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有点忙,来晚了,”万敏哲放下提包,发了几条消息,“你们先坐。”
俞汉广嗅出她身上淡淡的消毒药水味,想必是刚从医院急匆匆奔到公司。
她女儿的病情,爱梦知道的人不多,俞汉广无端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觉得万老板这个职场妈妈,不容易。
万敏哲放下手机道:“我一周也来不了几次,也很久没跟小俞1v1了,这段时间小俞你辛苦了,扛下了不少事。”
以前1v1,二人都是一团和气地聊工作。
俞汉广和万敏哲在私人生活上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又因为自己是爱梦的元老,几位高层时不时都留着面子,想来这位空降的老板,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肺腑之言。
不过万敏哲毕竟是上司,又有经验;1v1时,他会把一些自己的想法提出来。万敏哲基本上都老好人一样,鼓励他自己拿主意,放手去做。
俞汉广忍不住感慨,自己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放养的状态;若是换做杨烨甚至孟艾当上司,很多灵感可能早就被摁灭在脑海深处了。
“应该的。”俞汉广明白,万敏哲同时喊了这么多人,不是当众来跟他说客套话的,“万老板,你要聊……”
话音未落,池斓推门闪身进来,见屋里下饺子一样坐着好几位,疑惑道:“万老板,用人的事情,到隔壁办公室找我就行了,怎么还特意发信息叫我过来?”
“确实是想聊聊人事,”万敏哲看向张家豪,“这里有位小伙伴,因为工作中犯了错,想离职。”
“什么错误,要到走人的地步?爱梦是鼓励犯错试错的。”池斓见这个年轻人不是自己招进来的,有点眼生;她近来还在给宜大校招事故善后;听到“离职”二字,忍不住皱了眉头。
张家豪本来想好的离职原因愣是给憋了回去,整个人讷讷无言,脸上却红得能滴出血。
卫波便言简意赅地将张家豪犯的错误告诉了池斓。
无论说得再好听,都没有人想犯错。
但这场错误,就像是一排紧紧咬合的齿轮,从他们在群里看到有游戏剽窃《99》的创意开始,齿轮便一刻不停地转动起来。
直至现在,不仅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越转越快。
“跟卫老师没有关系,是……是我的问题,一切错误由我承担。”张家豪脑袋还是没能支棱起来,声音却比之前大了一些。
“我的水平一直不太行,也没啥别的想法,来公司后,就想着跟卫老师和俞哥在项目里干,但我……我实在是跟不上,越错越急,越急越错。”
都说人生像跑道,可少有人知道,这跑道其实是环形的。
即使路程类似,起点相同,可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同时,身边早就有人套了你的圈。
万敏哲没有接话,反而看向池斓:“池斓,我记得当初你邀请我来公司,说爱梦只招最强的人才。可到底什么是强人?”
“和岗位高度适配,和公司互相成就,自我负责,渴望成功。”当初挖万敏哲时,池斓就说过同样的话,几年间,早把这一套话术烂熟于心。
“确实,爱梦的雇主品牌形象立得很好,”万敏哲道,“但是,如果人生的责任不仅仅在工作中呢?如果有人不渴望成功呢?那么他可以算成强人吗?在爱梦能待下去吗?”
