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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赤道

    越往雨林深处,树木就越加茂密,阳光被层层叠叠互相竞争的植物挡了个彻底,露水的湿气越加浓重。

    这是宋郁第一次往雨林的腹地行进,一连走了两个小时,已经累得不行。

    她盯着前面不远的男人,腰背挺得笔直,脚步稳健,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

    宋郁恍惚有种她要穿越亚马逊雨林的架势,但其实不过是越过了雨林最外围的一层皮肤。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她看见了被茂密雨林掩藏住的岩洞。

    岩洞的入口狭窄,不到两米宽,一米高,周围长满灌木,有水声滴答。

    他们在岩洞里行径,水流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岩洞里的空间也越来越狭窄。

    一直往里走,宋郁发现水流声是一个小瀑布发出来的,而他们的位置在瀑布的里面。

    瀑布倾泻而下,仿佛被一道白色的帘幕隔绝出了内外两个世界。

    她看见流水打在光滑的石头上,激起水花,周围空气里有细细密密的小水珠,阳光洒下来,氤氲出一条漂亮的小彩虹。

    宋郁没想到岩洞里还能有这样漂亮的景色,停住了脚步,两条腿各踩在一块石头上,半探出身体去拍照。

    她眯着眼睛,全神贯注在镜头里,不知不觉越往越前。

    突然,脚下踩的石头因为承力不均匀,抖了两下,宋郁一个激灵,受惯性就要往前栽。

    好在裴祉反应迅速,一把扯住她的衣服,把人给拽回了岩壁。

    宋郁整个人撞进他怀里,吓得脸色发白,半天才缓过神来。

    感受到后背压着男人的手臂,肌肉紧致结实,拉她的时候力道很足。

    她有一瞬间的僵硬,觉得后背发烫,耳根也泛起淡淡的红。

    “继续走吧,这里受水流影响,结构不太稳定,出去以后我带你到瀑布外面再拍照。”男人的声音低沉缓缓,给人很安心的感觉。

    她吸了吸鼻子,闻到空气里散发出一股很淡的雪松味道,清冽雅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宋郁跟在他的后面走,亦步亦趋,心脏一直保持着高频率的跳动,久久没有平复。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水流声渐渐消失,里面的光线也越来越暗。

    宋郁出门时,除了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其他什么也没带,这会儿才想起应该带个手电筒出来的。

    就在她走神的时候,裴祉停下来,从腰间的鹿皮袋子里翻出一小盏煤油灯,花纹复古,应该也是以前传教士留给部落的东西。

    煤油灯发出暖黄色的光亮,让黑暗的空间里染上一层温馨的氛围。

    宋郁在灯光的照耀下,看向四周,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岩壁壁画的位置。

    七八平米大小的洞穴里,岩壁上满是奇异的形状和图案,大多颜色已经暗淡斑驳,但依稀可以辨认,一直延伸到很高处的位置。

    仿佛古老的印第安文明,在沉默地诉说。

    宋郁看见岩壁下的男人,他抬高手里的灯,仰望着祖先留下来的痕迹。

    男人的眼眸漆黑沉沉,有微光闪烁,脸上的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与热忱。

    仿佛他跋山涉水,就是为了追逐那个阴影里的世界,那个早就逝去的世界。

    时间在这一隅岩洞里静止。

    宋郁怔怔地凝着他,忍不住拿起相机,偷偷拍了一张照。

    裴祉从鹿皮袋子里取出棕色牛皮的笔记本和银色钢笔,站在壁画开始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描摹。

    墨迹在微黄的纸张上浸透,金属的笔头画出流畅的线条。

    壁画的内容很多,画满了整面岩壁。

    他极有耐心,从上至下,从左至右,每一个图案都不遗漏。

    笔记本翻了一页又一页。

    仿佛一个虔诚的继承者,小心谨慎地记录着祖先遗留的沉默过去。

    宋郁找了块干净的岩石坐下,就那么看着男人不厌其烦地描摹,偶尔停下来,走到煤油灯附近,借着光给钢笔换墨水。

    地底的凉意浸透上来,她却觉得无比的踏实。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岩缝透下来的光,角度转了大半个圈。

