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萍》是在四月的一个下午杀青的。那天明明阳光明媚，空中却下着细雨，轻柔的春风拂面而来，非常舒服。
章清其实比贺方遒早半个月就杀青了，但最后一天还是赶来片场，和贺方遒一起搭完了最后几个镜头。
“太好了，终于杀青了！”贺方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兴奋地说，“大家一起去喝酒吧！”
“喝什么酒啊，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吗？”章清吐槽。
“哎——不要这么无情嘛。”贺方遒委委屈屈地凑过来，“我可是在船上哭了两个小时啊，你怎么都不知道心疼我一下？”
贺方遒的眼眶确实还红肿着，他刚刚在棚里哭得简直可以用撕心裂肺来形容。然而导演一说ok，他立刻就能恢复成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令人叹为观止。
“喝酒喝酒，你这混蛋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李树走了过来，不客气地揪住了贺方遒的耳朵，“想喝自己喝去，不要一天到晚想着把好孩子带坏！”
章清的嘴角抽了两下，好孩子是指他吗？
“没办法呀。”贺方遒耸耸肩，“我就一个大老粗，不让我喝酒我还能干什么？逛画展不成。”
“最近还真有一个巡回画展呢。”一个演员笑着说，“好像是个很有名的美院老教授的画展，今天正好路过连城了。叫什么……陶什么的。”
“许陶桑？”章清脱口而出。
“对对，是叫这么个名字。”那个演员有些意外地看向章清，“你还知道的不少嘛。”
“比起那个，先去喝酒啊！”贺方遒毫不客气地把胳膊搭在人家肩膀上，“终于杀青了，得好好庆祝一番，喝酒喝酒！”
“快把你胳膊拿下来，热死了！”
就这样，贺方遒拉着剧组里一大帮人，一直吃吃喝喝到半夜。章清自然也不能幸免，只好陪着这群酒鬼胡闹。
李树今天喝得特别高兴，看得出他为这部电影付出了相当大的心血。这个一向飞扬跋扈的导演今天竟然端着酒杯挨个给每一个演员敬酒。
“章清，清清，我的小清清！”酒敬到章清这里的时候，李树显然已经有些醉了。
章清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扶了他们的导演一把，“李导，快别喝了你都站不稳了。”
“别叫我李导，叫树哥！”李树坚持地把杯子怼过来，“你是我兄弟不？是兄弟就跟我把这杯干了！”
“可是……”
“你别管他，这家伙喝多了酒跟疯子一样。”贺方遒在一旁说。
“我跟小清清说话，有你什么事儿，滚一边儿去。”李树一把把贺方遒扒拉开，一屁股坐在章清的旁边，两手紧紧握住了章清的手。
后者有些受宠若惊，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谢谢你信任我，谢谢你愿意跟着我这么一个烂片导演演戏。”说着说着，李树竟然掉下眼泪来，“你是最棒的宋梅亭，没有人能比你演得更好！相信我，我们的电影一定会大卖，你会涅槃重生，然后星途璀璨……”
说着，李树打了一个巨响的酒嗝，突然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李导，李导，树哥？”章清被吓了一跳，摇了摇李树的肩膀。
“他没事，喝多了睡着了而已。”贺方遒懒洋洋地说，“你听。”
章清凑过去一听，果然传来了李树的鼾声。
章清叹了口气，坐回座位上。放眼望去，清醒的人已经没几个了，不是醉得东倒西歪就是勾肩搭背地唱着歌。
“你想去吗？”贺方遒突然开口了。
“什么？”
“许陶桑的那个画展。周南琛就是拜在他门下学画去了吧？”
章清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最近一直有跟我保持联系啊。”贺方遒笑道，“总来打探你的事。”
不爽的感觉从章清心底涌出。这个渣男，这么想知道的话就来问他本人啊！
“别生气啦，他还是很关心你的。”贺方遒笑眯眯地说，“天天来问我，你早上吃了什么，晚上几点睡的，下雨的时候有没有打伞，降温了有没有加外套……”
章清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这个白痴！”
“所以说，你要去吗？画展还有明后两天。”贺方遒问，“要去的话我跟你一起。我也很长时间没见他了，得请他喝个酒才行。”
章清一愣，“这次画展他也一起来了吗？”
“嗯，来了。听说那位许陶桑先生相当欣赏他的新爱徒，逢人就夸，导致很多艺术界的大佬都想见周南琛一面，这次就让他一起来了。”贺方遒说，“你不想见他一面吗？”
章清的嘴唇动了动，一时间没能发出声音。
这也太突然了，而且周南琛居然完全没跟他提过。
太过分了，宁可告诉贺方遒都不告诉自己的恋人。
他们还没分手呢！
但是……
章清的心脏跳得飞快。仅仅是想到明天能见到周南琛，心脏就快从胸口里跳出来了。
想见他。
非常非常的，想见他。
“我要去。”章清说。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我打电话叫你噢。”
-
然而第二天他们并没能如愿见到周南琛。
问了会展的工作人员才知道，因为临时有事，许老师的徒弟跑到隔壁城市帮忙跑腿，只来了第一天。
“别那么沮丧嘛，看看画展不也挺好的？”贺方遒拍拍章清肩膀。
“我没沮丧……”
“你的脸都快垮到地上去了，还说没沮丧。”
章清长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几乎能看见两朵小乌云在他头顶上打转转。
