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波虽然整个人脑细胞快煮沸了,但好在思维系统没有因为过热而降速。他摸着煞白的额头,勉力维持心神清明。
只是苦了自己的大脑,先是如遭暴锤,随后又收到了投资界扛把子公司的入职邀约,几分钟之间的大起大落让他心情比正切函数还跌宕,嘴唇翕动着,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付明月的示意下,侍应生上前收拾狼藉,其中一位小姑娘嫌光线太暗,拉开了窗帘,光芒在一瞬间涌入。
江南冬日的阳光虽然不强,但细细碎碎,见缝插针地往角落里钻,足够把卫波照得眯起了眸子。恍惚间,他觉得自己脖子以上全是问号,下意识脱口而出:“为……为什么?”
侍应生很快将玻璃杯收拾妥当,又拿纸巾吸取地毯上的残渍。付明月见状重新坐回沙发中,笑了起来:“因为你适合。”
“还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吗?”付明月道,“从创业的角度来看,你的短板太多,板板致命。”
卫波失落不语。
“但从工作的角度来看,长板同样也很突出,再适合当投资人不过。”
卫波倏然抬头。
窗外天空突然晴明些许,他眼中映入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的连绵白云。
付明月掰起手指:“小卫,你观察力很细致。”
上综艺前,就能发现让粉丝流泪的“神仙眷侣”是塑料cp。
“有自己的想法,不从众。”
大家蜂拥着买彩票时,却把钱包捂紧。
“懂得分析利弊,能规避风险。”
尽可能保存实力,任凭何种诱惑摆在眼前,坚持不参加对自己不利的竞争。
“执行力强。”
说种菜,立刻扛锄头;说捕鱼,立刻编鱼篓。
“有至少两样独特的技能。”
能下地,会编程,还知道往土里浇可乐。
“聪明,逻辑思维缜密。”
很快找到了“走马灯数”的规律。
“擅长布局,擅长稳中求胜。”
从第一集 开始认定了种田,一直种到最后一集。
心无旁骛,沉得住气,不急于求成,这在投资行业太难得了。
卫波一直觉得,俞汉广是他这辈子认识的人中舌头最灵光的,如今事到眼前方才发觉,在付明月这位投资大佬面前,他男朋友那点三脚猫一样的说话功夫,实在不值一提。
“我……我把种田进行到底,是因为不太会配合综艺效果,又不好意思中途退出。”毕竟这是自己曾经欠下连畅的人情,他从实招来。
习惯优秀的人就这点不好,听到别人夸自己,第一反应不是“谢谢”,而是“其实我没那么厉害”——虽然卫波心中对美言十分受用,但已成定势的思维让他无意识地捧出一把谦卑。
怎料付明月摇头,声音是从未听过的的温柔和缓:“小卫,你和别人不一样。”
“你是‘善弈者,通盘无妙手’(1)。”
国内的投资圈,从萌芽到如今全面开花,也不过十数年时间。这几千个日子,却没有一天不是惊心动魄波诡云谲。今天的亿万富翁,明天就有可能赔光身价流落街头;这个月还对着被投企业流水般的花销头痛,下个月就有可能获得天文数字的利润,成为社交媒体上足够亮眼的暴富神话。
金钱是最好的朋友,也是致瘾的毒|品。
人人都了解金钱运作的套路,人人都精通快速搂钱的招式。
“妙手”层出不穷。
可一个人人心浮气躁、只顾眼前利益的行业,注定是病态的;它充斥着见风转舵的技巧,却又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
与其说是投资,不如说是投机。
付明月起身走到他面前,虽然是微微仰视,但那眼神中却装满欣赏,“这一行,正因为出奇的人太多,守正的人,才显得格外珍贵。”
卫波心头像经历着一场八级大地震。
过往三十年的岁月——那些曾挑灯苦读的学生时代,曾加班肝程序的社畜生活;那些独自一人经历过的收购和辞职、与俞汉广并肩作战拿出的项目——一并人仰马翻,塌了个干净。
从乌顿回来后,俞汉广为了自己的事业痛并快乐地奔忙,他欣喜之余,却对自己将来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无端生出了些迷茫。
他莫名想起作为物理老师的母亲卢云曾给他讲过的“热力学平衡”知识:一个高能粒子,进入到一个系统场中碰撞几次,能量就下来了。
人也一样,大部分懵懂地跨入社会,吃两把闷亏,挨几次锤,便会庸庸碌碌地度过此生。
自己也会像这样吗?
