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
秋拾雨是听了些许传闻, 才跑到如尘峰上来的,至于传闻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
可传闻就是传闻, 她是亲自与萧程相处两年的, 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
萧程说没事,她就信是没事。
于是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最近这段时间聆仙门上不安静, 你守在如尘峰上,等你师父出关吧, 没事别下山了。”
萧程没想到与秋拾雨两年的同窗情谊, 竟然还能换来这么一句话,一时愣住了,片刻后, 才点点头:“知道了。”
秋拾雨抬头看他, 千万言语, 最终只化成一句长长的叹息,最后她说:“我走了。”
送走秋拾雨,萧程却没有半分松懈, 他转身打算往回, 却忽然听到一声怒斥:“你把师弟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萧程一顿,唇角露出冷笑。
等他数日,终于来了。
——
阴冷狭窄的石室中, 传来锁链的响动。
裴翎动了一下,听到那动静, 原本阴沉的脸色更沉几分。
他还躺在床上, 身上衣物被拨开, 腰腹处裹着白布,那是萧程给他上药留下的。
他其实不想这样,可一挪动身体,那铁链就响个不停,总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的小徒弟已经不把自己当徒弟了,怎么冒犯怎么来。
裴翎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强行困在一个地方,不顾他的挣扎,撇开他的双手双脚,碰触他的身体。
哪怕只是为了涂药。
可涂药的时候,萧程的目光也眨也不眨落在他身上,眼底猩红的欲望毫不遮掩。
石床上的裴翎又微微闭了闭眸子,任由石床的冷意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
修补天阶的时机已经错过了,就算他现在挣脱,也来不及了。
来不及,他反而不着急了,甚至不清不楚地松了一口气。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他理应愤怒,此时却异常平静。
这石床好似有些特殊,冷气渗入肢体时,甚至还滋养了他灵气枯竭的身体。
他躺着不想动,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大概是过去的记忆已经打开,他这两年常梦到自己还是天阶时的情形,可那段时光又长又无聊,记忆冗长繁琐,怎么也梦不完。
他只知道那时候自己不能走动,只能待在原地,迎接一个又一个来飞升的人。
他不太喜欢人族,不知道天道为什么要把他摁在这个地方。
隐隐约约中感觉到,天道还挺喜欢他的,上仙界的人也挺喜欢他的。
他们平时没事,也不能下界,只有每五百年下界清理人间浊气时,才能从天阶走过,那时候裴翎已经有了灵识,可懒,平时很少凝聚人形。
但偶尔从天阶路过时,也能看到他。
就为了这偶尔一面,上仙界的仙尊们经常为了一个下界的名额打破了头,裴翎却根本不理会他们的苦心,兀自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能不能见到他也便全凭运气,裴翎才不会为他们的无聊目的特意现身。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才是真正惬意舒适的,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顾虑那么多,偶尔被上仙界的仙尊们看到了,他们也都只是乐呵呵冲他打声招呼。
不要求他做什么,也不跟他有过多牵扯。
裴翎睡着睡着就惊醒了,猛然睁眼,闻见室内一股血腥气。
这石室大概是修建在如尘峰下的,空间狭小,通风却很好,除了有点冷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异味。
可他却忽然闻到血腥气,裴翎往旁边看,却见萧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坐在地上,背对着石床。
黑衣似乎解开了,血腥气就是从他身上发散出来的。
裴翎微愣,最终还是拖着铁锁起了身,他看到萧程屈膝勾头坐在地上,手腕搭在膝盖上,而他的黑衣似乎染血,隐约能看到伤口在腰腹处。
跟他的伤口很像。
他本不应该理他,毕竟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还对他抱有那样的心思,可石阶大概天生跟人不一样,裴翎再看到萧程,竟然没有特别生气,他伸手推了推萧程的肩膀,铁锁摩擦在石床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萧程身体无力,被他一推,往前倾去。
