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岁的孩子已经挺沉了，按理来说早就是该自己走路的年龄了，可朱婷还是吃力地抱起萱萱往前走。
“这么大的孩子，让她自己走路比较好吧？”章清忍不住插了句嘴。
“她要是闹了脾气，不抱她就会一直哭。”朱婷换了个姿势，把萱萱的小屁股往上托了托。
“要不，我来抱她吧？”周南琛建议道。
朱婷用眼角瞥了周南琛一眼，把萱萱放了下来。
萱萱瞪着一双大眼睛露出疑惑的神奇，朱婷在她面前蹲下来，柔声细语地说道：“萱萱，让旁边的大哥哥抱着你行不行？”
萱萱还是不说话，瞪着大眼睛仿佛没有听懂。
于是朱婷又重复了一遍，“萱萱，妈妈不抱你回家了，让旁边的哥哥抱着你走，行不行？”
这回萱萱像是听懂了，她先是把眼睛瞪的更大，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那哭声的动静简直堪比杀猪，把章清和周南琛都吓了一跳。要不是亲眼见到，章清都不敢相信一个小孩子竟然能发出这么恐怖的声音。
朱婷赶紧蹲下安抚她，“好了好了，不让大哥哥抱了，妈妈抱，妈妈抱行不行？”
萱萱的哭声这才渐渐小了，她一边朝朱婷伸出手，一边从喉咙里发出没人能听懂的奇怪呜咽。朱婷一把把她抱起来，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往前走。
“她不会让陌生人抱的，连我抱她有时候都哄不好。”朱婷吃力地往前走着，“走吧，反正路也不远。”
章清和周南琛只好跟着朱婷往前走。
这里确实离家不远，不过几分钟的路。小时候章清曾经无数次在这条路上走过，无论是两旁的行道树还是已经老旧斑驳的楼房，都带着一种奇妙而熟悉的陌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这条路时常出现在章清的噩梦里，可当双脚真的踏在坚硬的石板路上，章清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切。
发呆的时间，朱婷已经拿钥匙打开了门，把萱萱放下，“进吧，随便坐。”
这句话也许是对周南琛说的，但章清却有种自己也一并被当做了客人的感觉。
章清其实有点害怕见到老爸，毕竟七年前那场不可逆转的矛盾主要是在他和父亲之间爆发的。但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别人。
家里好像比起章清记忆中的样子空旷了许多，很多熟悉的家具都不见了。章清忍不住往走廊里面走去，想看看自己的房间变成什么样了。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床和衣柜都是原来的，只是自己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床上铺着粉色的床单，床头摆着许多毛绒玩具，衣柜上贴着几张小孩子玩的磁力贴，整间房已经完全看不出以前的样子了。
“你的东西……”朱婷在章清的身后开口，语气里有几分愧疚，“在你出去上大学以后，大部分都被你爸给扔掉了。”
“哦。”章清不是很惊讶，也没觉得生气，这么多年过去，也挺正常的。
“还有些小物件我留着了，在地下室放着，你如果还想要，可以去看看。”
章清点了点头，问，“我爸呢？”
朱婷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你爸跟我离婚了。”
“什么？”这消息着实让章清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章清话刚说完，客厅方向突然又传来了萱萱的哭声，那刺耳的杀猪般的声音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但朱婷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她要喝牛奶。你跟你朋友先在沙发上坐会吧，我给你们倒杯茶。”
“那个，不用麻——”章清的话没说完，朱婷已经转身走了。章清只好来到客厅，看到周南琛正襟危坐地坐在沙发上，顿时有些好笑。
“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吧？”章清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我妈又不会把你吃了。”
“我不是怕你妈。”周南琛小声说，“我比较怕她把我吃了。”
章清顺着周南琛的目光看去，那个叫萱萱的小姑娘一直在大哭大闹，朱婷一边在厨房热牛奶，一边很有耐心地哄着。
