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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男朋友。”
俞汉广重复了一遍,还特意强调了“他”字。
这六个字信息量和杀伤力双双拉满,再配合他那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效果比白天的塌方要强得多——
俞乔和顾珊珊静立在原地,俞乔扶着眼镜的手甚至停在了脸侧,忘了要放下来。
沉默封印了这间单人病房。
……豁出去了?我装的。
俞汉广窃喜。
别的优点不敢说,但他对自己谋定后动的信心十足;就连那副战术性眼神,都酝酿得恰到好处。
和卫波发展到这个阶段,他早就想在父亲和继母面前大大方方地把人推出去。
——没打算再瞒下去,况且也瞒不住。
二老来了宜州,机会难得,他本来的打算,是在晚饭时趁热打铁。即使寻不到机会过明路,探探口风对他来说,也是再容易不过。
谁知凭空生了这场变故。
极致的变数里藏着极致的机会。
这场暴雨和车厢的一撞虽然打乱了计划,倒是撞得他脑袋转得更快。
俞汉广扶枕头之际,就把要不要开口、怎么开口,捋了个一清二楚。
“儿子,你是不是不舒服?医生说你这个情况可能会头疼……”顾珊珊虽然并没有他想得那么惊讶,但还是在着急打圆场。
没错,自己出了这样的意外,在父亲和继母看来,大彻大悟彻底想通,把藏在心底的秘密公之于众,简直不能更合理。
俞乔随即回头,脸色重新暗了下来,窗外的云朵都要相形见绌:“你们……”
俞汉广仍靠在枕头上,并没有感到害怕和担心。
刚才的父爱如山太不正常了,这才是他深谙于心的、和父亲的相处方式。而要让亲爹忘掉父子情深的尴尬一幕,最好的方法就是“路径覆盖”。
玩个出格的。
反正在父亲眼中,自己从小到大已经够出格的了,不怕再出一次。
况且这次还是出格plus——
出柜。
他料到了俞乔会露黑脸。
虽然和俞乔不对付,但好歹打了二十多年持久战,经验丰富;俞汉广把亲爹的脾性摸得透透的。
这盘棋难是难下了些,不过绝非死局。他这手是攻其不备,更是筹谋已久。
二十一世纪都快过去三十年了,这种消息虽然震撼,但无论是网上还是生活中,都不算罕见。
何况他们父子不在同一座城市,各有各的工作生活圈子,平常又八百年不联系一次;亲爹回到芦城消化几个月,大概率会理解和接受。
“你们过分了。”俞乔压着声音,一字一顿。
他又有点恍神,似乎这病房里被撞到脑袋的不是儿子,而是他这个父亲。
俞乔正欲走近病床,却被顾珊珊一把攥住胳膊:“小卫,你电话号码给我一下,劳烦你在这里照顾汉广。我和他爸爸出去找找干洗店,等下我联系你。”
话毕,她随着卫波报出的数字,光速存好号码;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把迷糊着的俞乔推出了门外。
……好像玩脱了?
俞汉广又有些担心。
俞乔打过他,训过他,也冷眼冷脸对过他。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说他“过分了”。
尚未来得及细想,他便听到一个声音:
“你吓死我了。”
语调风平浪静。
可跟他平时听到耳朵出茧子的平静不一样,声音中还打着细微的颤,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自责。像两场暴雨的间隔时间里,那一点点稍纵即逝的温暖阳光。
“你吓死我吧!”
