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清在周南琛病房里留了下来。
九点多的时候,李凡来了,带着几个服化组的员工,拎了一大堆吃的喝的慰问品,那个“给陈凯歌擦过桌子”的寸头最积极,坐在周南琛床边就跟他侃大山,一直聊到快十点才走。
章清挺佩服他的,周南琛从头到尾说的字数都没超过十个,也亏他能自己嘚嘚几十分钟。
十点以后,来慰问的人都走了,旁边的病床上躺了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床边放着一副拐,也不知道是哪里伤了,而且一晚上都不见有人来探病。
“你要不要睡会?”章清把周南琛的被角粗暴地掖了掖。
“不困。”周南琛摇了摇头。
“是不是手还疼?”章清问。
“嗯。”周南琛老老实实地说。
今天晚上周南琛简直是出人意料地老实,章清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叫他答什么就答什么,乖得像只兔子。
亏这厮还有点眼力界,知道不能再惹他了。
“要不我帮你跟护士再要点止疼片?”章清问。
“不用了。”周南琛摇头,“听说那东西吃多了脑子会变笨。”
“这你用不着担心,你已经是个无法超越的终极傻缺了。”章清没好气地说道。
周南琛笑得很开心,看得章清想给他脸上来一拳。
“你要在这过夜吗?”周南琛又问。
“要不怎么着?你让我自己一个瞎子摸黑回去?算了吧。”章清啧了一声,“我还怕我一个跟头栽地上啃一嘴巴泥呢。”
周南琛笑了笑,“那你睡哪?”
章清拍了拍陪床用的椅子,“这不是吗?”
周南琛皱皱眉,“你这么缩一宿第二天颈椎肯定要坏掉。”
“那也没办法啊。”章清拍了拍椅子,琢磨了一下,“好像也没法放平,这医院怎么连个折叠床都没有,真过分。”
周南琛微微撑起身体,“你上来睡吧。”
“上……”章清一愣,然后才意识到周南琛说的是什么意思,“不、不用了吧,我哪有那么娇气,就一晚上的事儿,我——”
周南琛不说话,只是往旁边缩了缩,给章清让出了半张床的位置。
医院的病床竟然不算太窄,看上去就算挤两个成年男人也没什么问题。
这时候再拒绝,就显得太矫情了。章清叹了口气,脱了鞋,一屁股坐上去,缓缓地躺在了周南琛身边。
“关灯了关灯了!都早点休息啊!”门外传来护士的声音,没多久,他们病房的灯也被关上了。
黑暗里,两人都没有说话。但章清能听到周南琛清晰的呼吸声,还有从身侧传来的热度。
这一切充满了陌生的熟悉感,他微微把头往周南琛的方向倾斜,觉得人生真是神奇。
七年前他最爱的那个人,七年后又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他的生活中。
有一段时间,章清很怕自己忘不了他,但更怕自己会忘了他。时间的洪流能带走的东西太多,回忆不过是微不可言的一项。
在重新遇见周南琛之前,章清以为那些过去都已经忘了。重遇他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有些东西是深深烙印在灵魂里的,想忘也忘不了。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也像这样两个人挤过一张小床吗?”黑暗中,周南琛突然低声说道。
也许是黑暗掩盖了一些东西,章清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
他笑了笑,“记得,应该是高二上学期吧,我带着我游戏机去你家玩。”
“你攒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好不容易买下来的。”周南琛接话说道。
“对啊。”章清笑道,“那时候不知道骗了我爸多少回,说学校买教辅资料。那台游戏机简直就是我跟我爸斗智斗勇的结晶。”
“你那时候天天都去我家里玩通宵。”
“也没天天那么夸张吧。”章清揉揉鼻子,“也就……一星期去五天?”
