家二儿子，比阿超小一岁，他们打小就在一块玩。二喜不禁冻，耳朵、脸和手都冻伤过。他的耳朵红红的，又瘦又矮，撇着个嘴夺过阿超手里的弹弓，对着头顶拉了一下，听到“啪”的一声，才咧嘴笑了笑。“超哥，不是我要吓你，是乔乔姐让我叫你出来玩，怕你爹娘不让，我就偷偷爬墙翻过来嘞。谁知道你家墙边还垒着柴火，我差点摔了一跤。”
阿超听完眼睛一亮，那点困意顿时烟消云散。他进屋拿出来两根竹竿。“二喜，我爹娘都下地干活了，就我自己在家。咱们去钓鱼吧，这是我求我爹给我做的两支鱼竿，你先爬出去，我把鱼竿丢到墙外，你接好，咱们去村口河里钓鱼。”阿超甩了甩鱼竿，对二喜说道。
二喜也眉开眼笑，“好啊，去钓鱼。那河解冻没多久，正好鱼多。”他扫了一眼阿超手中的鱼竿，又嘟囔道：“超哥，就两支啊，你和乔乔姐一人一支，我还玩啥？”
阿超用鱼竿打了一下他的头，说道：“你傻呀，这不是还有个弹弓吗，你以前求我我都不给你玩，这下不是能好好玩一上午了？再说了，我钓鱼钓烦了，咱们也能换换啊！”
二喜挠了挠头，开心地晃了晃弹弓。“好好好，你们钓鱼，我打鸟。”
两人便要翻墙出去。二喜踩着桃枝，阿超在下面拖他的脚，一翻就翻出了墙头外。“二喜，你小心着点，鱼钩尖得很，你别被划伤了。”
“知道了超哥，我注意着点。”
阿超就把鱼竿丢了出去。他往后退几步，向前猛地一冲，跃到墙头上。他身子转过去，慢慢滑下墙头，稳稳落在了地上。刚落地，他一眼就看到躲在树后，穿一身大棉袄的辛乔，正咧着嘴对他笑。“阿超，你也太胆小了吧，我大婶子都不在家，你都不敢出来玩！”
“哪哈，昨天晚上给我爹垛桃枝呢，困得慌，起不来。”阿超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还是担心，怕他娘下地回来找不见人，又要满村找他，那样更丢人。不过眼下已经翻出墙头，不玩个痛快都对不起之后挨得打。
“嘿嘿！”辛乔知道阿超在想什么，也故意没说下去，只是怪笑两声。
阿超不再理她，接过二喜递来的鱼竿，对辛乔晃了晃。“乔乔，咱们钓鱼去？”
“好啊！”辛乔十分高兴。钓鱼肯定要去水边，身上就算沾点水也没事，要是能钓到几条鱼就更好了。辛乔他爹最喜欢吃鱼。
三个人蹦跳着穿过村子。村子东边有条小河。现在已经是仲春，鱼儿们活泛极了，很容易咬钩，村里的大孩子早就钓了好久的鱼。阿超很羡慕，就求他爹做了两支鱼竿，今天才有机会拿出来。
三人很快就来到河边。阿超去捉了些蚯蚓，将它们放在石头上，脱下鞋打扁，就能挂到鱼钩上。他给辛乔一只鱼竿，也挂上蚯蚓。他坐在河边，一只手同时攥住鱼竿和线，朝河里使劲一甩，放了鱼饵的钩子就滑进水中，荡起一阵涟漪。
二喜见他们安静钓鱼，没人陪他聊天，便自己拿着弹弓去远一点的地方打鸟。
林子里很静，树叶翠绿，静谧的阳光被分割成无数细小的亮块均匀印到三个孩子的身上。他们脸上带着纯洁天真的笑容，或是紧盯着鱼钩，或是心不在焉的四处乱瞟，或是抬头张望树枝间隙，寻找小鸟。
二喜仰着头，在河边乱走。清早林子里鸟儿们叽叽喳喳，吵得不行，这会儿却都不见了。他张望好一会儿，连根鸟毛都没看到，就有些气急败坏。“鸟，鸟呢，行行好，快点落到树枝上，让我二喜打一下，一下就好。求求你们了！”二喜嘴里嘟囔着，手中的弹弓拉得绷紧，就等着一个倒霉蛋出现在他眼睛里，好一击命中。
或许真是鸟儿听到了他的絮叨，林间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鸟啼。“啾啾，啾啾！”是一只土黄色的麻雀，估计鸟儿们都去觅食了。这个小家伙圆头圆脑，从林外飞来，在树枝中翻飞几下，兴许是累了，就落在了树枝上。那树枝不高，而且没有树叶遮挡，视野极佳。
二喜咧嘴一笑，但马上就憋了回去，他怕惊到那只麻雀。拉紧弹弓，让石子对准树枝上的“倒霉蛋”，二喜一只眼睁着，一只眼微眯，死死盯住鸟儿。
“给，我，中！”他手一松，石子电射出去。只听见“啪”的一声，紧跟着便有翅膀翻腾的窸窣声。二喜睁眼一看，顿时气坏了。石子打到了鸟儿脚下的树枝上，压根就没沾到它，更不用说把它打下树了。那鸟儿吃了一惊，飞向半空，在林间穿行一会儿，大概是再没见到攻击，才又慢悠悠掠到另一棵树上。
“嘿，你个狗东西，不赶紧走，还在你喜哥眼前晃荡，刚才是饶你一命，看我这下不把你打下来。”二喜脸上一红，只觉得臊得慌。他又掏出一枚石子，放在弹弓皮里包住，拉紧弓，又瞄向了那只麻雀。
