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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早上,章清是被海鸥的叫声吵醒的。他睁开眼,愣了好久的神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

    昨晚淹没在一片漆黑中的山洞,现在变得亮堂起来。章清的身边堆着昨夜燃尽的篝火,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在身上了。

    章清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体的状态比之前好了不少。他刚想站起来,却发现右脚腕一阵钻心的疼,这才想起自己掉在树上的时候脚腕就扭了。

    昨天晚上因为太累了感觉不到,现在倒是一动就钻心的疼。

    章清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南琛不在山洞里。他站起身扶着洞壁单脚跳了几下,找到一根破木枝,拄着它一瘸一拐地往洞口走去。

    阳光有些刺目,章清抬起胳膊挡了下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夜幕下那样狰狞的大海,此刻却安详而沉静,浪花拍打在礁石上扬起雪白的泡沫。

    远方,白云与海平面接壤,海鸥在两种蓝色间浮动徘徊着,叫声传得很远。

    周南琛站在一块礁石上,赤裸着上半身,裤腿高高挽起,手里拿着根削剪的木棒,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海里。

    一个浪拍打过来,周南琛猛地把手里的木棍往下一戳,那一小片水域翻起一阵猛烈的水花。周南琛耐心地等着,直到水花不怎么翻起才抬起木棍。

    木棍的尖端插着一条银白色的鱼,鱼鳞在光线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周南琛!”章清喊道。

    周南琛回过头,笑了,把穿在木棍上的鱼取下来,炫耀似的朝章清晃了晃。

    “周南琛,你丫的骗我!”章清喊道。

    “什么?”距离太远,周南琛没听清。

    但章清也不再重复了,只是看着他笑。

    于是周南琛一手拎着鱼,一手拿着木棍,跳过了几块挨在一起的礁石,朝章清喊:“接着!”

    章清猝不及防,把拐杖扔到一边,伸出双手来接。下一秒,鱼掉在了他的脚边,挣扎着扑腾尾巴。

    “你他妈根本就没想扔给我吧!”章清瞪他。

    周南琛笑着跳下水,像条鱼一样从水里游了过来,邀功似的在章清脚下冒出头,“怎么样?”

    章清看着他好笑,“你怎么跟只水猴子似的,这也是你小时候跟奶奶学的?”

    “这是我小时候我爸在夏威夷教我的。”周南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滚蛋。”章清看着那张脸有点想一脚给他踹回水里。

    周南琛笑着爬上岸,“你感觉怎么样?”

    “屁股疼。”章清说。

    “……”周南琛一阵无语,“我昨儿晚上根本就没进去,你哪儿来的屁股疼?”

    “好吧。”章清噗哧一声笑出来,“就是想逗逗你。”

    “问你正经的呢。”周南琛也不跟他多啰嗦,额头抵上了章清的额头,“至少烧退下去一些了。”

    “我没事。”章清亲了周南琛脸颊一口,“就是脚有点疼,应该是之前扭到了。”

    周南琛叹了口气,“你歇会吧,我给你弄吃的。”

    “谢谢老公,老公真好。”章清捏着嗓子。

    “滚蛋。”

    章清咯咯地笑个不停,突然觉得心情很愉快。虽然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但却看到了周南琛的另一面。某种意义上,也挺值的。

    周南琛到外面重新抱了一捆枯枝,生起火来,把插到的那只鱼洗了洗,重新串在木棍上,放在火上烤。

    “所以,你说我骗你什么?”烤着鱼,周南琛突然开口。

    章清笑了,“你这不是听见了吗?”

    “快说。”

    “我说。”章清调整了个姿势,靠得离周南琛更近一点,“我还一直以为当初谈恋爱是我追的你,结果你其实早在楼顶之前就看上我了啊。”

    周南琛一愣,“什么?”

    “忘了啊?我提醒你一下。”章清凑近周南琛,“开学,酒吧,还有某个人偷偷摸摸的画。”

    周南琛先是愣了一会,随后“噗”的一声笑出了声,明显是想起来了。

    “你等一下,章先生。”周南琛笑着说,“是我偷偷摸摸?也不知道是谁趁着酒劲强吻别人啊。”

    “你闭嘴。”章清不悦地说,“我当时喝断片了,第二天睡起觉来什么都不记得了。问题是你怎么能这么多年了都不告诉我有这么件事啊?”

