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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晦暗,雪籽渐密;细小的白色颗粒前赴后继地撞上窗户,迸出沙沙杂音。
孟艾逃开了杨烨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闻声望向结雾的玻璃,思绪却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炽热夏天。
他发现自己好像总是喜欢回忆夏天,或许因为这个季节总是和热闹的烟火气息相连。
参加竞赛的学霸们忙着集训,学校门口烧烤摊的啤酒格外便宜,不限电的宿舍楼虽然没有空调,但总算可以通宵打游戏。
也有天青色的T恤,高度不合适的办公桌椅,耳轮中央的那颗印记。
以及命中注定的相遇和分离。
“你好意思提他?”杨烨一字一顿重复。
“这两幅画在你这里挂了这么久,”他寒声继续,“甚至还假模假式地弄出个003的工号,呵。”
EyeMore003。
不知道的事又来了一桩——还是自进公司就好奇的问题,俞汉广双手后撑在沙发背上,噤声竖耳。
“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孟艾仍是坐着,却对杨烨刺人的话语避而不谈。
“问这种问题有意义吗?”杨烨看了眼孟艾,鄙夷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只会做表面文章,抓不到重点。”
“老杨!”秦昊天压低声音急呼。
孟艾抿了抿略微干涩的唇:“我是该问你,为什么这么做,对吧?”
“你虽然是庸才,但并不蠢。”杨烨身子微俯,面上竟带了一丝难过,“我人穷志短,爱财如命,钱送到手边,不拿是傻子。”
孟艾却眼皮紧绷,雕塑一样纹丝不动。
杨烨似是读懂了孟艾的心思:“你爱信不信。”
诡异的火药味在房间里流窜,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沉默。
可这种沉寂,不似以往讨论工作时因思想交锋而产生的短暂缄默,更像是暴风雨前平静的僵持。
平静,但窒息。
“杨烨,我承认,大学那会儿,我是对你有些偏见,”隔了半晌,一个声音扰乱了急速蔓延的紧张气氛。
竟然是邹海遥。
“但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你因为这个不得劲儿,也不至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做得这么绝吧。”
“计信院三剑客?笑话一样的玩意儿,”杨烨声音透着一种不甘示弱的喑哑,“我对你们俩搞的小圈子可没兴趣。邹海遥,你和孟艾酒肉朋友多,最擅长干拉帮结派这种破事儿。不过我从来没稀罕过。”
学校,其实和成人社会并没有什么异处,不乏拜高踩低、见人下菜的势利之事;只不过张扬的青春和集体生活,恰到好处地做了遮羞布。
俞汉广从杨烨脸上看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一种表情。
——厌恶。
从一个人的爱好中,不一定能看出他的真心;但从他讨厌的东西里,一定能见识到。
邹海遥语调略高:“也不知是真不稀罕,还是假不稀罕。我们没带你玩儿,你就在黑客马拉松上,给你们那支破队起名叫【隔壁差生文具多队】,看不起谁呢?”
“你虽然也是庸才,但记性不错。”杨烨一改往日圆滑,分毫不让地回敬他,“就是看不起你,邹海遥。”
俞汉广看着这几个大他半轮还多的师兄针尖对麦芒,可抖搂的竟然是大学时代那些不值一提的幼稚往事,张口一个破事闭口一个破队,好奇紧张之余,又忍不住哑然失笑。
男人至死是少年……不,至死是巨婴。
宜州大学计信学院的黑客松鼓励同学们发散创新,他虽然没有参加过,但也听说过队名玄学——所谓奶死婊活,名字越奇葩的队伍成绩越好,因而大家在想名字时绞尽脑汁,各显神通。
什么【移不动队】,【联不通队】,【代码敲不队】,【作业写不队】,俞汉广同班有一哥们儿当时组了支队伍叫【亲亲这边建议您退队】,结果一路猥琐发育,竟然拿到了首奖。
【亲亲这边建议您退队】因为过于反差萌,还登上了校报。
杨烨的能力他看在眼里,年轻时想必更锋芒毕露。像他这样重点大学重点专业的资优生,年轻气盛,带着些恃才傲物的小性子,也是再正常不过。
瑕不掩瑜,比完美无缺更显真实。
俞汉广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有问题。
——除非遭受过巨大变故,否则人的性格没那么容易改变。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意气风发的少年成了现在这幅圆滑世故、爱财如命的模样?