继续去大公司码代码?但程序员这行不可能干一辈子,总有更年轻的新人,在身后虎视眈眈。
转行做管理?好像不在行。
和俞汉广搭伙创业?那就更不在行了。只能给男朋友敲敲程序,俞汉广身边缺不了他,但也许并不缺这样的程序员。
上综艺时,他说自己想“找到锚定生命的那块礁石”,其实是迷茫的真心话。
思及此,他更加疑惑:“付总,我是技术背景,只会赚工资,从来没学过怎么花钱……而投资是一项专业性很强的工作……”
怕付明月误解,顿了片刻后,他双手交扣,字句斟酌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在您看来,我可能适合这项工作,但因为专业不对口,此前没有任何经验,我也许并不擅长。”
“你知道吗,我的专业也不对口。”付明月抬臂按了按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肩头,“我京州大学生物系毕业,毕业之后,一度以为自己要在实验室待一辈子。”
怪不得!
怪不得付总在录综艺时,提点过曾经下地浇菜的自己可乐和水的调配比例。
“哪儿能想到,活着活着,就活成了现在这样呢!”
“其实一个行业的搅局者,往往都是外行人——国内最大的电商集团,创始人曾经是一名英语老师;现在路上常见的共享电动爹,背后公司的CEO是化工大学国际贸易专业毕业。”付明月指着桌子上剩余的那杯气泡水,“我们不说这么大的,就说眼前这杯水,它来自一家无糖气泡饮料。而这家饮料公司的创始人,以前是做手游的。”
付明月虽然点到为止,但所提的公司各个大名鼎鼎,卫波脑子转得快,立刻明白过来。
付明月又问:“小卫,你觉得现在最火的行业是什么?未来十年最火的行业呢?”
卫波边想边说:“现在是人工智能、VR、AR、自动驾驶,未来十年,唔……web3、飞行汽车、永生冻眠?行业一直在变化。”
好在自己平时经常关注技术博客和论坛,才不至于露怯。
付明月点头:“你看看已经火起来的行业和未来的赛道,新世界未必属于经济、金融背景的投资人,在我看来,它们是技术人才、甚至科研工作者的天下。”
“至于经验,”付明月继续道,“经验在投资圈是最没用的东西之一。你刚才也说了,这一行发展的速度火箭窜天一样。今天新消费火了,大家一股脑儿研究生酮饮食和赤藓糖醇;明天VR游戏和web3就来了,这时候你就要知道数字藏品是什么。小卫,我的意思是,再多的经验,都无法为能力和职业发展而背书,决定你在这一行是否能走长远的,永远是你的毅力、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和学习能力。”
卫波和代码打了十几年交道,那些优美又有逻辑的编程语言早已和每个脑细胞绑定;此刻他想到一旦转行,就要挥别自己真心喜欢的编辑器,心内忐忑又揉着交集的百感,于是屏住呼吸怔忪地看着付明月。
付明月敏锐地察觉到了卫波的情绪变化,问他:“以一个门外汉的眼光来看,你觉得,商业投资中的三个因素——人、钱和项目,最重要的是什么?”
卫波很快回答:“人。”
不是钱,也不是项目。
是人。
“投资人也好、创业者也罢,在所有与金钱相关的事情中,最关键的永远是人。”付明月用赞赏的目光看他,“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超过那些所谓的专业人士。”
“你终将成为你自己。”
*
“付明月这条老狐狸真够可以的。要我说,中天资本的人每天还吃啥饭啊,光吃你们付总画的饼就要撑死了。”俞汉广挥臂关上车门,调侃一旁的卫波,“画饼就算了,还搞偷袭,趁我一个不留神,就把你拐走了。”
东富酒楼的停车场大多是黑白灰三色的公务车,他这辆红色敞篷小跑给昏暗的地库带来一丝明亮,和着上方【东富酒楼】的灯牌,分外耀眼。
卫波记下车位,笑道:“人挪死,树挪活,我是真的想去中天资本试试看。也多亏了付总,不然你们怎么能有今天这场饭局呢?”
“啧,还没入职就开始拍大老板马屁,要拍也要当着付总的面去拍呀!可你又不愿意去应酬。”俞汉广乜斜他。
今天付明月异地做东,道是为了俞汉广这个医疗游戏项目,邀爱梦以及宜州市卫健系统的几位技术官|员一起小聚,还特意点名希望卫波陪一场。
卫波也不怕驳了未来大老板的面子,不动然拒。他今天执着地跟过来,是来当个保姆兼代驾——怕一会儿俞汉广被几个酒场老手灌得找不到北——俞总醉酒后能闹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动静,他是知道的。
俞汉广知道男朋友的性格,他不愿做的事天塌下来也无法动摇,于是小声道:“老狐狸明面上攒局,说是要投我们爱梦,其实还不是想让老邹的父亲帮他找京州那边的关系,我听说他们投的另一个AI+Video的项目,正愁没地方落地呢!”