自己母亲那副疲惫又温柔的样子让章清觉得很陌生，从小到大，她从来没对他露出过这样温柔的表情。
在他的记忆里，朱婷的表情总是很严肃，对他和对她班上的学生没什么两样，甚至要求更严。
他从来都没有过向母亲撒娇的机会，无论他怎么努力，得到的只有一句冷冰冰的“你还能做得更好”。
牛奶热好了，萱萱也终于不哭了，捧着温牛奶自己喝了起来。朱婷端了两杯茶过来，放在章清和周南琛的面前。
还没等她开口，周南琛先站了起来，“阿姨，我看垃圾桶满了，我帮您下去倒个垃圾。”
朱婷有些惊讶，“不用了，你——”
“没事。”周南琛笑笑，拎起垃圾出了门。
章清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周南琛出了门，知道他是特意给他留出空间，想让他们好好谈谈。
“喝点吧。”朱婷在章清的对面坐了下来，“这是我同事从西湖带回来的龙井，好茶。”
“好。”章清端起杯子，在茶水泛起的雾气中朝那个叫萱萱的孩子看去。她喝了牛奶就往椅子上一蜷，呼呼地睡着了，空瓶子被随手扔在地上。
“萱萱，她是不是……”章清低声道。就算是观察力不算强的他，此时也看出这个孩子身上有些不对劲了。
“她有病。”朱婷的语气透着疲惫。
“什么？”
“唐氏综合症。”朱婷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像是早就认命了一般，淡淡地说。
章清惊讶地看向已经睡着的小女孩，可回想起萱萱刚才所有的表现，又确实很符合病症。
唐氏综合症是先天的染色体疾病，会严重影响患者的智力发育和身体免疫力，目前也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措施，很多得了唐氏综合症的孩子甚至活不到成年。
“那萱萱她，是你和别人……”章清低声问。
“不是。你爸跟我离婚以后，我没再找别人。”朱婷笑了笑，这是章清见到她以来第一次看见她笑，却是种带着讽刺的无奈，“萱萱姓章，是你的亲妹妹。”
章清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萱萱是他们在他离家出走之后生下的孩子。
萱萱是他的亲妹妹。
姓章，和他同父同母。
“报应啊，这可能就是报应吧。”朱婷笑道，“你报了艺术学校以后，我跟你爸都对你失望透了，他说他宁可当自己从来没生过你这个儿子，所以我们又生了萱萱，却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个样子。”
“妈……”
“我这人以前是不信命的，觉得那都是封建迷信。”朱婷继续说，“可这回估计真的是天道轮回吧，讽刺得很。萱萱小的时候症状还不太明显，越长大越明显，眼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越来越聪明，萱萱却连话都不会说……”
朱婷的眼眶有些红润，“自从萱萱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你爸对她、对这个家也越来越疏远，直到萱萱三岁那年，我发现他有了外遇。我找他对峙，换来的却是一纸离婚协议书。”
章清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他感到愤怒的同时还十分想笑。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恨自己的父母，恨不得让他们亲自尝尝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看着母亲痛苦的泪水，他只觉得生活仿佛一出离奇的荒诞剧，看得人想笑。
“那十万块钱，我会尽早还给你的。”朱婷低下头。
章清叹了口气，“不用着急。那些钱，是给萱萱治病用的吧？”
朱婷点点头，“你爸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带着萱萱，他又不肯按时给我们生活费，我只能到处打打零工。前段时间她又感染了肺炎，我……”
“你不用解释。”章清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我明白的。”
“谢谢。”朱婷的眼眶又红了，她伸手把眼泪抹掉，“你这些年来……过得好吗？”
“挺好的。”章清笑笑，“你都能在网上搜到我名字了，过得能差吗？”
朱婷听了一下子破涕为笑，“就是说啊，我儿子长大了，有出息了，变成大明星了。”
说着，朱婷朝章清伸出手，似乎想握住他的手，但章清一下子就把手抽了回去，让朱婷抓了个空。