    “你也没问过啊。”周南琛含着笑意说。

    “操,我喝得亲妈都不认识了还问你?”章清踹了他一脚,“可以啊,你个渣男,要是我想不起来,你是不是打算让我一辈子蒙在鼓里?”

    周南琛笑着躲了躲,“不是,没有。我打算告诉你的,就是最近一直太忙了,想不起来。”

    “你老实交代吧。”章清翘起二郎腿,一副审问的架势,“是不是从那时候就爱上我了?”

    “是——”周南琛拖着长音,把烤鱼翻了个面。

    “啊,太丢脸了。”章清把脸埋进双手掌心里,“我那时候怎么还能喝到胡乱亲人呢?你当时肯定被吓了一跳,觉得这人有神经病吧。”

    “是被吓了一跳,不过没觉得你神经病。”周南琛笑了,“我不像你,我没对自己的性取向纠结过。所以我当时只是在想,我这辈子算是值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色狼!”章清笑道。

    “好了。”周南琛把鱼从火上拿起来,吹了吹,“你把外面的焦皮剥掉,里面的肉嫩。”

    章清接过烤鱼吹了半天,一咬就是一大口,“嗯……好吃!”

    “趁热吃吧。可惜了,昨天我们插到的鱼比这大多了,又肥又大,你没吃上。”

    “等着吧,看我上去以后怎么收拾白马淮这混蛋。”

    周南琛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久以前的事了?”

    “做了个梦。”章清把鱼肉咽下去说,“突然就想起来了。”

    “既然是做梦,你怎么知道是真实记忆?”

    “我太了解你啦。”章清笑道,“那副低头画画的痴迷样,开口就让人接不上话的嘴……最重要的是,你画我画的那么好看,我自己哪梦得出来。”

    周南琛咂了一下舌,“有人还说我油嘴滑舌呢。”

    “哎,我可是认真的。”章清不满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呢……我当时完全被你的那幅画给惊艳到了,从来没想过一个高中生能把人画得这么传神。我想,不行,这小帅哥以后就是当代伦勃朗,我不能让这种天才小帅哥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到时候等他出了名,我还能跟别人吹牛——看,我跟大画家亲过嘴儿!”

    “是是是,快吃你的鱼吧,一会儿都凉了。”周南琛从篝火边站起身,搓了搓大腿。

    “你要干什么去?你不吃吗?”章清把手里的烤鱼举给他。

    “我去看看有没有能呼救的地方,顺便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别的吃的。”周南琛走出了山洞。

    章清沉默下来,注视着周南琛走远。

    有时候周南琛自以为他的情绪总是掩饰得很好,其实章清早就注意到,每当他想要掩饰自己的负面情绪时,就会有搓腿这样的小动作。

    然而,周南琛的调查进展得并不顺利。他们所在的这个山洞恰好是嵌在崖壁里的,从崖顶根本不可能看得到。而山洞离崖顶的距离又太远,在没有信号弹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让岸上的人注意到这里。

    甚至有可能他们已经搜索过这里好几次却无功而返了。

    而且最要命的问题是,淡水。

    之前在岛上,他们所有人喝的都是节目组准备好的矿泉水,而现在他们两个流落在海边的山洞,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什么都没有。

    早上刚醒来时那种还不错的感觉很快就随着缺水而消失殆尽,章清没多久又陷入了意识的昏迷。

    再度醒来时,周南琛坐在他身边把玩着那把小刀,天空阴沉沉的,所以章清一开始还以为到了晚上。

    “我睡了一天吗?”

    “没有,是阴天了。”周南琛的面色并不比章清好到哪里去,皮肤苍白,嘴唇因缺水而干涩,“也就是说,一会很可能会下雨。”

    如果有雨水,他们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就提高了不少。章清强打起精神来冲周南琛露出一个笑容,“那太好了。”

    “你再睡一会也没事,一会我去接水。”周南琛晃了晃手里半个干枯的椰子壳。

    “你从哪弄来这个的?”