贺方遒“扑哧”一声笑了，勾着失意的章清的肩膀往前走，“走吧走吧，看画看画，这个许陶桑是很厉害的画家吧？竟然有这么多人来看。”
“嗯，他是挺厉害的。”章清说，“据说他从小就是天才，一路被保送进央美，大家都以为他毕业以后会立刻进入名流圈里，没想到他却拒绝了各种大佬的邀请，回去当了老师。”
“据说就是许先生这种视权贵如粪土的气节，才让他作品的价格一路飙升的。”贺方遒，“好多人出几百万买他一幅画，他都不卖呢。”
“是吗？真厉害。”
周南琛到底是怎么认识这么厉害的人啊。
画展上的人很多，还有不少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是有钱有势的人。
章清在这些人中间穿梭着，欣赏展出的画作。
许陶桑先生是画油画的，章清虽然不太懂艺术，但一路欣赏着这些画作，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平静感油然而生。
许陶桑大多画的是乡野田园、水乡古镇。轻舟摇过秋水，打着油纸伞的女人彳亍行走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墨色的大山在远处沉默地伫立着。
章清看着看着，突然在一幅画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幅很美的山水画，一条曲折的小河从画面中蜿蜒而过，河边有几棵樱花树，盛开的樱花随风飞扬，掠过中央的小桥，将整个景色染上一层诗意。作者的笔触非常随性，光影层次分明，一个如梦似幻的桃源乡跃然纸上。
画的作者不是许陶桑，而是一个叫“向夕”的人。
“你对这幅画感兴趣吗？”
突然一个声音在章清背后响起，他转过身，发现说话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先生，穿着打扮非常讲究，应该是很有身份的人。
“啊，也没有，我只是……”
“你发现这幅画的特别之处了吗？”老先生又笑眯眯地问。
“……嗯。”章清把目光移到画上，“这幅画，总给人感觉缺了点什么。”
“噢？为什么呢？”
章清指了指画面中心的小桥，“您看，这座小桥很明显是构图中心，但上面却是空空的。我不太懂艺术，只是从个人的感觉来讲，如果这只是一幅单纯的山水画的话，似乎没必要把桥放在这种位置，因为这幅画里的其他景色，随便哪个都比孤零零的小桥好看，所以……”
“所以？”老先生笑眯眯的。
“所以我总感觉，这座桥上本来应该有一个人才对。”章清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好眼光啊。”老先生爽朗地笑了，“不愧是他看上的人，果真不一样！”
什么？被谁看上？章清被搞得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贺方遒从后面小跑过来，“你怎么蹿的那么快啊？差一点找不到你——哎，这不是许先生嘛！”
老先生笑眯眯地朝贺方遒点了点头。
许先生？章清吃惊地看向那位老先生。他就是许陶桑？那他刚刚说的话……
“这幅画是我的徒弟画的，标题是《追》。”许陶桑不疾不徐地说，“他真是个绘画天才，看着他画画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我年轻时的样子。他的画一完成，就得到了很多有钱人的青睐，大家都来夸我的徒弟才华横溢，但却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他的画中缺少了什么。”
这么说，向夕就是……章清把目光移到作者那一栏。
“向夕？”贺方遒凑过来，“还真是取了个好文艺的名字。”
“大概是朝向夕阳的意思吧。”章清喃喃地说。
“夕阳？为什么不是朝向朝阳？”贺方遒不解，“夕阳多消沉啊。”
“不是像夕阳一样消沉，而是像夕阳一样，哪怕面对再黑暗的未来，也能坚持散发出美丽的光芒吧。”许陶桑笑着说。
“许教授，他……最近怎么样？”章清忍不住看向许陶桑。
“你要看看吗？”许陶桑神秘兮兮地说。
“啊……好。”章清愣了愣。
许陶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在屏幕上划了几下，点开一个视频拿给章清。
“什么什么？”贺方遒也凑过来一起看。
视频里入眼是一片青色的麦田，麦子的绿色流动着，简直像海的波纹一样，能一直荡漾到很远的地方。
镜头晃动了几下，终于在麦浪中间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件白到发亮的衬衫，裤腿挽到小腿，赤脚站在田埂上，双手拿着什么放在嘴边吹着。
镜头摇晃着往前移动，这时才看清，那人嘴旁吹着的是一支陶笛。
悠然的音乐声飘来，穿过青色的麦浪，几乎要和碧蓝的天空融为一体。
章清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首曲子正是《故乡的原风景》，是他曾经吹给他听的曲子。
“这小子在乡下待的还挺悠闲的嘛。”贺方遒笑了，但他很快注意到旁边章清的不对劲，“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章清慌忙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机还给许陶桑先生，露出了一个笑容，“谢谢您，真的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