他的思绪被“嗤”的一声冷笑打断,只听杨烨道:“你们何止是差生文具多,打从投胎开始就是王炸。”
“从进学校第一天开始,你们走到哪里都是大家羡慕的对象。可如果没有这样的身份和家境,你们的人生还会像现在这样顺风顺水吗?”
秦昊天刚喝了口茶,低咳了一声:“杨烨,少说两句!什么投胎不投胎的!”
杨烨顿了顿,似是给秦昊天了一个面子,降下了声调:“怎么,觉得我说得难听?我们这种人投的胎,看上去可不就像个像个笑话么。”
见秦昊天茶杯里的茶叶泡酽了,沉到了杯底,杨烨便道:“茶是好东西,我家在宿山下面的县里,干的就是采茶的活儿。但你们恐怕不知道吧,茶更好的搭配是馒头——我高中的最爱。”
“高中那时候,别说双休了,每个月只放一天月假。别的家长趁假期都带着好吃的好喝的来学校,我妈采茶,腰腿都落了病,到了月底,只能托村里人给我捎两袋馒头。”
他双眼放空,瞳孔中却浮起茶园里层叠绵延的绿色。
那种绿色并不正常,如蔓延的霉菌,亦如他青春岁月中的一场顽疾。
“茶叶末冲开,拿馒头蘸,管饱,醒困。三年了我都是这么吃下来的。”
俞汉广立在沙发一旁,暗暗琢磨杨烨这波突如其来的忆苦思甜,究竟是在打苦情牌,还是妄图转移视线。
他刚想示意孟艾别让杨烨带偏了问题,衣袖却被卫波悄悄拉住了。
“我住的宿舍20个人一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用来关战俘,说不定都违反日内瓦公约。”
“老师告诉我们,人生就像马拉松,要坚持。当时教室里挂着个横幅,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杨烨自嘲道,“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话毕他望向面无表情的孟艾。
是了,孟艾这种私立高中的公子哥儿,终此一生,也不会明白这十个字。
“等我学个半死进了大学,才发现人生的确是马拉松,可没人告诉我是在四百米跑到上的马拉松,我累得像狗一样,跑到最后,才发现你们早就套了我的圈。”
这是他站在学校ATM机和圈存机前明白的道理。
“这么说来,还挺可笑,宜大每个月悄悄往我的饭卡里打300块钱,这笔钱,怕是连你们的半件衣服都买不起。”
“可很长一段时间,我每月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这300块补贴来救命。”他转头对孟艾道, “我喜欢钱,有问题吗?”
穷本身不可怕,不过是让人物质上寒酸些。
但穷非常可恶,因为它剥夺了一群人和另一群人站在同一起跑线的机会。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没有说错,不过没有说完。
下一句是——有人就生在罗马。
凭什么?
他想不通。
办公室像个逐渐升温的蒸笼,俞汉广抬手蹭了蹭额角被汗水黏住的发丝,静下思绪回想着这300块钱的由来。
宜州大学曾经因为一项“饭卡隐形资助”的大数据工程上过热搜。
学校会统计在食堂频繁消费、却只敢买诸如馒头油条这种廉价食品的学生,向他们的饭卡里打钱。而为了保护同学们的自尊心,这项资助除了学校和本人,没有第三方知道。
邹海遥脸色微红,脱了厚重的开司米大衣,摇头道:“早先你进公司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早先,早先我确实感谢过爱梦。”杨烨恢复了熟悉的沉稳,“我从前司离职,头上又扣了竞业限制,但凡不错的地方都去不了,只好回了宜州。”
“是啊,你从京州刚回来那会儿多好啊。怎么现在成了……”秦昊天目光挪到杨烨脸上。
京州的大公司给自己提供了资源和机会;最重要的,大公司教会了自己做人。
利剑在少年手上是武器,可当少年变成了流水线上拧螺丝的工人后,那把剑则将他衬得像个可笑的堂吉诃德。
不只是手上的那把剑,还有胸中那些锋利的白日梦和热情,一切的一切,都被日复一日的邮件会议、便利店夜间的半价快餐、房东催款的信息、如约而至的银行账单反复冲洗。
直至锈蚀。
生活给予他居高临下的冷水,他还要回报以小心翼翼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甚至被他升级成了幽默。
——背后却是幽远的沉默。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幸而福祸相依,他误打误回到宜州,东山再起。
“我装的。”杨烨见秦昊天眼中盛满了难以置信,又补了一句,“你……你也爱信不信。”
“不然我为什么盯牢商业化平台不放,甚至更早之前买漫画做游戏?真以为我想给孟艾找第二曲线?我说实话,孟艾,你小富即安,眼光和魄力远远不行。”他把轻松换成了轻蔑,随即还瞥了一眼俞汉广。
俞汉广被那目光刺得太阳穴一紧。
他心明眼亮,可此刻只怪自己还不够敏锐。
巧合也好蓄意也罢,杨烨两次布下的局,都被自己破掉,他如雾里看花,不明白这眼神的意思是怨怼,还是敬佩。
秦昊天问:“那些钱,真的都叫你搂走了?”