    裴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到外界的变化,只安静地低头描摹壁画,小拇指蹭上了一层墨迹。

    宋郁并不介意被他忽略,自己在岩洞里瞎晃悠,越往外走,她才发现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由小到大,最后是倾盆。

    在岩洞里感觉不到,但靠近瀑布的位置,水势明显比来时更大,已经没办法往回走了。

    宋郁重新往岩洞里去,并不因为大雨封掉去路而担心,好像潜意识里觉得男人能解决一切突发的情况。

    一滴雨水从上方落了下来,滴在她的脸颊上,微凉。

    在雨林里一切好像完全慢了下来,与自然融成一体。

    连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心态上的变化,要是换在以前在城市里,下雨只会带来烦躁,担心什么事情会被影响,耽误了时间。

    宋郁回去的时候,裴祉已经画到最后。

    “外面下雨了,回去的路被淹了。”她说,声音温温懒懒,在空旷的岩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祉的眼眸低垂,握住钢笔的手稍加用力,在纸上点下一个句号,淡淡“嗯”了一声。

    他反应很平静,慢条斯理地将笔记本和钢笔放回鹿皮袋子里,终于从工作中脱离开。

    等他抬起眼看向宋郁,发现她的嘴唇冷得有些发白。

    裴祉才想起来让她等了很久。

    在他工作的时候,她一直安安静静,没有打扰。

    他双唇轻抿,提起煤油灯,“走吧。“

    看似狭小的岩洞,里面却是四通八达,不只来时的一个出口。

    宋郁跟着他从另一条路离开,很快听见了噼啪的雨声。

    “在这里等雨停吧。”裴祉找到的休息地点,不远处就是新的出口,被一些灌木丛围绕,能看到大片的日光。

    岩洞外面的灌木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有鹦鹉和其他不知名的鸟儿落在洞口,甩了甩身上沉重湿漉漉的羽毛,跟他们一起在躲雨。

    洞穴里面是开阔的平地,甚至有棕榈树叶铺成的一块垫子,叶子已经干枯,像是很久之前有人到过这里留下的。

    宋郁走了许久的路,虽然嘴上没说,但早就疲惫不堪,又累又冷,直接坐在草垫子上休息。

    裴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堆干燥的树枝,熟练地点燃火。

    雨声像是协奏曲一般,伴随木柴燃烧发出的细碎声响,火焰升起温暖的金黄色,逐渐驱散走了寒意。

    宋郁恹恹地靠在石壁上,脚底靠近火堆。

    在暴雨肆虐森林时,岩洞给予的遮蔽给人一种奇妙的安逸感。

    裴祉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手伸在火上烘烤。

    宋郁盯住他的手掌,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中指一侧有明显的茧,像是常年拿笔造成的。

    她观察过土著部落里的其他人,就连塔克瓦尔也没有这样的茧,他们手上的茧更多是在左手指关节和右手食指上,因为常年拿箭的缘故。

    被困在岩洞里,没别的事情可做,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

    宋郁不是那种会找话题的人,显然对方也是。

    两个人就那么一直保持沉默。

    火堆渐熄。

    裴祉重新站起来离开,回来时抱了一堆的柴,还有一小壶陶罐装的雨水。

    陶罐上画着部落里常见到的红色条纹。

    他往陶罐里加入一把粗颗粒的绿色粉末,然后放在火上加热。

    等到陶罐里的水煮沸,裴祉用两根细木枝夹住陶罐,将它从火上拿下来。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熏烤冬青叶的味道。

    “喝吗?”他问。

    宋郁掀起有些困倦的眸子,看向陶罐里的液体,颜色是很深的绿色,漂浮有油状的物质。

    “这是什么?”