周南琛噗哧一声笑起来。
“反正我跟家里就说去学校上自习了。因为我一直表现得挺乖的,他俩竟然也就没怀疑。”章清叹气道,“也亏得我临时抱佛脚的功夫高,考试前硬把分数拉到跟平时差不多,要不然肯定就露馅了。”
“那时候你猫在我屋里打游戏,困了就往我床上一躺。”周南琛语气里含着笑意,“等我洗漱完了回来一看,你四仰八叉地把我整张床都占领了,就怼给我一个屁股。”
“靠。”章清笑了,轻声骂了一句。
“我就还得把你屁股推开,给自己清出一片儿地方来。”周南琛轻声说,“不过也没什么用,因为第二天一早你又把我挤得身子都出去半边了。”
“我、我提前声明啊,我现在肯定不会那样了!”章清脸上有点发烫,“我大学舍友都说我睡觉姿势可标准了。”
“行,那就暂且信你三分吧。”周南琛闷笑几声,章清都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
沉默了一会儿,章清说:“其实想想看,我在家里待着的时间总共也没多久。也就高中之前待的比较多,因为那会还不太会撒谎。高中我就学会骗人了,要么说我去学校上自习,要么说我去图书馆看书。我从来不跟他们起正面冲突,他们还美滋滋地以为养了个没有叛逆期的儿子呢。”
周南琛没接茬,于是章清就继续说。
“可惜后来就栽了个大的,这对倒霉催的夫妻突然发现自己儿子不但背着他们谈恋爱,而且还谈了个男的。哎哟,我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心疼他们,那得是多大一天打雷劈啊。当时我爸揍我那架势,抽两下喘两口,我还以为他心脏病要发作了呢。”
周南琛还是没有说话,但章清能听见他黑暗中的呼吸声,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游戏机那次也给砸了。”章清笑笑,“好几百大洋的东西呢,说砸就砸,一点都不知道心疼自家的钱。其实他们从来都没关心过自己儿子的成长,反过头来却埋怨我不知好歹,不懂得感恩,把我在家里关了一个月,一步都不让出,人邻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家里头了呢。”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像我爸这样的人,眼里根本没有亲情,只有生意和面子最重要。除了满嘴的道貌岸然,他什么都没有。我妈很早就辞职当了全职主妇,他就更以为自己是撑起整个家的大家长——反正不论他说什么,我妈都不敢反对。”
章清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跟周南琛说这么多。也许是夜深了,也许是周南琛身上散发的温度让他久违地感到了安全。
“后来我爬窗户逃跑被他们发现了,俩人脸气得那个铁青啊。我还要跑,我爸也不拦我,就杵在原地拿出一副大家长威严的样子跟我喊,‘你跑了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他以为能吓到我,其实他根本不了解我,他养我十几年就从来没了解过我。要我说啊,他当时还不如找几个保安把我强行扭送回去,那样我可能还反抗不了无计可施。想拿大家长那套东西吓唬我,我才不吃他那一套呢。”
“所以,你就再也没回去过吗?”周南琛开了口。
“嗯。”章清闷闷地应道,“高三一年我都住校,他们俩也不来找我,后来我去外地上了大学,也就一直这么着了。”
章清睁开眼,盯着眼前应该是天花板位置的一片黑暗发呆。也就只有这个时候,视野清不清晰都是一个样。
“其实我逃跑以后,很快就找了打工的地方,还找了一处很便宜的有双人床的月租房。”章清自嘲地笑了笑,“可是你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见,问邻居也说不知道,问老师只说你转学了。你什么音讯都没给我留,连他妈封遗书都没有,就跑了。你说你为什么啊?为什么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跑了啊?”
“我……”周南琛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
“你他妈给我闭嘴。”章清翻了个身,一巴掌打在周南琛身上,“不想说就闭嘴,别跟我一天到晚对不起。”
周南琛只好无奈地“嗯”了一声。
“周南琛。”
“嗯?”
“我就是想跟你说,我说这些没有逼你的意思,也不是让你愧疚的。你不想说的事就先不用说,我没有非要听你的秘密。”章清低声说,“只是……我希望有一天,你自己想明白了以后,再亲口告诉我。”
周南琛沉默了好久,久得章清依旧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晚上章清意外地睡得很踏实,本来以为睡前说了那么多以前的事,晚上会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但很神奇地是,他竟然一觉睡到大天亮,一夜无梦。
因为睡得太沉,他睁开眼睛还愣了几秒,直到看见医院特有的白色被褥,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处何方。
然后他就僵住了。
因为他注意到的下一件事就是,自己竟然像个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周南琛,后者的体温只隔着一层薄薄布料传到他的躯体。
“卧槽。”章清低声骂了一句,咽了口唾沫,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四肢从周南琛身上剥下来,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发现他并没有醒来的迹象,这才松了一口气。
都怪自己养成的该死的睡觉习惯,非得抱着点什么才能睡着,呸!
