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滨酒店的档次摆在那里,餐吧的深水炸弹也很有讲究。啤酒杯口浸了薄荷青桔汁,又沾了圈黄糖,好让子弹爆裂起来的滋味更丰富。
子弹“咕咚”一声沉进啤酒,蹿出些白色浮沫;那浮沫在杯子边缘奋力挣扎,撞下几粒黄糖后,才猛地迸裂消融。
带着几分心有不甘,也带着几分飞蛾扑火。
初吻?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百无禁忌。
虽然这样吐槽,但俞汉广还是隐隐期待。
见卫波喉结滚了一滚,却半个字都没有吐露,他心里似被子弹击穿,空落落的。
不过他眼神很快直了——卫波手背蹭掉了杯上凝结的雾气,在众人的目光中,一口一口地把酒喝了个干净。
四周顿时散出醉人气味,盖住了空气中流窜的吊诡。俞汉广一时忘记了呼吸,只觉身旁一红一绿两个身影愈发模糊,和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灯辉融为一体。
……
“孟总,孟总这酒量……人菜瘾大……”柳杨喝得七荤八素,头还很有规律地一点一顿。
就是话说得不走心。
俞汉广无奈地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孟艾,一脸黑线:“柳杨,你一个没转正的新人,当面嘲讽大老板,信不信孟总明天就让你去财务领工资?行了,今天到这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啊……”
柳杨吐吐舌头,和其余几人推推搡搡地往外走。
俞汉广弓着腰使不上劲,卫波忙到另一侧,合力把熟睡的孟艾架了起来。
孟艾看着身材匀称,落到肩上奇重无比,卫波弯腿,道:“孟总的酒量,的确不行。”
“老孟,不这样的,我跟他,跟他喝过几次,他一个人,能战,战我们几个。”俞汉广上气不接下气,手伸进孟艾的口袋找房卡,“年会那次也是,这次也是;醉成这样,奇了怪了。”
餐吧和住宿的别墅区隔了条长长的青砖小径,二人吭哧吭哧挪了十几分钟,才将孟艾送进房间,掼到床上。
下午刚在按摩房放松完,又这么手忙脚乱地活动了一阵,俞汉广酒劲虽没怎么散,精神反倒足了起来。他抬腕看表,叫住准备分道扬镳的卫波:“现在就要回去了吗?”
“嗯……不早了,秦总应该也休息了。”卫波道。
秦昊天白天在大巴上和卫波聊了一路,单方面觉得投缘非常,压根儿没问卫波的意见,就和卫波的室友强行换了房间。
“我去,你和老秦住?”俞汉广把“你完了”三个大字写在脸上,“那你有的受了。我们原先在孵化器时,没人能扛得住他那呼噜声。”
小径蜿蜒地嵌在别墅群中,二人不经意间拐到了条岔道上,索性往海边的小沙滩走去。
清凉夜风沿路扑来,裹上丝缕花香,蒙了俞汉广满脸。他在暗香中偏头——卫波双手插袋,衬衫被揉得微皱,透出了和工作时完全不同的随性。
强压在心间的醉意又翻覆着涌了出来,游走到腕间,《小星星》的铃声不出意外地从那里传了出来。
他按掉手表,平复了下心情,忽然想到什么,问卫波:“这个App,我是说,这个‘机气人’,是从你爸爸那里获得的灵感吗?”
“嗯,”卫波点头,“不止是心率测量算法,我一直在关注和心脏健康有关的各类事物。”
“难怪了。我记得我们刚认识时,你摆了我一道,”俞汉广想起二人打的那一架,回忆起那天卫波拿着葡萄酒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笑了起来,“你当时还要给我做心肺复苏呢。”
路很快到了尽头,眼前这种小沙滩在海边极其常见,丝毫没有任何值得观赏之处,二人便没驻足,往回走。
“我也有问题问你,”卫波压着嗓音,“刚才没来得及。”
“做《99》那么久,你都是在收集别人的痛苦,一直没听你说过自己的。”
天际传来隐约的轰鸣声,不知是捉摸不定的春雷,抑或有航班掠过。俞汉广闻声抬头望天,声音有些滞涩:“我的痛苦嘛……我小时候不听话,我爸就总是对我说,我亲妈看我太调皮,生气了,就去星星上住了。”
“亲妈?”卫波立即懂了,“实在抱歉,我没有想到……”
卫波将机气人App的提示铃声选成《小星星》,并非偶然。
俞汉广喝醉那次,他就发现眼前这人对星星有特别的感情;至于那颗浅黄色的“烦星”,还安静地躺在他办公桌的抽屉中。
原来……他和自己一样,人生也有残缺。
俞汉广拨拉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没事,那时我太小了,后来我后妈对我挺不错。总之我家庭和睦、身心健康,一路顺顺当当,长成了五讲四美的好青年。”
他语调随意,眼睛却被天上的星星黏住了。
春夜里,北斗七星,或者换个名字,大熊座,总是第一时间C位出道,让人移不开目光。而顺着勺口或者熊背,就能找到北极星,进而发现小熊座的影子。
不知是不是酒后眼晕,大熊座和小熊座此刻竟在他眼底旋转了起来,一大一小两个图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又带着微妙的熟悉。
远到像是似曾相识,也近到像是彼此复刻。
“我到了,你也早些休息。”卫波来到他和秦昊天所住的别墅楼下,准备刷卡开门。
“你真的你要挑战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噜声?”俞汉广忽然道,“要么去……去我那里,我房间没人。”
他这股子鬼使神差的劲头,像一颗来路不明的病毒,趁着夜风嚣张地散播。
被感染的卫波拿着房卡的手停了下来,乖乖随俞汉广走了。
……
卫波冲完凉后才发现什么都没带,做好了准备合衣凑合一夜的准备。
他手指抚上下巴,一声不吭地坐在房间的单人沙发上,望着天空若有所思。
俞汉广披着浴袍从浴室出来,脸上早已被酒气和水汽蒸得通红,一路蹿到脖颈。
他拿毛巾擦头发的同时,还在背包里不停扒拉:“卧槽,我睡衣呢?我那么大一套睡衣呢?明天要穿的衣服呢?”