仿佛个死人一样。
裴翎被吓了一大跳,还不等他缓过神来,萧程就猛然睁开眼,一手扶在地上,稳住了身体。
他手臂挪动的瞬间,人也一皱眉,发出「嘶」的一声。
很疼。
裴翎僵住,看着萧程,脸色发白,不知道说什么。
萧程回头看他:“你醒了。”
萧程把他绑在这里,裴翎不愿意跟以前一样跟他相处,漠然后退,回到了石床上,静静看着他。
萧程苦笑一下,解开了自己的黑色外衣:“看,这是张一衍打的,他可真是个废物,白年长我那么多岁,居然与我打成平手。”
他的伤口处散发出浓重的黑气,裴翎这才注意到,萧程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不再是纯正的真气,而是魔气。
他骇然道:“你入魔了。”
萧程却道:“我本来就是魔修,从始至终都是,修仙……只不过是为了给你当徒弟。”
之前所有异样都有了解释,难怪他对修炼一事如此熟练。
可裴翎的脸色不太好看:“你又要拿你那个故事的谎话来骗我。”
裴翎是在说这个世界是一本书的事情。
萧程恼怒道:“我没有骗你!”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和上辈子遇到的事情有些出入,而且,天道明明是厌恶他的,他说出世界的真相,它却没有降下天雷警告,反而任由他跟裴翎讨论了这么久。
一切都透着诡异。
萧程自然知道有问题,可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治好裴翎的伤。
裴翎却道:“你入我门下就是在骗我,处心积虑伪装自己是骗,叫我师尊是骗,给我……给我……”
跟他聊天,逗他开心,天悲山中与他分享人间的事物,这些都是骗他。
可他说不出口,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冷冷地看着萧程。
萧程哪想到裴翎会说这个,他囚禁裴翎,已经做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他从来不把自己当成修仙正道的人,他是从幽冥鬼蜮来的,那里才是他的家。
他是魔修,从一开始就是,入门后,一面吸收灵气,修炼正道,一面入了魔,按照他上辈子的功法修炼。
两年时间,原本够他恢复上辈子的修为巅峰,可因为两头都使劲,而且灵气和魔气互相排斥,这才导致他的修为停滞不前。
当然,就算是这个「停滞不前」,也远远比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多得多。
至少张一衍那个废物就打不赢他。
哦,对,他不光做好准备在裴翎面前鱼死网破,此事一旦败露,他必定会离开聆仙门。
现在已经被张一衍发现了。
可这些他都不在乎,他萧程肆意狂妄,为了杀一人,可将自己的性命搭上,他不畏惧天道,不畏惧死亡,他怕过什么?
可他没想到,到头来,裴翎竟然说他骗他。
这一个「骗」字,狠狠戳入萧程心中。
让他说不出话来。
可萧程转念一笑:“你难道不也是在骗我?骗我闭关,结果去天悲山找老树精,又骗我两三年出关,结果刚到两年,就跑去修天阶……明明知道我关心这件事,却非要用这样的方式将我推开,师尊,你若不推开我,会逼我狗急跳墙吗?”
他翻身跪在石床前,动作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饶是如此,一双眼睛还是长在裴翎身上。
裴翎抿了唇,不说话。
萧程却扯着他的铁链,将他往自己身边拉。
他不知道在铁链上用了什么秘法,萧程一动铁链,一种异常酥痒的感觉便从铁链与肌肤相处的地方散播开,裴翎没忍住闷哼一声,滚在石床上,倾身靠近了萧程。
他被萧程掌控在手心,铁链被摩挲,他似乎也被轻轻碰触。
不消片刻,他就涨红了脸色,哑声道:“放开。”
“不放。”萧程眯着眼看他:“这铁链是从张一衍的密室里偷出来的,你现在戴着什么感觉?要不是我,如今你就该在他的密室中了。”
“你跟他,又有什么区别?”裴翎问。
萧程眼瞳骤然猛缩。
他猛地一拉铁链,裴翎闷哼一声,往他身上倒来,这铁链的范围其实很大,足够裴翎走到门口,可一动,就会有奇怪的感觉传来,所以从进了这间石室,裴翎就没怎么动过。
此时被迫牵动,他一头再进萧程的怀里,被人抱着,好一会儿后,他才从那种眼冒金星的状态中缓过神来,扑在萧程肩头,大口大口喘着气。
萧程觉得自己又有点疯了。
这链子也不知道到底是折磨谁。
裴翎怎么就这么不肯服软,哪怕他说一句软话,自己怎么舍得这么对他。
他怎么这时候就跟块石头一样,又冷又硬,不肯有半分退让。
他上辈子是怎么跟他那几个徒弟妥协的?
为什么?轮到自己就不行了吗?
萧程眯着眼睛想着,想到半截,猛然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
他在想什么!他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这样的他,和那几个畜生有什么两样!