    “马黛茶。”

    马黛茶是南美洲特有的一种茶叶。

    宋郁将防风衣的袖子往外扯了扯,隔着一层衣服布料捧住陶罐。

    热气蒸腾,熏湿了她的眼睛。

    离近了闻,马黛茶有很明显的苦味,类似苦丁茶,又像是咖啡的味道。

    裴祉从鹿皮袋子里翻出一个铝制的小方盒,打开递给她,里面是摆放整齐的小小黄色方糖。

    宋郁没想到他的鹿皮袋子里,原来装了那么多东西。

    她捏了一颗方糖丢进陶罐里。

    方糖逐渐融化,中和掉了马黛茶的苦味。

    宋郁将陶罐贴到嘴边,呼出两口气,将热茶吹凉一些,小心地喝了一口。

    微微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冬青叶发酵之后变得格外香醇。

    马黛茶有提神精神的作用,宋郁觉得没有刚才那么困了,外面的雨依然在下,但她整个人都暖和过来。

    等宋郁喝完陶罐里的马黛茶,裴祉重新接了一罐新水,给自己也泡了一杯。

    宋郁注意到他的茶里没放糖块,就那么直接喝了。

    雨依然很大,没有要停的架势,他们在里面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裴祉重新拿出他的笔记本,来回翻看,偶尔用笔记录。

    倒是宋郁百无聊赖,忍不住搭话,“你在写什么。”

    裴祉写字的动作微顿,半晌,才答道:“壁画的含义。”

    “你看得懂?”

    裴祉抿着唇,视线在纸上没有移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隔了半天才记得回她一句,“一部分。”

    宋郁余光瞥见摊开的笔记本,用的是她看不懂的文字符号,但也不像是当地土著的语言。

    她在部落里,没有见过这样的文字,很多印第安部落,都只存在语言,而没有可以用于记载传承的文字。

    宋郁总觉得这个印第安男人身上,有着许多她不理解的地方。

    不光拒绝踏足现代文明,就连与他本身的文明也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道是出于职业本能还是什么,宋郁忍不住想要去探究他身上更深处的地方。

    “这幅画是什么意思?是人在玉米树下睡觉?”她的指尖点在纸上。

    裴祉眼眸轻抬,看见女人干净的食指,指甲透着淡淡粉色,像是贝壳。

    原本集中的注意力散了大半。

    白纸上氤氲出一团墨迹。

    他回过神来,将写废掉的纸撕下,揉成团,丢进了的火堆里。

    “这幅壁画的意思是,人死于地下,从他的身体里长出高大的玉米杆。”

    男人的声音低低缓缓,“寓意玉米和土地被印第安人视为生命。”

    在湿润的水汽里,染上了一层微不可闻的阴郁。

    宋郁怔怔地对上他的眸子,漆黑深邃,宛若无垠的夜色。

    她的呼吸没来由一滞。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那个被人们刻意忽略的历史。

    过去的印第安人,这片土地原本的主人,遭受了屠戮、驱赶,被迫躲进森林。

    而在几个世纪以后,他们又要离开自己的村落,抛弃自己的文明,加入现代世界的行列。

    宋郁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之前男人的冷漠与戒备是为什么。

    现代文明像是野草一样,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可以轻易侵占一个脆弱的他者文化。

    雨停以后,他们赶在天黑之前回到营地。

    从雨林返程的路上,裴祉采了许多植物和草药,鹿皮袋子里鼓鼓囊囊。

    此时他正蹲在老巫医旁边,老巫医侧过头,动作迟缓地挑拣一株株草药。

    巫医是一个年迈的老者,佝偻着背,牙齿几乎掉光,脸上的褶皱一层一层,手持棕榈树干制成的权杖,上面挂着鳄鱼牙齿串成的链子。

    一个背影瘦弱,一个背影宽阔。

    在薄薄的雾霭里,显得格外安静与孤寂。

    宋郁怔怔地看着,突然感到有些迷茫,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

    是坚守过去,还是追求变化。

    宋郁准备离开时,塔克瓦尔邀请她明天再来,和他的族人多讲讲现代文明。

    “可能以后都没时间了。”宋郁抿了抿唇,双手抱着胸前的相机,来回拨弄镜头的盖子。

    也许她能做的,只有不参与到任何一方,退到界限之外。

    加上明天剧组放假结束,一切重新步入正轨,她作为导演,确实没有那么多自由的时间可以到处走动。

    女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裴祉递给巫医草药的动作微顿,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巫医眯着浑浊的眼睛,淡淡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