办公室里几个人大眼瞪小眼,池斓更是。
其实万敏哲心生羡慕——都是还可以拼一拼的年龄,又聪明又能干,最难得的是可以心无旁骛。
如果人生的责任仅仅是在事业上有所成,反而简单。
“小张,不要一个人闷着,一个人是没法工作的。”万敏哲突然又对张家豪道。
“不要害怕自己没经验没能力,不会就学,不懂就问,做不好就提。项目组找你,是认可你,能承担你的犯错成本。如果真的做不好,那也不是你的错,是人员匹配的问题。”
这番话乍一听是鸡汤,仔细品品,竟然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汤里的肉扎实得很。
满屋子的人都被万式鸡汤醍醐灌了顶。
“项目可以赛马,人不要内耗。大家都留一点时间和空间,趁来得及,做一做自己的事。”她又道,“池斓,我觉得所谓优秀,不是能和公司互相成就,而是能一起成长。”
……
打消了张家豪的辞职念头,又把各怀心事的几人送走,万敏哲单单将俞汉广留了下来。
“我看你刚喝了杯咖啡,就不再请你了。”万敏哲坐到了俞汉广对面。
俞汉广比她高出不少,微屈了腰俯视她。
这是在公司几年以来,他第一次仔细地端详这位上司。
某位大作家说的那句话的确犀利:每个人活到50岁的时候,都会有他应当拥有的一副脸孔。(1)万敏哲虽然还没到知天命之年,但那种竭力平衡事业家庭的倦意总是不经意在脸上一闪而逝。
不过和疲惫神情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她的眼睛。
俞汉广能从里面读出些“千帆过尽”的意味。
他以前明明只觉这位上司面目模糊,属于扎进人堆绝对挑不出来的类型,和她在公司的称呼一样。
没有“老孟老邹老秦”的情谊,也没有“烨神”和“卫老师”的崇敬,就连比她年龄更小的池斓,都被亲切地叫做“池姐姐”。
而她仅仅是大家口中平平无奇的“万老板”。
“遇到这么走心的玩家,是好事啊。”万敏哲冲他笑笑,“我当年就没你们那么幸运。”
俞汉广不再让眼睛做主宰,而是竖起耳朵,听了十几分钟。
万敏哲毕业后,最初在京州一家知名的广告公司做【助理客户主任】。
名头好听,说穿了就是外包公关。
她服务的客户多是科技公司和互联网企业,其中,就有某游戏大厂的一款国民级手游。
这款手游当年发版时,因为策划考虑欠妥,增加了氪金装备的数量和掉落概率,致使靠肝的玩家刷不出来装备,而靠氪的玩家,集齐一套高阶装备也需要六位数天价。
用金钱买时间这种事,在商海中无可厚非,但在游戏世界就饱受诟病。改版的争议太大,伤害了许多老玩家一路勤勤恳恳打怪升级的感情。
点滴愤怒汇流成海,大家开始集体抵制游戏。
万敏哲当时奉甲方之命去解决公关危机。
大厂的指示是,防住最初的传播期就万事大吉。她便消防员一样地去压舆论、撤热搜,指哪儿打哪儿。
这一切毫无卵用。
甲方可能是低估了这帮老玩家愚公移山的精神——他们半天之内就打爆了客服热线,炸了新区,屠了游戏论坛的好几个版,甚至还在社交网络上反复刷词条等等。
五个字形容:人狠话不多。
“公众舆论,你越去封堵,它的传播效果就越好,火越扑越旺。”万敏哲唏嘘道,“烧到最后只会剩下两种情绪:一种叫没头脑,一种叫不高兴。”
俞汉广同意她的观点。但在他印象中,没听说过这款手游闹出过什么负面舆论,便问:“后来是怎么平息的?你们还有什么秘诀?”
“后面我就不知道了。”万敏哲道。
“当时甲方的理念和我不和,他们认为舆论就是操控,公关像拉窗帘,需要时拉开,不需要时捂得严严实实。案子还没做完,我就辞职走人了。”
她继续轻叹:“再后来,他们可能是策略有变,觉得老人不再重要了吧。等玩家闹不动了,心寒了,就渐渐走了;新玩家数量貌似也没能达到预期。虽然收入尚可,但就一直半死不活地运营着。手游你也知道的,各家竞争得厉害,很快又有新的产品冒尖。”
“唔……”俞汉广担心《99》会面对同样的问题。
“所以说,你们比我当时幸运。你们自己就是甲方,不存在理念不和的情况。”万敏哲又道。
俞汉广突然记起了一年前帮杨烨和孙晗处理的那场危机公关事件。
情况何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那时候的他,想法和万敏哲口中的甲方一样:堵。
提起“带节奏”三个字,人人色变;因为根本无法预测到它们会有什么奇葩的走向——堵比疏简单得多。
可他一直打从心里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却从来没真正重视过这种危机背后的成因。
当时若非卫波和杨烨给了他灵感,【游戏cafe】又主动选择和爱梦和解,事件的发展还真有可能超出他的控制。
俞汉广眼角骤跳一下。他垂下头,探到万敏哲柔和的面色:“万老板,没想到您当年这么有个性。”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淡淡地自嘲,“怎么现在泯然众人矣了,是吧?”
