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斯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卧室的,他像遭遇车祸被截肢的病人,无法支配刚刚安上的假肢。那天晚上他最后看到的是什么?好像是沈峭,是站在程淑然旁边,一脸平静的沈峭。明明脑袋里装了很多上不了台面的想法,但那晚上他睡得很好,好到一夜无梦,一觉睡到窗外天光大亮。
推开门,程淑然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听见响动,她抬起头,然后跟他说:“稍微快点,要迟到了。”
程斯蔚走过去,拿起牛奶,玻璃杯还是温热的,很淡的奶腥味窜出来。程斯蔚仰头全部喝掉,视线落在紧闭着的地下室门上。
“今天小杨送你去学校。”程淑然抿了一口咖啡,“沈峭请假了。”
昨天晚上程淑然和沈峭并肩站在一起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程斯蔚把杯子放下,看着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程淑然常年健身,小腿和手臂都有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
就算是这样,她也跟沈峭差了有0岁吧,或者更多。
“不去学校了吗?”察觉到他的视线,程淑然的眼睛从报纸后露出来,她扬了扬眉,说:“小杨在门口等你有二十分钟了。”
程斯蔚点点头,他走到门口,坐在椅子上穿鞋。
“过几天考完试没课,我想去看看爸。”
程淑然没说话,她的视线依旧落在报纸上,片刻之后,她完后翻了一页,才说:“桌上的三明治带走,路上吃。”
鞋穿好,程斯蔚跟母亲道了别,打开门,看见停在门口的黑色SUV。今天天气很阴,深灰色雨云笼罩着整个源城,站在车边的小杨见到他出来,忙撑起伞朝他走过来,脸上带笑。
“今天好像没太阳啊。”程斯蔚笑笑。
“紫外线还是有的。”小杨脸上的笑容更大,一边迎着他往车边走,一边说:“多注意点总是没坏处,您说呢?”话说完,他替程斯蔚打开车门,伞面微微朝车顶倾斜,确保程斯蔚完全站在阴影里。
“还是小杨贴心,怪不得我妈就愿意让你跟着。”
“那也是我运气好,能入得了程总的眼。”
对话是很熟悉的一来一回,他这边说一句,对面人会很快接上,语气轻松,贬低一下自己顺便再捧一下老板。车子发动,小杨很轻地踩了一脚油门,车速从始至终维持六十码,不紧不慢。
到学校门口,贺莱倚着柱子等他,见到车开过来,伸手冲他打了个招呼。程斯蔚解开安全带,下车的时候说:“晚上不用来接,我去公寓住。”
“我还是来吧。”小杨跑下去给他开车门,手里拿着伞,“程总说最近乱,让您回家住呢。”
程斯蔚垂着眼,看跟他靠的很近的那双鞋,小杨穿了一双尖头皮鞋,鞋头擦得锃亮,比沈峭那双不知道洗了多少次的黑球鞋要体面得多。
“我说话是不是很难懂?”程斯蔚抬起眼,笑了笑,说:“我刚刚说,晚上不用你来接了。”
男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贺莱看着程斯蔚走过来,偏头又瞥了眼车边的男人,问他:“你说什么了?小杨变脸变得那叫一个快。”
“没什么。”
“不过今天怎么是小杨送你?你妈给你安排的那位大哥哪儿去了?”贺莱从兜里掏出包花生米,撕开一个小口仰头往嘴里倒。
“你对我家这么好奇?他去哪儿跟我有屁关系。”程斯蔚加快脚步,往教学楼走,贺莱啧了一声,抬腿跟过去,抱怨说:“你吃炸药了啊,我不就问问……不过我真有可能知道沈肖山大哥会去哪儿。”
程斯蔚放慢脚步,余光瞥了眼慢吞吞嚼花生米的贺莱,三分钟过去,程斯蔚在教室门口停下来,转过头看他,说:“你到底说不说?”
“……你想知道倒是开口问啊?”
到了年中,公司基本都要开始做季度报表,各种坏账烂账应收账款都到了结清的时候,借钱容易要钱难啊。
“你知道我小叔这几天在路西法花了多少钱吗?”贺莱转了两下手里的笔,冲程斯蔚竖起三根手指,说:“这个数。”
程斯蔚没说话,贺莱瞥了眼讲台上口沫横飞的教授,接着说:“就他那破公司,平时哪能赚得了这么多?肯定是下面的那些伙计,又出去帮他砍人了呗。”贺莱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坐在他们旁边的男生一直支着耳朵偷听,在听到“砍人”两个字的时候,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刚好跟程斯蔚的视线撞在一起。
“他讲故事呢。”程斯蔚弯着眼睛,“同学你好好听课吧。”
停了几秒,贺莱搬着凳子往程斯蔚那边儿挪了挪,咽了口唾沫:“我跟他们下面一个主管关系挺好,之前一块儿打过球,昨天打游戏的时候听见他说今天早上要个活,挺难缠,要一直蹲点到晚上……”
说到这儿,贺莱有一个十分做作地停顿,程斯蔚看了他一眼,贺莱笑着问他:“怎么样?要不要过去看看?”
