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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砸在窗上,嘈嘈切切。
俞汉广还是把车钥匙丢回口袋,返回办公桌前,带好耳机。
卫波的语音邀请很快跳动在屏幕上:“流程直观具体,我没有意见。把这份项目文档当成进度表吧。”
他的语气听上去比白天二人短兵相接时轻松,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将要入睡的苗头。
“你特意打语音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俞汉广竟暗自开心起来。
可他还没来得及乐两秒,就闭了嘴。
卫波在欲抑先扬。
“部分程度上来说,是的。我不应该质疑你的能力。”卫波道,“但在执行之前,我还有另一个疑问。”
“你说过,我们不应该过分在意游戏本身,还记得吧?”
俞汉广:“?”
“那天我听完之后,就觉得有问题。你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可你没有跳出山,你只是从一个小土丘,跳进了另一个小土丘。”
“卫老师,展开讲讲。”俞汉广疑惑道。
卫波道:“我把目光聚焦到VR游戏玩家身上,固然有失偏颇。但是你从攀岩爱好者那里获得的信息,难道就公正全面吗?”
“你选的调研方式,一言难尽……”
俞汉广:“??”
“尽付东流。”
俞汉广:“???”
卫波突然闭嘴。
——自己不仅话说重了,怎么还满嘴出溜了起来,也不知是在哪儿染上的坏习惯。
俞汉广的耳机里只有滋滋的电流声,和窗外的雨声形成了奇妙的共振。
“你把手机里和攀岩有关的群聊调出来,筛一遍,我保证,群内人员的重复程度不会低。我听你说过,你那个叫什么……什么【半城烟沙】的群友,一口气加了几十个相同的群。”
卫波对【半城烟沙】这个ID印象深刻,他爱玩老游戏,也爱听老歌,知道这是首歌的名字,十几年前很火。
听歌的是八零后,如今已到不惑之年,正是事业家庭一肩挑的时候,起得比鸡早,忙得比狗累。
卫波暗想,他们到底算是不是主流玩家呢?
“因为你主观上想做攀冰游戏,所以会对攀岩运动和攀岩群体格外关注,进而觉得攀岩运动已经流行开来。”
“你没有考虑到这部分人在整个户外运动爱好者中的比例,也没有想过他们会变成游戏玩家的转化率。”
卫波已经把语速完全降了下来,期待手机那头能有点反应。
一片沉寂。
“‘孕妇效应’,知道吧?”卫波轻声试问。
俞汉广知道——孕妇总觉得,自己这类人在人群中比例很高——因为她们更容易关注到同类。
他上学时修过逻辑学,更知道这是一种不足为信的滑坡逻辑。
“你掉进了孕妇效应的坑。抽样群体从一开始就存在偏差,得到的结论,”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一丝失望,“不成立……”
卫波后面的话,俞汉广再没听进去。
匆匆挂上语音,俞汉广撑了会儿额头,觉得大脑里似乎有个CPU,因为温度过高被烧坏了。
他抱着笔记本电脑,一个猛子扎进懒人沙发。
不能让自己的心血一言难尽,尽付东流。
……
“汉广哥,你还好吗?”
“师父!醒醒!师父!”
俞汉广在吵嚷中艰难地撑起眼皮,周晓盛和柳杨二人出现在视线前方。
他们俩同时释放出那个【你醒啦】表情包一样的眼神,盯着自己。
俞汉广垂头侧卧在沙发里,无线耳机早就滑到了地毯上;兼之身材本就瘦削,身上oversize号的T恤早已不知道扭了多少个托马斯全旋,从锁骨一路不听话地皱到腰侧。
此时他一条胳膊搭下来,指尖夹着的触屏笔将掉未掉,造型活像互联网时代的《马拉之死》。
“我电脑呢?你拿我电脑做什么?”他“嗷”地一声,鲤鱼打挺般从懒人沙发上弹起来,一边拨拉乱成鸟窝的头发,一边从周晓盛手里夺过电脑,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爱梦和大部分互联网公司一样不打卡,员工想什么时候上下班都可以,前提是要在规定时间把活儿干完。
普通社畜朝九晚五,文艺社畜下午来晚上走,二逼社畜甚至可以不回家。
今天公司楼下新开的自助早餐店有有免费试吃活动,俩小伙子赶了个早场,对着AI服务机器人把菜名报了个遍。
一通胡吃海塞后,他俩打着饱嗝,前后脚来到公司。
刚进门,《马拉之死》跃然眼前。
“师父,我看你睡着,就把电脑合上了。”周晓盛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很明显在掩藏情绪。
不过他随即恢复了笑脸:“你一夜没回去?听说当了项目经理,就要做好卷的准备,但师父你这已经不是内卷了,根本就是淘汰赛……”
俞汉广没听进去,他打开屏幕,确认自己写的文档还在,便舒了口气向会议室走去。
……
“快速消耗脂肪、磨练心志、解压——攀岩运动非常契合当代都市群体的运动需求。其实攀岩从2019年起就在一线城市逐渐流行;2022年开始,更有大举向新一线、二三线城市进军的趋势。”
俞汉广仰头看着大屏,按下翻页键。