都怪早上来得太急,大概落在了家里。
“如果你不介意,我房间里有换洗衣物,我现在去拿。”卫波道。
“不着急。”
听到卫波的声音,俞汉广莫名安心。他无视发梢坠落的水珠,甩掉拖鞋就往柔软的床上一坐,双手也撑在松垮的浴袍两侧,向卫波望过去。
月色缎子一样,毫不吝啬地盖在眼前这人脸上,直延伸到喉结;搭在下巴上的指甲闪着珠贝光泽;透过指缝,嘴唇是一抹被剥开的淡红。
俞汉广心中大动,脑回路瞬间又被病毒支配,试图弄清长久以来纠缠着他的那件事:
“卫老师,你的初吻到底是什么时……”
话未说完,他只觉珠贝触到脸颊,那抹淡红色虽然柔软,却凌厉地撬开了他的唇缝。
他顺着惯性倒在了雪白的床单上,下意识想动两下,手腕也被攥住了。
很快,他便看清这是一轮随着潮汐凭空而生的风暴,卷着阵阵强浪袭来。
热烈,沉重。
卫波放开他的手腕,又扳正他的脸,舌尖探入,含住他口中的微醺。
俞汉广试着避过狂潮,在风暴中心躲一躲,但那里反而透着不加掩饰的攻势。
他的身体随之被劈开,只得无力地靠上卫波的胸膛。
不知何时,他又发现自己坐上了条晃晃悠悠的小海船,没有终点,没有到达,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潮汐。
小船在潮汐中缠裹,然后是新一轮启航。
浪头拍得他喘不过气,他耸动着,从眼前这人的唇里,攫取宝贵的呼吸。
可呼吸哪里够,他恨不得连同那呢喃与低语一并要来;连同那发烫的耳根、颤动的眼睑和缠覆的小臂一并要来。
船舷吱呀着再次剧烈摇晃,撞进了一轮比以往都猛烈的巨浪中。四周海雾霎时变浓,他虽然手脚发软,还是用尽最后力气拨开浓霾,像是要去捕住某个海妖馈赠的珍宝。
那珍宝被不知休止的海水搓揉,被不懂留情的礁石击撞,却仍在风暴眼中,露出微弱而晶莹的光。
……
俞汉广身子一轻,猛地打了个颤,喟叹在喉间融化,逸出满足。
叹息声如海妖咒语,巨浪潮汐随之消弭。大海已经在很远很远的后面了,小船翩然前行。
船影之上,月亮重新在天际露头——
那里有众所周知的圆满,也有不为人知的暗面。
二人面颊仍是相触,一丝绵甜钻进了卫波的鼻子。他眼底的琥珀像漾在水中一般颤动,喑哑问道:“黄酒?”
“……忘言……”
俞汉广笑着在他沁出汗的鼻尖刮了下,哼出支离破碎的音节。
忘言。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睡过去之前,他又想起了这句偈子。
后半句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1)。
……
俞汉广的眼睛被阳光刺得转了好几圈,还是没舍得睁开。
“卧儿卧?”他昏昏沉沉喊道,一时又觉得冷,便把被子往肩头上拉了拉,手臂还习惯性地伸到床边,划拉着去找衣服和手机。
机器人没答话,手指扑了空,皮肤上的触感凉凉滑滑。
一系列反常情况像组电池,总算给他停摆的大脑供上了电。
他猛地翻身坐起,还没来得及回忆昨夜月黑风高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大床正对的镜中,出现了一个头发乱似鸡窝的人。
这位一|丝|不|挂的鸡窝兄,正在一丝不苟地揉眼睛。
鸡窝兄瞄到散在地上的浴袍,还有床尾不知是谁的、却叠得整齐的米色衬衫,恍然间觉得一切都是错觉幻觉。
像做了场梦。
俞汉广的眼睛终于恢复了正常视觉,在艰难接受了“鸡窝正是我自己”的事实后,觉得昨夜确实有可能发了一场梦。
这梦又正巧发在春夜——
是chun梦。
--------------------
(1)仍旧出自李叔同圆寂前的手书。
------
大家三八妇女节快乐!坐稳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