“看什么?”程斯蔚转过头,盯着黑板上教授快要飞起来的板书,开始明知故问。
“你说看什么?”贺莱把胳膊搭在程斯蔚肩上,笑嘻嘻地说:“当然是去看看你爹我到底有没有认错人。”
程斯蔚没说话,手支着下巴,在笔记本上胡乱抄了一行字,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重点,反正就那么抄上去了。贺莱还在旁边等他的回答,程斯蔚刻意忽略贺莱的视线,抄完最后一行板书的时候,在行尾用力地点了一个句号。
“要去你自己去。”程斯蔚说。
“别啊!你是不知道我最近有多他妈无聊……我爹这几天跟疯了一样,每天公司也不去就坐在家看着我,我游戏不敢打妞不敢泡,我都他妈快入定了。”这么一大串话说完,程斯蔚还不理他,贺莱直接把程斯蔚手里的笔抢走,说:“下午的课不上了,我找人给咱俩签到。”
程斯蔚偏过头,看着窗外停在枝头的麻雀,说:“随便。”
下午四点,天空阴的像是随时会引发一场暴雨,程斯蔚跟着贺莱往校门口走,快到门卫室的时候,程斯蔚突然停下来,贺莱回过头有些纳闷地看他,程斯蔚扬了扬下巴:“我家车在那儿停着呢。”
“你妈什么时候管你管这么严了?”
“可能是她又给谁下绊子了吧。”程斯蔚无所谓地说,“害怕别人弄死我。”
贺莱没对程斯蔚这句话做出任何评价,他跟程斯蔚折返到学校侧门,跟门卫大叔好说歹说才被放出去。往前走了几百米他们两个才打上车,贺莱坐上车,看着手机报了个地址。
“我还挺紧张。”贺莱在他旁边搓了搓手。
程斯蔚看着有些发黑的靠背,把身体挺得很直:“紧张什么。”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这种场面,我以前听我爸讲过,前几年管得不太严的时候……”贺莱说到这儿,斜着眼看了眼司机,凑到程斯蔚耳边压低声音说:“胳膊腿儿乱飞的都有。”
想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程斯蔚笑了一声:“别他妈乱扯了你。”
“谁跟你扯了?你天天被你妈宝贝的跟个文物一样,外面的事儿你当然不知道。”贺莱叹口气,“少爷,外面的世界不像你想的那么太平啊。”
程斯蔚看着窗外,语气轻松地骂了贺莱一句:“你知道个屁。”
车子开到城郊停下来,贺莱下了车,走到马路对面的轿车旁,弯腰跟司机说了两句话,司机就开门下来,把车钥匙递给他。
“你别这么看我。”贺莱解释说,“出租车压根儿别想开进去,直接就给你堵外头了。”
车子停在桥头,程斯蔚看着贺莱坐在驾驶位上捣鼓,一会儿打开了远光灯,一会儿又不小心启动雨刷器。雨刷器在干燥的车玻璃上有规律地来回划动,发出有些刺耳的响声,贺莱低声说了句脏话,埋头在那儿找开关。
“我不想去了。”程斯蔚说。
贺莱这边还在找雨刷器开关,他找着一个按钮,按了一下之后,雨刷器停下来了,贺莱笑着扭头看他,问:“你刚刚说啥?”
“我说,我不想去了。”
好像从他遇见沈峭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维持着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像是饮酒过度,整个人昏昏沉沉,做出的事也毫无逻辑。程斯蔚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旷课,跨越大半个城区去看人家讨债?
并且,有可能肖山根本不是沈峭——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光是沈峭两次出现在程淑然的卧室里,就足够他鄙视唾弃沈峭一万次。
“大哥,都到这儿了。”贺莱打开车门,一条腿跨出来,劝他说:“走吧,快点儿。”
程斯蔚不说话,贺莱就又说:“过去看一眼,就确定一下那人到底是不是——确定完马上走,行吧?”
“烦死了。”程斯蔚哑声说完,开门上了车。
从小到大都难缠的程斯蔚被贺莱两句话劝动了,贺莱靠着车门笑了出来。
“你笑个屁啊。”
“回去我就给林峥讲。”贺莱扬扬眉,“我现在的谈判技巧已经高到能把程斯蔚忽悠上车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