章清伸了个懒腰,喝了点水,接着去卫生间简单收拾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听到隔壁病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小女孩也醒了。
章清心情不错,主动跟小姑娘打了个招呼,“醒啦?”
小姑娘的影子晃动了一下,章清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判断出那是点头了。
这小姑娘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的,昨天晚上一直没说过话,也没见到有什么人来探病,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一个人住院,章清不由得有点心疼她。
“你叫什么名字啊?”章清在小姑娘的床边坐了下来。
“馨馨。”女孩羞涩地笑了一下。
“馨馨啊,你叫我清哥就行。”章清微微一笑,“你这是伤在哪儿了?”
“跳高的时候腿摔了。”馨馨笑笑,“不过医生说没大事,打三个月石膏就能好。”
“哦。”章清点点头,“我们那位也是骨折,不过比你好点,他是左胳膊。”
馨馨点点头,很有小大人风范,“那挺好的,不怎么影响生活。”
“嗯。”章清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你爸妈呢?怎么没见他们来看过你?”
“我爸爸说,以后我受伤了都得一个人来医院看病。”馨馨说,“他说这样能培养我独立处理问题的能力。”
这种教育方针的熟悉感让章清吃了一惊,怎么跟自己的傻缺父母那么像?
“我是体育生,经常受伤。”馨馨又补充说,“没事,我不怕的。”
这孩子的坚强简直让章清心疼极了,他抓起小女孩的一只手,用力握了握,“偶尔害怕一下没什么丢人的,受伤骨折这种事,大家都会害怕的。”
小姑娘用眼角瞥了周南琛那边一眼,小声问,“那边床上的大哥哥也会害怕吗?”
“会。”章清笑了,故意把声音压低,“我跟你说,他可害怕了,昨天把他送进来的时候,人都吓得快尿裤子了。”
“真的?”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
“真的,骗你是小狗。”章清一脸严肃地肯定道。
周南琛其实早就醒了,一睁眼就看见章清抱着他睡得正香,于是又默默把眼睛闭上。大约又过了十分钟,才听到章清倒吸一口冷气的“卧槽”。
于是周南琛决定还是继续装睡,免得章清觉得尴尬。
不过饶是这样,听到章清说他吓得快尿裤子,还自以为自己声音很低他听不见的时候,周南琛还是无奈地睁开了眼睛。
章清跟小女孩正不知道说些什么,神神秘秘地笑成了一团。
“章清。”周南琛转过头,“我饿了。”
“哎。”章清回头看他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意,“醒了啊?”
周南琛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行,我给你俩去买点吃的吧。”章清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头问馨馨,“你想吃什么?”
馨馨响亮地说:“都可以,谢谢清哥哥。”
馨馨给他的称呼后面加了个叠字,听得章清很受用,“好,等着啊!”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临出门的时候,周南琛拽了拽他手腕,“你眼睛……”
“你就躺着吧。”章清小声说,“大不了前边人买什么我买什么,这点小事我还干得了。”
周南琛松了手,“那行,我要吃肉包子。”
章清拿膝盖顶了周南琛腰眼一下,“还蹬鼻子上脸了!”
周南琛笑笑,“开玩笑的,快去吧。”
章清走后,病房里又再度安静下来。周南琛歪了歪脑袋看向那个叫馨馨的小女孩,小姑娘现在靠着床坐了起来,正安安静静地看一本书。
“馨馨。”周南琛把身子歪向小女孩那边,十分严肃地叫她,“你不要相信刚才那个清哥哥说的话,我昨天没有吓尿裤子。”
馨馨乐出了声,捂着嘴巴笑了好半天。
“大哥哥,你跟清哥哥是什么关系啊?”
“想知道吗?”周南琛把身体又往前蹭了蹭。
馨馨用力点点头。
周南琛露出了一抹微笑,低声道:“他是这个世上对我最重要、我最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