朱婷的手悬在半空中，似乎有些尴尬，半晌才缓缓放回原处，“章清，你不要怪妈妈。妈妈当年就是太傻了，以为你爸说的都是对的，以为那样逼你你就会成材，没想到……”
“好了，不用说这些了。”章清叹了口气，“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人活着还是多着眼现在的好。”
朱婷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就算现在再道歉，又有什么用呢？怎么每个人都喜欢为过去的事道歉个不停？章清失神地想。
过去的那些伤痛，就像插在木板里的铁钉。就算有一天钉子被拔出来，板上的那些洞，也无法消失了。
“我有时间也会来看看萱萱的，只是最近几天可能不太方便。”章清说。
“工作原因，我知道的。”朱婷连忙说。
章清点点头，“不过你有我的号码，有事就发信息给我。”
“好。”朱婷点点头。
章清从桌前站起来，“那，我就先走了。”
朱婷连假意挽留的客套话都没有说，只是站起来，“那我送送你。”
章清摇头，“别送了，万一萱萱醒过来看到你不在身边，又要哭了。”
“那……好吧。”朱婷犹豫着站住了脚步。
就在章清准备开门离开时，朱婷又从身后叫住了他。
“等等。”
“怎么了？”章清回过头。
“你跟那个周南琛，是认真的吗？”
章清没有说话。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朱婷又问，“你们俩，还互相喜欢着吗？”
这一次，章清点了点头。
朱婷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放松表情，仿佛一种释然，嘴里念叨着，“挺好的，那挺好的。”
-
章清一走出楼道，就看见周南琛靠在墙根处抽烟。他眼睛看向远方，没发现章清的靠近。
“走吧。”章清把口罩戴好，径直走过去。
周南琛立刻把烟掐灭了，“聊完了？”
“嗯。”章清深呼吸了一下，“陪我在附近走走吧，我慢慢跟你说。”
等章清把朱婷的事情讲完，两个人已经绕着小区走了半圈了。
周南琛听完很久没说话，半晌才转头看向章清，“萱萱不是你的责任。”
章清一怔，有些无奈，“你其实不用这么一针见血也可以的。”
“就算你当年没有离家出走，你们家也不会多么相濡以沫的。”周南琛说，“你父母那种固执的三观就决定了他们人生的悲剧。”
“可是萱萱是无辜的。”章清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我让他们失望透顶……”
“他们那样的要求，没有哪个孩子能够满足的。”周南琛打断了他的话，“这不是你的错。”
“嗯。”章清轻轻点了点头。
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到中午吃饭的点了。
该回酒店了，章清还有些舍不得离开。在这种敏感时期里，和周南琛见这一面很不容易，他真想空着肚子再跟他绕小区多走几圈。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定神一看，居然是贾号。
“喂？”章清接起电话。
“哎，清哥啊！”贾号扯着个大嗓门，“在哪儿呢？”
“我……酒店啊，怎么了？”答的时候章清有点心虚。
“中午要不要来一块吃个饭啊？”贾号热情地说，“换个新地方也得有新气氛嘛，我听说这边有家老字号羊肉店很正宗的，你一定得尝——哎哟！看我给忘了，这边是你老家，你肯定吃过吧？”
“嗯，吃过，挺不错的。”章清一听就知道贾号说的哪家，“有谁在啊？”
“十来个人呢！都在！李导也来！”贾号滔滔不绝道，“你吃过就更得来了啊！过来帮我们推荐推荐，不然一会都不知道该点什么！”
章清哭笑不得，“你可真行，你这忽悠的本事啥时候带个徒弟出来，没准过几十年都能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哎，这本事我留着将来得传给我儿子发扬光大呢！”贾号说，“别磨叽，一句话到底来不来？”
“来来来，怕了你了。”章清摇摇头，“我一会儿就出发。”
“好嘞，爱你么么哒。”
章清在一片鸡皮疙瘩中挂断了电话，没过几秒钟，周南琛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我去。”周南琛接起电话，不等对面说话就先开了口。
“嘿你怎么——”贾号愣了两秒钟突然反应过来，“我靠你跟章清在一块儿呢吧？你俩不会住一间酒店吧？这光天化日白日宣……”
周南琛在他把话说完之前果断地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