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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浆融在口腔中,黑芝麻的香气不时蹦跳其间,俞汉广幸福地闭眼回味。
“我愿用下半生的医保卡余额,换每天早上都有芝麻酥糖磕。”他恨不得连掰糖时掉下的渣子都接住。
刚拿到“卫氏爱心福袋”时,他因为吃太猛,牙疼了好几天,还闹到了去口腔医院的地步。
卫波晾好衣服从阳台回屋,打眼见到一只正在袋子里扒拉的餍足小兽:“一天一块,不能多吃。”
“昨天加班没磕,今天也没来得及做早饭,得补上,”他又拣起掺着花生的糖块,冷不防塞到卫波唇间,“阿姨不考虑开个网店吗?我帮忙推广,保准给阿姨包装成凌水第一网红。”
卫波就着他细长的手指将酥糖抿进嘴中,摇头道:“做生意是我妈的死穴,提都不能提。粒粒想开店,她都没同意。我妈和粒粒这两周吵了三架。”
俞汉广见卫波没领悟自己那缕微小但澎湃的情致,又面色不豫,只好默然地捻捻指尖。
卫粒想开店一事,他二人还在纠结之际,卫家母亲卢云就第一个跳了出来反对。
俞汉广心想,她大抵是还没能完全从当年丈夫创业失败的创伤中走出来,有些PTSD。
卫波继续道:“一说话就对着呛。妈脾气本来就不好;粒粒没工作、缺钱,心情也差。”
俞汉广知道卫波近来有意无意补贴着失业的妹妹,于是掏出手机故作玩笑:“既然开店我帮不上忙,我就把糖钱转给你。”
见卫波十动然拒,他了然道:“跟房不房租没关系,你就在这儿安心住下。”
“吃了咱们家这么多土特产,这钱,你要是给阿姨,就当我孝敬的。要是给粒粒,就算是她的创业基金。粒粒以后发了大财,我可是股东,要拿分红的。”
一句“咱们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卫波脸上阳光重现,揣起手机和耳机向门口走:“粒粒我照顾。你的主要工作,就是好好做Star Key的全球推广大使,别被北鲲比下去。”
“北鲲是真的能打,杨烨的商业化平台也做好了,我现在内外都压力山大。”俞汉广提了一小袋分装好的酥糖,拎起双肩包快步跟上,拿卫波开涮,“即使没有某位老师天天耳提面命,我也知道要拼一把。”
“合理的压力是动力。”卫波锁上门。
俞汉广顿了顿,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唉,我见世间人,各个争意气。有时候觉得拼成这样也没什么意思。”
“瞧瞧池斓,在公司兢兢业业干了这些年,马上也要离职了。”
……
俞汉广到办公室处理了一小会碎片工作,寻个时机敲开了池斓的办公室的门。
池斓昨天刚和孟艾长聊了几个小时,离职的消息尚未对全公司公开,只有爱梦少数核心员工知道。
她和万敏哲的离开还不一样——万敏哲家庭和事业难以平衡众所周知,况且业务群有俞汉广在前面使力,辞职在众人看来,情理之中。
而池斓的能力经验大家都看在眼里,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时候,此时突然卷包袱,意料之外。
公司接连两名中高层走人,难免引人遐想,也极其容易动摇军心。因而孟艾和邹海遥震惊之余,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是冷处理,等公司找到新任主管接替,再放池斓走。
“一点土特产,你尝尝。”俞汉广借花献佛,将酥糖放到她办公桌上,“怎么样,找到了吗?”
“应该差不多了吧,我听孟总的意思,是打算从崇州的一家大房企挖个HRD过来。”池斓颔首致谢,把酥糖收进抽屉。
俞汉广道:“我没问公司。我是问你,找到下家了吗?”
池斓笑着摇头。
“那为什么这么急?裸辞风险太大了。”俞汉广问,“工作不顺心?家里有事?不会是觉得爱梦待遇不行吧?”
辞职说来说去,无非三个简单粗暴的原因——钱少事多离家远。
可池斓怎么看,怎么和这三条都不搭边。
他又道:“马上冬天了,工作不好找。真的想撤,再熬几个月拿到年终奖再走也不迟。”
“不想再熬啦。”池斓向椅背靠去,想到刚和邹海遥在IM上做了个了断,如释重负。
要怎么解释?
