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孽仙》又从何而来。
裴翎一人走出石室, 这地方修得精致,台阶错落,他踩在那些台阶上, 竟然有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错觉。
自嘲一笑, 加快步伐往外走去。
萧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在石室内压制着他的修为,离开那间石室,如尘峰汹涌的灵气涌来,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的沉重感消退不少。
脑海里还在回荡着萧程说过的话, 裴翎将自己重铸天阶的每一个步骤都放在心里细细想过, 龙骨没有问题,可天阶却一直没有修复的迹象,不仅如此, 他摸向自己的心口, 他与本体之间的勾连仍旧是断裂的。
怎么会这样。
难道真的像萧程说的那样, 这只是一本书?因为剧情限制,修天阶这个举动,注定是失败的。
这是什么幽冥鬼蜮级别的玩笑, 如果他的世界是一本书, 那他呢?一个角色?
可他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裴翎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时而觉得萧程没有必要骗他,对方都已经费心心里把他囚禁石室里了, 却什么也没有做,还搬来石床替他疗伤。
时而又觉得这么离谱的话, 绝对不是真相。
从石室走出去, 外面下起大雨, 如尘峰上院子很小,大部分都是山顶原来的模样。
因为裴翎不喜欢人工痕迹太重,低矮的院墙能随时随地看到云顶山绵延千里的绿涛,小院子不占太大地方,不妨碍山上花花草草的生长。
此时天地被笼罩在一片雾蒙蒙中,他融入世界,又与世隔绝。
裴翎走神得太厉害,身上被雨水打湿,血红色搀着雨水流到地上,看到那些颜色,他才茫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刺中了萧程。
他低头看手里的霜月,霜月似乎也很茫然,师徒为什么会反目成仇。
而这时,小院的角落却传来些许细微的动静,刚经历过一场磨难的裴翎猛然转过头:“谁?!”
张一衍从墙角出转了出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身上都是伤,血迹从衣服下透出来。
看到裴翎完好无损,他也很吃惊,错愕地瞧着他,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裴翎皱眉看着他,站在雨里一动不动。
刚饮过血的霜月浑身充斥满力气,就算裴翎不动,剑锋也闪烁着寒芒,似乎蠢蠢欲动。
张一衍很快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急忙上前,道:“师弟!你没事!那畜生呢?”
“什么?”裴翎的眼神有一瞬间茫然,一时不知道张一衍在说谁。
张一衍咬牙切齿道:“你收的那个好徒弟!”
裴翎疾步往外走,张一衍踉跄跟上:“他竟然敢对我出手,还一直隐藏自己的实力,师弟,你一定不能再纵容他——”
他话未说完,裴翎忽然停了下来。
他身姿笔直,声音却不像身姿那样,甚至有些虚。
很浅,听不太出来:“没有纵容他。”
张一衍停下,看着裴翎。
裴翎皱眉,似乎在思索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已经不再是聆仙门的弟子了。”
张一衍错愕地张了张嘴。
这对师徒反目的速度超出他的想象,他甚至都没废力气,萧程就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张一衍这才看到裴翎身上的血:“你把他杀了?”
裴翎低头,没有解释。
张一衍愤愤不平道:“我早就看出他心怀歹意,不是什么好人!你还执意收他为徒,我看他根本就是幽冥鬼蜮派来聆仙门的间隙,这段时间凡间大乱,说不定就有他从中作梗……”
他话没说完,裴翎便厉声打断他:“够了。”
“师弟!”张一衍怒道:“都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你还护着他!”
“我没有护着他。”裴翎真是有气没处撒,他转头看向张一衍,道:“他确实是欺师灭祖,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他也打伤你,丝毫不将师门放在眼中,可这不代表他是幽冥鬼蜮派来的人,一个人做了一件恶事,不代表着天底下所有恶事都是他做的!你……你怎么……”
怎么就是不明白!
可他又清楚的意识到,跟张一衍说这些是说不通的,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上的人,自己说再多,张一衍对萧程的厌恶也不会少一分,在他眼中,什么事情到底是谁做的并不重要,只要对方做了一件坏事,那就是恶人,恶人就该被惩罚。
也许在张一衍眼中,自己也是不辨是非,心慈手软,活该他被萧程打断修复天阶的仪式,活该他回不去自己的本体。
大雨中,裴翎长舒了一口气,有种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想管的感觉。
他就是块石头,他理会这些干什么!