    “就在那边的礁石。”周南琛努了努嘴,“随手捡的。”

    “别撒谎。”章清握住了周南琛的手,那上面布满了细密带血的小伤口,“你在刀子堆里捡的不成?”

    “……”周南琛沉默了一阵,“我想试着爬一爬悬崖,不过还是太难了,上面的枯藤根本抓不住。不过有一回摔下来,发现有个椰子壳也一并掉下来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什么因祸得福!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章清心疼地握紧了周南琛的手,后者吃痛地轻呼一声。

    “尝试一下,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周南琛说,“咱们这不是就有个碗了。”

    章清叹了一口气,把头靠在周南琛的肩膀上,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画画呢?”

    周南琛一愣,笑了笑,“反正我现在也不画了。”

    “我不管你现在,我就想知道你当初。”

    周南琛很久没说话,一时间只听得到洞外汹涌的海浪和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就在章清以为周南琛又要避开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开口了。

    “一开始,我只是……很困惑。”

    “什么?”章清没明白。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经常很困惑,为什么人们总是注意不到那些美丽的景象。”周南琛说,“天空、街道、有时候是一片叶子,有时候是一只停在夕阳下的麻雀……我很困惑,因为大人们经常目不斜视地从这些景色旁边走过去,有时即便我指给他们看,他们也看不明白。”

    章清眨了眨眼睛。

    “所以小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种超能力,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由于我妈一直说我是从垃圾桶旁边捡来的,所以我当时非常自信,觉得自己是流落在地球的外星人。”周南琛轻笑一声,“后来,我开始尝试给’低等‘的地球人做翻译,我把我看见的那些景色画在纸上,拿给我爸爸看。结果他看了以后非常高兴,直夸我画得好看,还到处拿给别人炫耀。那之后,我对画画这件事就变得非常有信心,我觉得我是全宇宙最好的翻译家。”

    章清听得忍俊不禁,“是,你是全宇宙最厉害的小外星人。”

    “那时候画画真的很开心,因为我以为画画是一件可以让自己和别人都幸福的事。但现在我发现,它除了能给我周围的人带来厄运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怎么可——”章清开口就想反驳,却被周南琛打断了。

    “我爸,很支持我画画。”他说,“他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绘画天才,所以小时候就给我买了一大堆颜料和画笔,还请了怀水很有名的绘画老师给我一对一辅导。但是,我们家里的条件并没那么富裕,所以为了这些额外的开支,我爸就不得不去接一些又远又危险的活。如果我不画画,他就不会像这样客死他乡。”

    章清瞪大了眼睛,“这怎么能说是你的错?你爸爸是希望你以后越来越好,而不是——”

    “那我妈的事呢?”周南琛打断了他,“如果我当时不是在画画,我妈很可能不会死,你总不能否认这个吧?”

    “医院不是说了,就算当场发现救回来的可能性也不大了吗?”章清稍稍拔高了些声音,“再说了,他们的事早就过去了。你非要用过去的悲剧把自己的现在也束缚住吗?你现在是和我在一起,我不是你爸,也不是你妈!”

    “就是因为我不画画了,我才能再遇见你的!”周南琛突然站了起来,冲章清吼道,“我才能当你的造型师,和你在一个剧组,站在你身边!”

    章清一时间耳朵嗡的一声,脑袋也有些发懵。

    “我就是因为不再画画,才能留在你身边的。”周南琛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崩溃,“如果我继续画画,甚至都没法再遇到你。”

    章清的大脑一片混乱,但凭直觉他还是觉得周南琛的逻辑哪里出了问题。

    周南琛的后背靠在洞壁上,颓然地慢慢下滑,直到坐在地上。即使在阴云密布的微弱光线下,章清还是看到周南琛的脸颊上亮晶晶的一片。

    他哭了。

    “你生日那天问我有没有害怕的东西,还记得吗?”周南琛轻声说。

    “记得。”章清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梗了一团棉花。

    “我有。我害怕我爱的人离我而去,我害怕孑然一身地活在世界上。”周南琛抬起头,看向章清,“我害怕跟不上你,害怕会被你抛在身后。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疯掉的。”

    他终于知道周南琛话里的问题究竟出在哪了。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幸福不应该以失去幸福为代价。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