见四下无人,他手掌抚上男朋友的腰占了个便宜,故作叹气:“这行水深得要命,一手换一手,咱们呐,其实都在下棋。”
“通透的棋手,会明白自己的价值。”卫波回想着那日付明月对他说的一句话。
——善弈者,通盘无妙手。
“欸?我说卫老师,你什么时候对棋这么有研究了……”嘴皮子斗了几个来回,俞汉广才磨磨唧唧地锁好车。
转身时,他不小心碰到了旁边车位走过来的一位陌生人,对方的墨镜啪啦一声被撞飞,砸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他定睛望去,此君和他个头相当,眉眼板正,栗色的头发被碰得微乱,一身纯黑机车服勾勒出比例协调的腰身,手上还托着个巨大的头盔。
这打扮比他的敞篷跑车还引人注目,让昏暗的地库亮了好几个等级。
“不好意思……”俞汉广跑了几步拾起碎掉的眼镜,环顾四周。
他的红色小跑旁,停了辆黑色重型摩托,与眼前这年轻人的机车服和头盔都是同一色系。他对摩托不太了解,凭直觉感到这身装备全是贵货,眼前这人估计是摩托界的“重氪玩家”。
抬手瞬间,他又瞥到眼镜腿上的品牌名,暗自吸了口气。这墨镜带度数,可以自动变色,价格也不菲,一副至少抵他半个月工资。
他二话不说掏出手机:“您加我一下好友,稍后我把眼镜钱赔给您。”
东富酒楼除了商务宴请,也有些等待继承家业的公子哥儿喜欢拉帮结派地在此吃喝。他估摸着,今儿大概是碰上了爱玩摩托的二世祖了。
此君没了“视力架”,现下觑着眼睛,手上的头盔换成二胡可以直接去拉《二泉映月》。但和杀马特打扮迥然不同的是,他面色从容平和,语调甚至稳出了一种豁达:“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儿。”
二世祖还挺通情达理。
俞汉广对他好感倍增,抱歉陪笑后和卫波一同走近了酒楼电梯。可电梯临关门前,又被一双黑色皮质机车手套格开了缝隙——被他撞碎墨镜的年轻人闪身进入。
卫波上到一层便出去了,说是去东富酒楼隔壁的茶室看看书、顺带恶补一些基本的投资知识,为两周以后开始的新职业生涯做些准备。临出电梯时,他还像个管天管地的唠叨老妈子一样,嘱咐俞汉广量力而行少喝一些,身体有任何不适第一时间打电话。
俞汉广听到这话心都快甜化了,见身边二世祖正眯着眼低头看手机,于是悄咪咪抓起卫波的手吧唧了一口。
付明月订的包厢在五楼,【502苏堤春晓厅】,电梯上方的数字【5】很快亮起,俞汉广便直起了腰,调整了一番衬衫领子,又理了理头发,准备麻溜儿去包厢假笑营业。
可出乎他意料,身旁的年轻人像是突然多出来的一道黑影,又仿佛一位明目张胆的跟踪狂,随他出了电梯。此君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伴着丝竹调的背景音乐,与他并肩同行。
他快步穿过大厅,此君的黑色马丁靴同样踩出有规律的鼓点;他走过亭台水榭,还些微驻足欣赏了一番;此君便也停步。
随后一起进了【苏堤春晓厅】的门。
俞汉广抬手擦了把汗,心道现在的二世祖性格这么反复无常?这小子怕不是后悔了,追到这里让他赔眼镜钱吧……
“小俞,你好,好久不见。”包厢内,付明月等几人正在玩扑克,见门被推开便起身迎接。
随即声量提高,望向他身边这个拿着头盔一脸迷茫的年轻人:“小郑!你们一起过来的?我没想到你们认识……”
俞汉广歪着脖子望向身旁,眼睛瞪成双倍大:“?”
付明月明白过来,亲兄弟似的一把搂过身旁的年轻人:“小郑,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爱梦游戏的小俞,俞汉广,小俞是爱梦游戏医疗游戏项目的总负责人。”
“郑铮,在宜州市卫计局工作。”随后付明月如新闻发言人一样,朗声向屋内众人开玩笑,“小郑刚升了处长,郑处可是市卫计局最年轻的正|处。”
俞汉广:“!”