见俞汉广歉然赔笑,万敏哲的目光沉了下去:“人总是会变的。当时没有觉察到,以为以后的每一天都一样。可是现在,我的生活里没有快意恩仇,只有一瓶吊针的剂量和一斤牛肉的价格。”
“牛肉的价格?”俞汉广好奇。
“我家囡囡养身体,爱吃我做的牛肉松,习惯了每天查一查。”万敏哲轻笑。
“小俞,我不爱争抢什么,也知道你在业务群受了不少委屈。”她道,“但我对事不对人。你有好想法,我支持;做《孤胆裂冰》,我也投过反对票。”
想起自己以前没少在心里吐槽万老板,俞汉广抿着嘴,硬是把一腔羞愧压回了肚子。
“虽然工作里你是熟手,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这件事闹不好会很麻烦。如果想彻底解决,姿态必须摆正,因此,一定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这个责任。”
俞汉广从未见万敏哲如此正色过。
她又道:“可能会付出离开爱梦的代价。”
*
“13748,13749,13750……”俞汉广耷拉着脑袋。
从山脚到山腰那座还在修缮的古寺,要走13857步;从寺门口到福利院,又要走9722步。
卫波小心翼翼地踩着石板,循声问道:“在数什么?”
“数着玩儿的。”虽然卫波下台阶的姿势十分滑稽,但俞汉广盯着他额角逐渐淡去的青紫,还是没法笑出来。
万敏哲周五的话令他心神不宁。
——细论起来,张家豪负直接责任,卫波是导火索,二人又是上下级关系。如果真要“付出代价”,那么他们俩之间,至少有一个要收拾包袱走人。
连续两天,他一直忙到半夜,盯官媒,想对策。可【爱梦游戏】出的几个简短的道歉声明,网民们并不买账。
营销号周末正愁没有瓜田素材,校招冲突一事几乎是送到嘴边的饼,因而网络上负面舆论热度丝毫没有降低。
万敏哲便亲自盯牢,又嘱咐俞汉广好好休息,转移一下注意力,他这才得空出来爬山散心数台阶。
台阶是数好了,心哪是说散就能散的呢?
俞汉广刚刚刷了会儿官媒评论,又看了看云平台里连着三四页的差评,恨不得把手机砸个稀烂扔进山沟。
某澜之家一年才逛两次,网友们居然能连吃三天的瓜。
石板相接的地方不太牢固,卫波打了个趔趄,被俞汉广迅速扶住,两个人并排一起下着阶梯。
俞汉广叹气:“《99》似乎不受欢迎呐!”
他们适才把不知道改了多少版的《99》送到了福利院,结果感兴趣的孩子并不多,玩的时候也是乱选一气,喜爱程度不如更简单的《孤胆裂冰》。
卫波听出了俞汉广的一语双关:“孩子们年龄小,不喜欢《99》很正常。而且又分了性别版本,初期靠故事带,上手门槛高了。”
“不是福利院的事……”俞汉广犹豫。
卫波捉住俞汉广的手插进自己口袋,不想让他再碰那滚烫的手机;头偏过去,瞳孔如乌云散去后的夜空,澄净却静默。
俞汉广似是下了决心:“明天铁定是一场腥风血雨,我们能捱过去吗?”
“不知道……我们能做的就是坚定一些,把该做的做完,然后……听天由命吧。”卫波摇摇头,语气一反常态地有些犹豫。
感觉到俞汉广蜷着的手指在掌心里轻敲着,他温柔地将它们握住。
在手指主人匪夷所思的眼神中,卫波竟然从容地开起了玩笑: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捱不过,大不了我去当人体模特,养活你。”
--------------------
(1)出自乔治·奥威尔。
-----
感谢阅读,欢迎收藏,长评短评都好看,批评支持都喜欢。
我会继续努力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