新文档里数据和图表星罗棋布,他嫌电脑太小,直接投了屏:“这是一线、新一线、主要二线城市的关键词搜索指数趋势图。”
今早卫波刚来公司,俞汉广二话不说就把他拉进会议室,迫不及待地展示昨夜纷至沓来的铁马冰河。
他道:“攀岩主要分为户外攀岩和室内攀岩两种。拿宜州来说,户外攀岩受外部条件限制很多,野攀爱好者们想活动一下筋骨,大多会选在玉湖等景区周边的山上。人扎堆,场地拥挤;经常还要提防景区管理员的巡视。”
俞汉广记起,自己经常爬的小土丘,就立着不少“禁止攀岩”牌子。
总之,户外攀岩的体验是差上加差。
“于是更加安全方便的室攀,成了大家的首选。”他调出了宜州本地攀岩馆变化数量的复合图,上面除了数量变化柱以外,还有同比及环比的变化曲线。
“攀岩群体数量飞速上升,有愈发壮大的趋势。虽然从数量上来看,绝对值略少,但上涨率和室内滑冰相当,同时也比冰球、冰壶等新兴运动高。”
卫波大拇指和食指托着眼镜,若有所思。
他今天难得戴了副圆形无框眼镜,无端透着股风度翩翩的端方严谨。
淡蓝色的镜片让他的眼窝更加深邃,而圆形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片深邃中锋利的部分。
他道:“攀岩群体是有潜力。但如何证明,他们能够被迅速转化为攀冰游戏用户?”
“卫老师,‘孕妇效应’没错,但它需要一个前提。”俞汉广端详了一下卫波的脸,嘴角扬起,“‘孕妇’能够被直接辨识出来。”
“咳咳……”两个大男人,在一个半封闭的空间中讨论怀孕问题,俞汉广觉得氛围不对。
仿若小情侣斗嘴。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我们走在大街上,只能通过一个人的身材、走路姿态等条件判断她是否怀孕。对于那些怀孕早期、看不出身形的人呢?或者如果我们恰好路过了一条人比较少的街道呢?孕妇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他拿激光笔在大屏幕上反复画圈,不再绕弯子:“你看或者不看,攀岩爱好者其实就在那里。这就够了。”
“够了?转化率怎么判断?”卫波问。
俞汉广道:“没有哪个项目,在立项阶段能估出精确的转化率。这阶段不就是在摸石头过河?否则还立个毛的项,游戏做完,冲就得了。”
“你说我考虑的太全太过。你还不是总被局限住。”
卫波一再怼自己,俞汉广觉得这人不像程序员,倒像个停车场保安。
总抬杠。
他还施彼身:“这些数据完完全全能够证明我们的基本盘很稳,我们只需要在其中找到种子用户。”
卫波摘下眼镜,眨了几下眼,瞳仁里流淌着莫名的情感。
他任凭这四个字将自己带进了一个思绪虫洞,虫洞的出口处,很多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种子用户”。
刚读研究生时,他就在津海大学的黑客松上,凭借一款自动配药app获了奖。
答辩时,评委老师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项目的种子用户是?”
——人生中少有的高光时刻,他铭记至深。
他们这个专业的学生,但凡有五分技术、八分头脑,再加上十分不计得失的热忱,如孟艾这样,白手起家的传奇不在少数。
读书时,卫波不是没想过这条路,只不过囿于家庭条件,只能任凭丰满的理想东流,匆匆踏入骨感的现实。
毕业后,他理所应当地进入大厂成为互联网民工。
工作如人饮水,琐事充满了生活。身为程序员,有需求就接,有变动就改,有bug就修,仿佛自己的“种子”本来就在那里。
可俞汉广不同,在这浩渺如烟云的世界之中,他偏要亲身探查翻找,即使无数次摔倒碰壁,也毫不在意,只要能得到种子。
忽然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自他的心底破土抽芽。
俞汉广显然是满足于自己缜密的表达,完全没注意到卫波的思绪已然神游了一大圈。
他道:“退一步说,若是真的想在demo阶段想提高转化率,用户价值和产品成长速度是最应该关注的两个问题,它们还是可以共同追本溯源——找种子用户。”
找到了,一切就成了。
俞汉广话留三分。
两人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知道以卫波一点就透的智商,必然明白攀岩群体是、且仅是当下最合适的种子用户。
卫波道:“种子用户……那就还需要联系【半城烟沙】了。”
“可以,但没有必要。种子用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冲卫波狡黠地挑了挑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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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节发点小糖,总聊工作太社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