“连你也看出我工作不顺了哈。”
总不能说……因为太想证明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把事情搞砸了吧。
“之前出了点意外,我才发现自己是到瓶颈期了。”
总不能说……和公司创始人谈地下恋爱谈了五六年,然后被无情地甩了吧。
“实习生和校招是意外,但怎么能都怪你呢……”俞汉广犹豫道,“我们也有责任。如果是这两件事把你逼走了,那我真是过意不去。”
池斓忙道:“真没有,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池斓这滴水不漏的性子和自己相仿,俞汉广深知,若她真的不愿意,就算用尽浑身解数,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于是他放弃了:“以后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吱声,我一定尽力而为,江湖见。”
早先池斓不止一次帮过他,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只是需要低调行事。
“离别之际方见人品。”池斓仍是笑吟吟的,“谢了,江湖见。”
她一时又想起了万敏哲的那顿散伙饭,以及那句话——
下场试试呢。
*
下场的成本有些高。
池斓把揉得不成样子的简历胡乱塞进包里,坐在招聘会场外侧的长椅上,脱下高跟鞋揉脚。
离职申请的邮件已经递交,和邹海遥也断了联系。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工作和恋爱的进度条光速推进,疲惫感堆成了小山,做了断的那一刻反倒利落。
因为真的没有时间和精力可以再消磨。
一口气请完了攒下的年假后,她窝在被子里吧嗒吧嗒地掉了几天眼泪;没想到这之后,生活竟然神奇地恢复了平静与秩序。
每日在家,她除了收拾邹海遥的旧物,就是逛招聘网站、刷简历、和猎头信息不断。
池斓本以为凭自己的本事,即使不能涨薪,再找一份条件类似的工作不是难事;怎料收到的面试邀约不少,但不知为何,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做了好几年的挖坑人,突然变成了待价而沽的萝卜,一百八十度的角色大转弯,心里难免有落差。
今天市里组织了一场“科创企业人才需求对接会”,池斓宅了许久,也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便来凑了个热闹。
HR与候选人之间,一旦隔了网线和屏幕,真心话总要淹没个七八分。
剩下两三分再碰上些阴差阳错、一念之私的玄学意外,便只剩下【抱歉通知您】、【感谢您的投递】、【您的简历已进入我司人才库】这种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回复。
这也是为什么,像这种面对面的招聘会仍然长盛不衰的原因。
直到来了招聘会,池斓才恍然大悟:跳槽之路频频栽跤,抛下绊脚石的竟是自己。
当代招聘的基本矛盾,是人高估了公司待遇,与公司低估了人的胃口之间的矛盾。说白了就是“我看上的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看不上”。
几家她中意的大型互联网公司,都觉得这位精致的职场丽人性价比不高。三十出头的未婚女性,即使再有经验和能力,随之而来的恋爱结婚生娃二胎问题,像一颗颗已经埋好、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
她在不差钱的爱梦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中层,开口要的职级和薪资,也让不少来摆摊的小型游戏工作室惊掉了下巴。
她无语。
社会在乘车、开门、排队这种小事上,喜欢念叨“Lady First”;而在升学、升职、跳槽这类大事上,则是理所当然地秉持着“男士优先”的不公平原则。
死局。
宜州到底还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地方?她实在郁闷,想起俞汉广的话,在IM上向俞汉广提了一嘴内推。
脚跟倏地传来针刺感,池斓低头定睛看去,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被磨了个大水泡;被她的长指甲一戳,破口处露出了嫩红的皮肤。
痛苦的死局。
“学姐,喏,先用这个救救急。”
陌生的女声传来,池斓眼前也出现了一双小皮鞋和一张创可贴。
见她接过创可贴按到了脚跟,卫粒在旁边坐下,伸直了双腿解乏:“真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到你。”
“是啊,”池斓道,“会场人这么多,我们俩真是有缘。”
“你的气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来,我老早就看到你了。”卫粒瞥了眼她沾了灰的黑色丝绒高跟鞋,“学姐,你是来替公司招人的?”
“不是……”想起招聘会上全是像卫粒这样有活力的年轻人,池斓赧然,“我刚辞职,出来转转,了解下行情。”
“你找得怎么样?”见卫粒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她欲转移话题,便问道。
卫粒吃了一惊,很快神色委顿:“说我年轻、有前途,就是一个姑娘家家,专业不对口,经验欠缺,让我再多历练历练。”
“不过我是真心想自己单干,汉广哥给我介绍的公司,我都没什么兴趣。对了学姐,你就没想过创业吗?”她又咕哝道,“主要是职场对我们girls也太不友好了。”
池斓掸了掸鞋子上的灰,把脚踩了回去,站起身:“我做了这么多年招聘,告诉你,这些都是敷衍girls的屁话。你中午饭怎么安排?没安排的话,学姐请你吃串串。”
卫粒道:“那怎么好意思……”
“你帮了我大忙了。”池斓指指脚跟,“你说,我们这算girls help girls吗?”
