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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枣红马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那会儿,我才十多岁。

      队里分了田。望着那十多亩地父母眼里充满期待。只是没有牲口,种地只能一铁锹一铁锹地掘。

      星期天,我们姊妹几个在爹娘地指挥下也拿起抓钩在地上来回地坌,坌出来的黄土弯弯曲曲,松软无比。象起起伏伏的小山,象坎坎坷坷的沟壑,有时又觉得我们坌出来的地像是老鼠打洞母猪拉窝一样,一片狼藉。

      “婷妹妹坌出来的地像是修的火车道”。

      庄上几个好说笑的大嫂子走到我们家地头时,看到我们坌出来的地不由得开起了玩笑。

      “到明儿走婆家还得问您大多要些嫁妆嘞。”

      “可不是咋嘞,你看人家孩子才多大都会帮爹娘干活嘞,叫我看还是生闺女好,闺女省事、勤谨。”

      几个嫂子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唱大戏。

      我们几个小女孩听着嫂子的夸奖红着脸和她们打招呼,然后就又低下头坌起地来。

      刚开始坌地时还有股新鲜劲,可后来越坌越累,越累越不想坌。手上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钻心疼。真的不想干啦!母亲说“先歇会儿,等会儿谁先干完到年下先给谁买花衣裳。”

      明知道娘嘞话是骗人嘞,可还得继续坌。后来破泡都成了老茧。

      没有生产工具一家老小都得齐上阵,一亩地得用三四天的时间才能掘完。秋收后种小麦有时候从寒露都能种到霜降。“淤耩秋分沙耩寒,误了节气可不是小玩嘞。”母亲常常念叨那句流传在豫东平原上的种麦经。因此能买头牲口是父母分分钟想念的事情。

      父亲属马,一向对马一往情深。

      马的娇健,马的洒脱,马的气宇轩昂让父亲感到马是匹很能充斥门面的吉祥物。高头大马,龙马精神,马到成功这些词语更激发了父亲买马的欲望,可是马很贵。马,不是普通百姓能买得起的牲口。

      父亲很着急。特别是全村人都种上了小麦,只有你一家还在那里晃晃悠悠地掘地时,你会感到脸上很没有光彩。

      村上的邻居虽然也曾帮忙过耕了几回地,可总不能回回借人家的吧。母亲发誓:就是不吃不喝,砸锅卖铁也得买头牲口,不管是驴是马总得有一个,总不能让大人孩子一家人家整天杵在地里头。

      母亲辛勤地薅草,喂猪,拾柴,整天不识闲。父亲不辞劳苦地侍弄那十多亩田地,有时还要出去做零工。又过了两年,父亲终于用攒了多年的积蓄以四百五十元的价钱买了一匹高头大马。

      枣红的颜色,鲜亮得发光的毛像是一匹红绸缎。父亲高兴地抚摸着马的脊背,在院子里给它扫了一片干净的地方。买了一根马缰绳把它拴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上。邻家大爷、大叔都来我家串门看热闹,站在枣红马跟前一阵评头论足:这马毛面好,就是俩前蹄子长嘞有点趴地,要是俩蹄子长得陡峭峭嘞就更值钱嘞。

      这马眼睛长嘞好,怪有精神。

      这马尾巴好,你看多长,逮几根能做马尾琴嘞。

      枣红马站在那里,弹蹄,摇头,用长长的尾巴扫身上的蚊蝇,鼻孔里不时发出“”啼啼”声,它好像不高兴人们对它的褒贬。

      爷们站在院子里高一声低一声的议论我家的枣红马,父亲从兜里掏出“喜梅”慌忙给串门的邻居一一递过去,大伙也不推让,接了烟夹在右手上又在左手的大拇指盖上撞了撞,然后叼在嘴上用洋火点着悠闲地吸了一口。

      邻家大爷眯着眼,嘴里吐着烟圈蹲在地上看马,眼里忽然放出些亮光来。

      “我跟你搁具中不,老弟”邻家大爷向我父亲开了口。

      “中是中,我家嘞是马,您家嘞是牛,这快牲口跟慢牲口搁具我家牲口要吃大亏嘞。”

      “妖”大爷就是‘妖’啥光都想沾嘞”。挨墙的大哥笑怼了妖大爷一句。“妖”是邻家大爷的外号,因好占小便宜,耍小聪明,别人送一外号“妖”。庄上平辈嘞,小辈嘞都好给他开玩笑,他听旁人叫他外号也不恼,露出被烟熏黄的大板牙嘿嘿地笑着脸上一副得意的满足。侃空的爷们听到“妖”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们说着粗糙的行话,打着嘴仗院子里一片欢腾。

      父亲疼枣红马像是疼孩子,他怕马儿干活吃了亏,不想和妖大爷搁具,后来禁不住大爷的再三请求,父亲还是和他家的牛配成了具。

      “做邻居总是要有人吃点亏。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帮人或者让人帮,做了一辈子队长这点觉悟还是有嘞。”父亲说。

      父亲扶犁扬鞭奔走在无边无际的黄土地上。马儿性急,犁地时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牛儿性慢,犁地时又慢又肉磨磨蹭蹭。父亲扬起鞭子甩了一下“啪”地响在空中,牛儿瞪大了眼睛。枣红马独当一面,老黄牛简直就是一个配角。父亲“喔揩,喔揩”地喊着,空荡荡的田野里充满着父亲那富有生命力的嗨牛歌谣。。

      犁到地头时父亲摸着枣红马的背,摸着枣红马的脸,摸着枣红马那齐刷刷的马鬃,心里又喜又疼。终于有牲口了,有了牲口就能种好地,就能多打粮,孩子们再也不用吃那发霉的红薯面做的窝窝头……只是苦了马儿。

      父亲思量着,憧憬着。他举着马鞭就像举着一个金色的希望,翻过犁的黄土地里散发着固有的泥土芳香。金色的种子撒下,来年就是一个好收成。

      枣红马在田野里驰骋,汗流浃背。父亲心疼地摸了摸它的头,它“”咴咴”地发出一阵欢叫。它像是懂了父亲此时心疼它的心情。

      凉爽的风吹拂着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割了的秋庄稼,马儿到了地头用嘴吻着那枯黄的花生叶子,想吃又吃不到,笼头箍着它的嘴让它欲罢不能。

      天上的云悠走着,瞬间遮住了太阳,下凉啦,枣红马顷刻感到了一丝凉意。远处干活的人群依然在那耀眼的阳光里。

      下晌了,父亲牵着马在院里那片干净的地方溜圈,打滚。

      枣红马侧卧在地上来回地滚动着它那伟岸的身躯,一次,两次,三次……最后它站了起来,抖动着身上的毛,抖毛的声音滑过来像是在院子里打了个闷雷。它身上的汗水掺杂着泥土被抖了下来,院子里瞬间弥漫了枣红马身上散发出的泥土味。

      父亲把马牵到马棚里,在槽里放些草料。昏黄的马灯照耀着它那来回磨动的嘴,露出长而齐的牙。它咀嚼着。粗大的鼻孔里不时地喷出热气,热气洒在脸上、胳膊上让你感受到它曾经的辛苦。

      夜深了,它站在那里,眼睛里发出亮光如秋夜里的星星。它站着,不知疲倦地站着,好像要替父亲撑起春夏秋冬里的整个世界。

      2021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