卫波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确认这里是现实世界,而非梦境。
他心间的这场暴雨,酝酿多时,现在才落到眼里。
“吓死你我怎么舍得,”俞汉广看着卫波逐渐湿润的红眼圈,另一只还自由的爪子揉上男朋友的头发,“胡噜胡噜毛,吓不着。”
“对不起……”卫波声音也跟着哽咽了起来。
可能是一路奔波的原因,他的头发东倒西歪,乱成几片,后脑勺还竖着两根呆毛。
俞汉广手指在他发间穿梭,细致地沿发缝梳理好:“你又不能未卜先知,料到我会出事。”
“还有,以后没事儿,别老跟我说对不起。”他手掌上翻,回握住卫波的手。
卫波怪得很,执拗道:“对不起。”
听出了一语双关的深意,俞汉广冲卫波笑:“没关系,迟早要知道的,我这是快刀斩乱麻,咻咻咻——”他并指做剑,在半空挥舞起来。
卫波仍是望着他脸上的红色斑点,瞳孔焦距定得很深,蒲苇一样的表情摇进了俞汉广的心。
“真没关系,”俞汉广忽然口干舌燥,“老头一时想不通罢了,他才没这么脆弱。”
“可是……”
俞汉广心里叹了叹,帮他理好后脑勺的呆毛,在嘴边掂量了几遍的话,还是出了口:“我们老俞家呢,就是个一般家庭。这支基因也没多犀利,你看,不仅不犀利,还经常出一些过敏之类的小问题。我们家更没有皇位要继承;要真有,我大伯智商可比我爸高多了,老天刚刚降大任给了我堂哥,他去年生了娃。”
“放心,我都有数的。”
卫波这才温柔地捧起他的脸,报之以琼瑶地亲了一口。
“不对啊,明明我才是病人,怎么我安慰你这么大半天。”俞汉广故作嗔怒,“卫老师,我渴了,我想喝咖啡!”
“我现在就去售货柜,等我。”卫波反应过来,急切起身。
“罐装的、速溶的都不要,”俞汉广摆摆食指,一本正经地傲娇道,“豆子要现磨的,double shoot,不加奶。”
大晚上的,他一个睡不好星球原住民,自然知道喝咖啡的后果是蹦迪到天明。
他只是想把卫波支开一会儿,打个电话给顾女士,问问父亲的情况。
“点好了,预计十五分钟后送到。”
怎料卫波按着手机,一句话说得轻飘飘。
俞汉广睨到被子上印着【宜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字样,问:“市一的住院部离外面商铺好远,哪能这么快的。”
卫波突然露了笑容,那笑在灯下极清浅,融于光中。
随后,他终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手臂伸了出去。
听到床头呼叫按钮的响声,医生和护士很快进门。
卫波像位被光抓走的帅哥,他则好似一个走光被抓的犯人——
伴着查瞳孔测体温问状态介绍情况一连串操作,俞汉广恨不得变出两双耳朵三张嘴巴来应付那位一丝不苟的女医师;他悄悄拿了床头的手机,又发现淹了太久,连开机都困难;给顾珊珊打电话的小计谋,也彻底泡了汤。
“再观察三天就可以出院,”女医师道,“出院后静养,我和你家人、以及外面的那位同事都说了。”
“外面的同事?”俞汉广问,“还有谁来了?”
卫波反应过来,快步向门口走去:“是孟总,孟总还在。”
长凳上零散坐着几人,想来都是伤者的亲属;他定睛看去,却没有孟艾的身影。
“老孟那么忙,应该早回去了。”俞汉广没当回事,此刻倏地一惊,向窗边看去。
“卫老师,厉害了啊!不追逐时尚,只引领潮流。”
他撑着身子,从落在窗棂的无人机上取下咖啡外卖纸袋。
卫波替忙碌的白衣天使们开了门,回头道:“你还记得去年粒粒给你点的炸鸡吗?那时候就有无人机外卖试点了。今后人力成本越来越高,无人机价格降下来之后,商用是理所当然。”
看到无人机,俞汉广的担忧霸占了眉梢 ——他遭了这么一场罪,一直没收到消息,不知实验室和工厂是否接上了头,头显样品现下进展如何。
不过他转念一想,有供应链团队蹲守,又有孟艾保驾护航,应当不会出大岔子。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卫波察觉了他的犹豫,走近窗台拿出咖啡,就着饮水机旁的一个小纸杯分出了半杯,慢慢地啜着。
“你不是见了咖啡一蹦三尺远么,怎么也喝起来了……”
对卫波来说,这不是一种好下咽的饮料,俞汉广看到了他微撇的嘴角。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但很快又被卫波摩挲纸杯的声音盖住。
他道:“是苦了点儿,我和你一起喝。”
*
“你知道对不对?”俞乔手指在茶桌轻点,“你都知道,你净替那个小混球瞒我。”
和俞汉广毫无二致的指尖动作落在顾珊珊眼里,她摇着头尝着这壶卖到298元的绿茶——味道不好倒也罢了,还泛着股霉味儿。
杯中的茶叶也是大小不一,被水浸润后,嫩芽不见一旗一枪,反而虚虚地浮在水面;老叶逐渐涨大,沉进杯底。
顾珊珊笑道:“我也是今天才明白过来的。”
茶汤变成了褐色,俞乔也看出了门道,责备道:“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
能在医院开起来的茶室,人脉背景不容小觑。因而即使茶叶是次品,滋味难以下咽,顾珊珊也明白眼底得容下沙子的道理,没有抱怨。
她道:“我们一家三口,身体健康、事业有成、生活平顺,够幸运了。我怎么笑不出来?”