*
离别之际方见人品。
从串串店出来,池斓发现这句话无比正确。
卫粒嘴里藏不住事——付了账单后,卫波转头就给她发了个等额红包。
几秒钟后,俞汉广又推给她三五个宜州的互联网同侪。她没拖着,一一传了简历过去。
【池小姐,您好!久仰大名!我是北鲲游戏的庄超飞。您今天下午有时间吗,能否来我们公司聊一聊?】
这么快就有回复了?
今天下午就去?
池斓望向屏幕,这家游戏公司眼熟得很。
……
“和庄总那边谈得很不错。”下了出租车,池斓才发现外面飘起了小雨,便拢拢头发,以手做伞挡在头上向小区里走。
她对无线耳机中的俞汉广道:“实在太谢谢你了。”
——下午她一到北鲲,庄超飞的眼睛就亮了。
二人关于游戏公司人才发展和体系搭建的问题,谈得十分投契;庄超飞还特意辟出了时间,百忙之中请她吃了顿晚餐。
只是北鲲不像爱梦那样阔绰洋气,整个公司也就不到五十号人,挤在一个老旧的写字楼里,和另一个公司平分一层大开间。
一个月流水几百万的游戏公司,创始人甚至连独立的办公室都没有。她进门时,庄超飞正趴在杂乱的前台办公。
池斓道:“恩,庄总希望我辞职后立刻过去。北鲲目前就两个HR,主要做执行,急需一个有经验的人去带团队。”
“不会不会,爱梦和北鲲的关系我了解的,我口风紧得很,怎么可能暴露你。”她伸手稳了稳耳机。
高跟鞋在被雨浸湿的石砖路上,踩出清脆的声响。
“我还有事,先不聊了……总之,谈下来一定请你吃饭。”池斓顿住脚步,按掉了电话。
某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入目。
邹海遥每次来这里,她都习惯性地下楼去接,此时因为没有门禁卡进不去,整个人靠在门侧瓷砖旁。
秋天的雨夜潮湿,瓷砖上都沁出点水珠,池斓见他外套略湿,颜色深了几分,应当是等了许久。
“这位先生,您要不是本单元住户,就麻烦让一下,挡路了。”池斓一字一句,比秋雨还凉。
“嚯,就你这记性,还能认得回家的路,也是难为你了。”邹海遥掸掸外套,面色铁青没个好气。
“也不知是谁,让我今晚过来。打电话又总占线。”
池斓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取出门禁卡刷开大门——前天她把邹海遥拉黑之前,刚跟人约好,今晚取回所有在自己家的旧物——倒把这茬忘记了。
她按下电梯楼层:“喊个快递,或者让您家司机过来不就好了,做什么亲自跑一趟。脏了您昂贵的外套,我一介失业清贫女子,可出不起干洗费。”
邹海遥紧紧跟在她旁边,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可出口竟不受控制:“你甭跟我搓火儿。清贫女子在爱梦干了几年,这俩小钱出不起?再不济,把我送你的东西卖掉,也能凑得来啊。”
“什么叫这俩小钱?我还要靠这俩小钱吃饭、供房贷车贷、找工作。”她让邹海遥噎得胸口发堵,楼层一到便快步走出电梯,掏出钥匙开门。
“邹海遥,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什么家庭背景我晓得,可我真的要过你什么没有?现在的一切都是我靠自己挣来的。”
邹海遥也愈发气短:“靠你自个儿?当初是谁把你塞进爱梦,忘了?”
池斓进屋后连高跟鞋都没脱,就火速把打包好的箱子踢到门口,堵住邹海遥要往里进的路:“清贫女子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去哪卖,现在物归原主了。劳烦这位尊贵的少爷,抓紧时间扛走。”
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都塞满了重物,碰撞出叮铃咣当的声响。其中一个,封口处的透明胶带和尖锐的高跟鞋亲密接触了几下,竟裂了个口子。
一把玉枝伞的伞头很没有眼力价地戳了出来。
邹海遥记起,这是当年在国外二人初见时的赠礼,心中酸胀难忍,立在原地发怔。
是真心爱过。
“漏了一个,”池斓从阳台抱来了那盆精致的小海棠,“这花太金贵,我养不动,少爷也赶紧带走。”
大概是生活实在太苦,她闻出了空气中的淡淡芬芳。
海棠花上的旧纸片还挂着。虽然历经无数次的风吹雨打和悉心浇灌,纸片被水洇得皱了起来,不过“解语”二字,依然隐约可见。
可她再也不愿做解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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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池姐姐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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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开新章
# 争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