杨烨不语。
既然得不到友善与欣赏,不如果断追逐利益。
世人称赞善良的好人,称赞鲜衣怒马的少年,称赞卓尔不群的才子。
但世人只会羡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王者。
孟艾站起身,眉宇间泻出的神色比窗外的天空更森冷。他同杨烨一起望向墙面,突然道:“你说我小富即安,可仅靠发财梦,根本支撑不了大事业。钱是手段,不是目的本身。”
“做些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情。”
杨烨直撇嘴:“你从来没缺过钱,没栽过跟头,自然说什么都对。”
茶园的绿色,在孟艾这种人看来无疑是诗情画意,可年幼的孩子自打背上书包起,就晓得要进茶园给母亲送衣递饭,否则自己就穿不起衣,吃不上饭。他日日看,年年看,在厌倦中悟出了“农家少闲月”和“遍身罗绮者”的残忍真相。
直至孩子长成清瘦高挑的少年,书包始终没有卸下。
他沉默地离开了这片茶园。
“这话不是我说的。上大学了还在拿300块饭补的,也不止你一个人。”孟艾意味深长地道。
“你不要提他!”
众人都被杨烨突如其来的这声怒吼震惊了。
“你有什么资格?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他绝望地喃喃。
杨烨转过身,背对墙面。
霎时间,俞汉广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些躲闪,可那躲闪中又升腾出一丝怪异——这种目光,让他想起被巨石挡住了坠落势头的瀑布,抑或在黑洞周围被迫扭曲的光。
秦昊天急得站了起来,忙着打圆场:“你别再揪着这事儿发作了。”
“璐神的死,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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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璐神,成璐,EyeMore003。”
“我知道公司不少人好奇,汉广你还问过我。”秦昊天坐在电脑屏幕前,埋头在宜州大学校园新闻网上搜了半晌,好不容易搜到了一条十几年前的新闻。
“我们当年都是同一个课题组的,导师是院长,基本不在实验室出现,璐神既是我们大师兄,又是我们小老板。”
杨烨铁青着脸把众人从办公室一股脑儿全都赶了出来,说是要和孟艾单独把所有事情拎清楚。孟艾竟也没有拒绝。
秦昊天对上几双充满渴求欲却又不敢多问的眼睛,长叹一声,干脆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此时就连连畅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中的豆腐块,红毛啄木鸟变了副乖巧的模样,一动不动立在桌前。
秦昊天想了一会儿,看着邹海遥:“够久远的,那年璐神博士快毕业了,我研二,老邹,你和老孟还没升大四,进组才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邹海遥颔首道:“我是期末考完试才进的。孟艾进得早,璐神带过两年他们班班主任;他俩关系特好,要不然,黑客松怎么能蹭到璐神当指导老师呢。”
秦昊天问:“哦对了,你们队叫什么名儿来着?”
“……‘差生文具就是多不服憋着’队。” 邹海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拉了两把椅子,一把给了赵惠风,自己坐在另一把上:“拿了第一。”
众人:“……”
连赵惠风都没忍住轻咳了一声。
贱名好养活,老祖宗的智慧不可不信。
可俞汉广却一反常态地恍然大悟。
——怪不得一直以来,孟艾总把“差生文具多”挂在嘴边。
“组里那会儿多好啊,唉!”秦昊天感叹,“结果就撞上了……那场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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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003,成璐哥哥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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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隔壁差生文具多
老孟、老邹:差生文具就是多不服憋着
男人啊,至死是巨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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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一些大学有“饭卡大数据”工程,为了顾及贫困生的自尊心,每个月会悄悄给他们的饭卡里打钱,是很暖心的做法
谢谢大家的评论和海星,隔着屏幕统一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