萧程身体僵硬,正要放开裴翎,却忽然察觉裴翎握住了他的肩膀,紧接着,腹部一凉。
裴翎凑在他耳边说:“你骗我,我也骗你,可我没害过你,萧程,我问心无愧,我是你师父,将你教养成这样,是我的错,可就算你用这种手段囚我,我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白刃深入萧程的腹部,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崩开,裴翎抓着萧程的肩膀,将手中的霜月又送往里送了一分。
石室内的血腥气更重了。
裴翎用了将霜月抽出,萧程双眼发直,倒在地上。
做这一切,费劲了裴翎仅有的力气,铁锁链摩擦在地面上,带给他难以忽视的影响,他的脸色越发潮红,呼吸也很急促。
他静静看着萧程,低声道:“我不知道是哪里给你的错觉,让你有了这种不该有的心思,且不说我是你的师父,你怎么对自己的师父……”
他似乎觉得这样的话很羞耻,到底是别过头去没继续讲,略过这一层,他接着道:“就算真正的心上人,也不该这样对待,谁会因为你的强势手段爱上你,萧程,你是我徒弟,你做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怪你,也不恨你,但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徒弟。”
“你走吧,你存了不想做徒弟的心思,那我便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他说完这几句,再也支撑不住,在石床上半跪下。
地上的萧程失血过多,整个人都抽搐起来。
裴翎取出自己的药丸,扔给他,就像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我知道这伤要不了你的命,你吃下药丸,不消两个时辰就能恢复。”裴翎皱眉道:“你一直问我为什么要修天阶,那我也告诉你,我必须要重新天阶,天阶是我的本体,不修天阶,我没有几日好活……如今已经被你打断,我想必也没有机会再重修第二次,这不怪你,怪我没有与你说清楚,一切都是我这个当师父的失职。”
说完,他重新凝聚起力气,一剑砍断了自己脚上的铁链,又一剑,砍断自己手上的铁链。
没了这两条链子牵制,他的情况好多了,这石床是疗伤圣品,他这些日子恢复得很快,一直防着萧程,才做出虚弱的模样,本来还需要几日才能动手,没想到萧程竟然与张一衍打了一架,给了他可乘之机。
临走前,裴翎又看了萧程一眼,眼神说不出的失落。
他以为自己收到了一个很合他心意的小徒弟。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萧程,你的心思,跟他们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走到门口,地上的萧程却捂着伤口爬了起来。
他声音嘶哑,却仍坚持问道:“如果当年……贺彰……拜、拜你为师,对你有了异样的心思,你会与他、与他在一起吗?”
裴翎皱眉,这是什么问题?
“不会。”
“如果你修天阶那日,我没来,最后……是张、张一衍带你走,你会从他吗?”
“不会。”
“如果他将你囚在石室,断你双手双脚,戳瞎你的双眼,让你一辈子不见天日,你会屈服吗?”
“不会。”
“如果……”
“没有那么多如果。”裴翎转过身,眼中带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是讲玉的,可有时候,石头也有石头的追求。”
不会就是不会。
风急雨骤,岂能使我摧眉折腰?
“好……好极了。”萧程头一次露出爽朗的笑容,他被裴翎刺了一刀,却觉得痛快极了,裴翎就是裴翎,他不会被任何人折辱污染,他会永远站在升仙台上,一身白衣,不染纤尘。
跟他上辈子见过的不一样了!
他一直觉得是那几个徒弟玷污了他心中白净的裴翎,可他愤怒仓皇,却又不知如何解决,才会在多次刺激下,选择出手追杀裴翎。
这一世也是一样,他怕极了裴翎再像上辈子一样,变成那跟他完全不像的模样。
才会动手,将他藏到这石室来。
可现在裴翎告诉他,不会。
太好了。
他猛然躺回冰冷的地面,连腰间的伤口都不痛了。
可裴翎还没走,萧程又侧头看向他:“但是师尊,我没骗你,你修天阶的方法是错的,你用自身气血滋养龙骨,修不好天阶,只会让自己虚弱,许多像我一样心怀不轨的人,都在天阶下守着,他们只等着你堕落,师尊,你离开这里,一定要将这件事情查清楚。”
谁能想到这两个人,一个背师弃德,将师父用铁锁锁起来,另外一个趁着对方受伤,将他捅了个对穿,末了两人一人站着,一人躺着,居然还能说起话。
裴翎又愤怒,又失望,又茫然。
他回头看了萧程一眼:“我知道了。”
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作者有话说:
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