他对公务员的概念,还停留在自己那个真·爹味十足的父亲俞乔,以及早先从体制内辞职的孟艾身上。这二人别说玩摩托了,连衣服都鲜少有亮色的。
如今他打量着身边这位一身机车服皮裤马丁靴的“郑处”,只想把自己的刻板印象按到马里亚纳海沟。
在场都是聪明的主儿,听到付明月心甘情愿给郑铮抬轿子,都忙不迭起身前来寒暄。
郑铮放了头盔,手指下意识抬到眼前想推推眼镜架,很快反应过来眼镜被这个叫“俞汉广”的项目负责人摔碎了,手臂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度,自然地伸进机车服口袋中掏出名片分给众人:“付总过誉了,我只是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当初要不是付总您让我在中天资本实习,我怕是连卫健系统的门都摸不到。”
付明月一唱一和:“小郑,托你的福,我们中天才能在toG的项目里深耕。”
郑铮一本正经:“中天资本本来就有实力,只是缺少机会而已,我的工作,就是尽量给有能力的人争取机会。”
俞汉广撇了撇嘴。
难怪都说官|场个顶个都是人精,郑处明里自贬实则自夸,马屁也拍得亲切又熨帖。
这位郑处不简单。
虽是这样想,他还是把这张写着【宜州市卫生与健康管理统计局 规划发展和信息化处 郑铮】的名片珍之重之地塞进了名片夹。
邹海遥走近,笑着看了片刻郑铮这身“重氪装备”:“郑处,小郑师弟,你这打扮够可以的啊!咱们之前见过的,还记得吗?”
随即转头对思绪神游的俞汉广道:“郑铮也是宜州大学毕业,算起来你得叫他一声师兄。”
付明月也附和:“后生可畏,你们宜州大学是风水宝地。哎,我说小郑,升了局长可是要请我们吃饭的,我今儿就把话搁这儿了啊,到时候还在东富酒楼!”
俞汉广忙要同郑铮握手——项目能不能谈成另说,有这层情分在,看样子这笔抵他半个月工资的眼镜钱,应该是不用赔了。
怎料郑铮突然将他拉进,嘴角绽出惺惺相惜的浅笑,附在他耳边的声音轻极了:“少听那老狐狸瞎说,他最会画饼了。”
话毕,右眼还焉儿坏地眨了一眨。
俞汉广被这个俏皮又有些意味深长的wink惊住了。
合着刚才在地库他吐槽付明月的话,被师兄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么刚才在电梯里一亲芳泽……
他在社交局里向来都是八面玲珑的控场角色,黄金段位;哪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更高级别的王者这样拿捏。
“怎么刚认识就说起悄悄话了。”付明月道,“真合作起来,也要有这样的默契才好。”
只半秒钟时间,郑铮又恢复了沉稳神色,仿佛适才的一切都是俞汉广的幻觉:“和俞师弟一见如故。”
……
这场局说是付明月请客,可毕竟有求于人的是爱梦,孟艾自然不可能让京州来的大投资人掏腰包,尚未散场便悄悄把单埋了。
送走在饭桌上明里暗里博弈的几方后,孟艾揉揉脸颊,卸掉假笑面具,按下了直达一楼的电梯。
“今儿没开车?”邹海遥见他的目的地不是地库,便道,“那敢情好,去Windows酒吧续个二场。”
孟艾不知为何有些焦急,不自觉地看了好几次手表。他随邹海遥出了电梯,不顾江南冬夜湿寒就往门口走,眉眼带了些小激动:“今天不行,还有约。”
“哟,难得呀,万年铁树开了花!”邹海遥很快明白过来,旋即笑了,“什么来头?跟我总能透个底儿吧。”
东富酒楼地面临时停车场上,一辆超大SUV的双跳突然开始闪烁。那SUV是极为罕见的松石绿色,在酒楼暖黄的灯光下不经意间反射出微光,霸道中又泻出些低调的温柔。
闪光灯映得孟艾眸子格外明亮,他冲车子挥臂示意,扭头对邹海遥道:“是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的老师。我妹妹不是放弃商科,打算考艺术硕士了嘛,最近小丫头迷上看展了,我们是在书法展上认识的。”
邹海遥乐得当捧哏儿:“那是倍儿有缘,你得谢谢探骊。”
孟艾对朋友的祝福真心接受,又笑着道:“老邹,今天没时间,改天Windows酒吧,我和陈老师共同做东。”
“东”字的声音还在湿冷的空气中飘荡,孟艾就向开了半扇车窗的越野车快步走去,哈出一口雀跃的白气:
“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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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处不详,有说来自曾国藩的。“善弈者,通盘无妙手”,大意就是说,很会下棋的人,往往一整盘棋都没有神奇的一招,但是默默布局耕耘,最终就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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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铮,陈老师,两位新人物解锁;撒花祝贺孟总觅得良缘~
PS:这本快完结了,他们二位会在下一本书中出现哈
PPS:郑铮哥哥其实早早就刷过存在感了,参考第14节 老邹和老孟喝酒时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