阿超从身旁扯下一根草，叼在嘴里，无聊地看着鱼线。“这鱼总不能被他们钓光了吧，咋这么一会儿还没有鱼上钩啊！”鱼线垂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偶尔有轻微的风吹动几下，复又恢复平静。他扫了一眼辛乔。
辛乔脸上有光影夹杂，她面色沉定，静悄悄不吱声，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是否有鱼咬钩。
阿超这才觉得钓鱼没意思，坐着一动也不动，挺无聊的。周围的草都快被他薅光了。就在这时候，阿超的鱼线忽然动了一下，他感觉手上的杆子一沉。
“嘿，有鱼上钩了！”
他急忙抓住鱼竿，两只手同时用力，使劲往上拉。钩子上的东西一下子就被他拽上来了，在空中一荡，落到了河岸边。“让我看看是啥鱼？”阿超正要跑过去看，忽然听到了什么东西掉进水里的声音，紧接着就传来二喜的呼救，“超哥，乔乔姐，救我啊！”
原来那二喜正拉紧弹弓要打鸟，只顾着抬头看，脚底下乱踩。春天河边的土十分湿润，滑得不得了，二喜只感觉身子一晃，就钻进了河里。冬天时候，这河被挖过一次，河底的淤泥都被运出来当庄稼的肥料，因此很深。二喜本来就又瘦又小，一不留神滑进去，站都站不稳。他呛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才浮起来，赶紧大声叫岸边的阿超和辛乔。
“救命啊，救我！”二喜两只手乱摆，大声叫唤。
阿超和辛乔都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伸手想要去拽河里的二喜。河水被他扑腾得浑浊无比。这一下不要紧，二喜离河岸反而越来越远了。
“二喜，你抓我的手啊！”辛乔卖力往前伸身子，手臂举着，想要去抓二喜，但根本够不着。阿超突然想起来，他们的鱼竿够长，让二喜拽住鱼竿，就能把他拉过来。他急忙去拿鱼竿。“二喜，你抓住鱼竿，我们把你拉过来！”阿超把鱼钩扎进竹竿里，一头朝着二喜戳了过去。二喜又呛了一口水，他用手抹去眼上的河水，看到阿超递过来的竹竿，挺身抓住。岸边的两个人急忙将他往岸边拽。好不容易，二喜才被拉到了河边，辛乔和阿超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死死往上拽，这才把河里的二喜救了上来。
“我的妈呀，吓死我了。”二喜躺在地上，全身湿透，头发粘在一起。他大口喘着气，惊魂不定，使劲用手抹脸上的水，还不停干呕。
“二喜，你没事吧？”辛乔快要吓哭了，她拍了拍二喜，问道。
“乔乔姐，我没事，就是喝了几口河水，有点恶心。”二喜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
“没事就好，要救不上来你，我爹肯定会把我打死！”阿超大口呼着气，鱼竿被他丢到一边。
“完了，我回家肯定要挨骂了！”辛乔看了一眼身上，她刚才在钓鱼那会儿，本来棉袄都干透了，但救二喜时，又沾上了更多的水和泥点，脏极了。
“乔乔姐，我一身都湿透了，回家还不知道怎么说呢？”二喜也带上了哭腔，他娘要是知道他掉进河里，肯定会把他往死里打。
“没事，我还钓上来一条鱼呢，有了这条鱼，咱们就没事了！”阿超忽然想起他刚才钓到的鱼，赶紧爬起来去看。
“对，有鱼呢，我爹最喜欢吃鱼了。”辛乔也说道。
两个人跑去看那鱼，可是，岸边哪有什么鱼，阿超的钩子上，明明是一只缠着水草的布鞋。不知道从哪里漂过来的，正好被阿超钓到。
“这下完蛋了，是一只鞋，我的鱼呢？”阿超愁眉苦脸，心里十分难受，一脚把那鞋踢进了河里，只听见“噗通”一声，河面上掀起一道水花。林间顿时有鸟儿被惊起，叽叽喳喳乱窜。
他们三个也没心思在岸边玩，只能灰头土脸回家了。等到各自父母回来，看见他们衣服上的湿痕和泥点，都挨了打。
二喜最惨，不光被他爹揍了一顿，还不准他以后出去玩了。
本来辛乔在油菜花地里沾了点露水，想着玩一会儿等棉袄干了再回家，这下可好，浑身都弄脏了。一顿打，自然是逃不过喽！
二零一八年六一学写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