“生活平顺?”俞乔脸上浮起不悦。
“我叫他读个能一技傍身的专业,他偏偏去学了虚无缥缈的管理;叫他出国留学、找份稳定的工作,他偏偏跑去什么游戏公司;你说他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这下好了吧,太平顺了,平顺得都进医院了!更别提……”
更别提俞汉广刚才的一句话,让他突然有了软肋,同时又失去了铠甲。
顾珊珊看他这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样子,笑意深了些:“你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俞乔知道妻子专攻古代文学,自己肚里那二两墨水在她面前就是毛毛雨,没有接话。可他越想越气,攥起茶杯一饮而尽。
苦茶浇熄了他的怒火,过了俄顷,他嗓音含混:“那我有错吗?谁家的父母不想给孩子指一条最好的路?这就是我的愿望。”
“既然是你的愿望,就别强加给别人。”顾珊珊忽然严肃道。
俞乔一愣。
“孩子大了,你用你的愿望去禁锢他的愿望,没用的。”顾珊珊很快恢复了温柔,“唯愿吾儿余且鲁,万事莫求全。”
俞乔若有所思:“求全……”
她又道:“委屈求全委曲求全,很多事情,求全的下场,只有委屈。你看从小到大,他叫过我一声妈妈没有?”
俞乔语气弱了:“是他不好,脾气犟,他也没怎么叫过我爸爸。”
顾珊珊心想这犟脾气也不知是遗传了谁,于是话锋一转:“老俞,有个词叫‘断奶’,侬晓得伐?”
俞乔点头:“汉广除了房子首付借了我们一点,早就独立了。这方面他倒是没让我操过心。”
顾珊珊摇头:“你想岔了。不是儿子需要独立。”
“到了这个时候,是我们做父母的,要独立。”
*
“卫老师,你看热搜了吗?我的天,说是这三天的大雨,下了足足37个玉湖的量。”
俞汉广手机坏了,幸而他的电脑防水,于是索性掏出了包里的电脑搭在被子上;盯数据的同时,还不忘见缝插针摸鱼。
卫波也在清IM里未读消息的红点,闻言瞟了一眼床边——俞汉广这个业务群总监的工资不是白拿的——光翻着全公司游戏的运营数据,就翻了整整六张网页。
他走上前,“啪嗒”合上了俞汉广的电脑。
俞汉广略微不满地啧了一声:“我好多工作没安排呢,你怎么……”
“能有多少工作要安排?医生要你静养,少劳神。今晚好好睡觉。”卫波道。
刚让咖啡因撩拨了中枢神经,俞汉广瞪大双眼望向他,浅蓝色的眼白是教科书级别的无辜。
卫波心中涌上疼惜,还掺着些微妙的嫉妒,准备起身关灯:“睡觉。”
“好吧,我是没多少要安排的了,”俞汉广呼吸渐浓,眼里能掐出水,手指捻住卫波的T恤下摆,“你呢?你不来安排安排我?”
气氛还没能酝酿到位,卫波的手机就在口袋里震了起来。
“……顾老师说,你父亲想单独见见我。”卫波声音逸出一丝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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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孟总难受地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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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女和父母彼此独立,各自不越界,才是家庭生活幸福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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