累!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他已经被我逐出师门,日后也不会再见,至于你……你若见他时,他再犯大错,你杀他也来得及。”
说完,他又冷冷一笑:“如果你能杀得了他。”
张一衍却道:“你怎么还是处处护着他!他到底给你施了什么迷魂汤药,你知道不知道他对你那些心思……”
“够了!”裴翎一身怒斥,周身真气激荡,将满天大雨隔开,他回头看张一衍,眼底是张一衍看不懂的讥讽与冷意。
裴翎一向都是淡漠的,不在意的,偶尔与张一衍有了分歧,也多是他退避锋芒,他当掌门时,张一衍辅佐内外,与他意见不透,他便直接舍了掌门之位,自己退隐如尘峰,专注修复天阶一事。
好似他生来就是这么单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可今天,他却用一种冷冽,甚至尖锐的口吻说:“什么心思?你难道不是一样?我大发雷霆让你滚出聆仙门了吗?我用霜月将你捅个对穿了吗?!你不是一样还好好站在这里?”
张一衍瞬间就愣住了,眼底闪过一丝被揭穿的尴尬和不知所措。
裴翎伸手招来霜月,反手将它送回腰间,冷怒道:“他已经不是聆仙门弟子,你看不惯他,要杀他要剐都与我无关,你想去就去,不用来跟我说,他对我的冒犯,我已经惩罚过他了,我认为够了,张一衍,别把你那些脏乱心思放到我面前来。”
张一衍踉跄后退,越发狼狈:“你知道,你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裴翎冷道:“我又不是个傻子。”
张一衍又退了两步,看那表情,似乎恨不能马上从裴翎眼前消失。
裴翎只觉得嘲讽,大雨不挺,他转身往外走去。
从他有意识以来,身边的人总对他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师父看他天赋高,希望他重振师门,他是被师父救下养大的,师父于他有恩,临终遗愿。
他必须要遵守,所以从他手里接过聆仙门掌门之外,花了数十年光阴,完成师父的委托,将聆仙门搬到了云顶山上。
师兄对他也有别样心思,张一衍虽然从来不说,可裴翎看得出,张一衍觉得他很多地方太清高太冷傲,便背着他偷偷去跟齐国皇室牵线搭桥,还在云顶山下弄了个什么学宫。
每个人对他都有不同的期盼,合理的,不合理的,光明正大的,不光明正大的。
一个个压在裴翎身上,重得他喘不过气。
裴翎这一辈子,除了能跟酆道人说上两句话,就没遇到过合意的人,渐渐他也习惯了收敛自己的真性情,拿一副淡漠模样面对旁人。
遇见萧程,是头一次有人让他觉得有趣,觉得可以相处。
在虞国公府上,他是真的被萧程热切又纯净的眼神打动,才把他带回了师门。
人的喜好是很难解释的。
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再相处也不喜欢。
喜欢的哪怕只见一面,也会心生欢喜,忍不住亲近。
他没有别的念想,只希望这份师徒情能长久,等萧程修为大成,也许留在聆仙门,也许出去自立门户,也能偶尔想起他这个师父,回来看看他,陪他说说话。
可他没想到萧程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在石室中醒来的那一瞬,与其说是被冒犯的愤怒,不如说是失望。
他很谈得来、很让他喜欢的小徒弟,也变得跟张一衍、张照没什么两样了。
可他说的话,自己还要在心里再掂量两下,之前被锁在石室中,满脑子都是如何避开萧程恢复自己的修为。
可这会儿忽然冷静下来,再想之前遇到的一切,便越发觉得诡异。
他是天阶,天阶到底为什么崩断,他为自救凝出人形,为什么却忘了自己是谁,那跟龙骨被他炼化了整整两年……裴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他记得很清楚,在萧程到来之前,天阶没有半分要修复的迹象。
为什么?
许多问题都凝聚在他心中,也许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冲去重复一遍上面之前的步骤,也许重复了也不会成功。
那正好,他要去把这些事情查清楚,就算最后真的要死,也要死得明白。
大雨倾盆而下,没有停止的迹象,裴翎走出小院,却来不及去更远的地方,便眼前一黑,往地上栽去。
——
石室中,萧程吃了裴翎扔给他的药。
他的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告诉裴翎所有真相,裴翎却说他在说谎。
他没说谎,他上辈子临死前,确实看到了天道的中心——他们的世界是一本叫《孽仙》的书,他和裴翎都是书中的角色。
可这辈子的所有事情似乎又略有出入。
不等伤势完全恢复,萧程就捂着伤口爬起来了。
裴翎已经将他逐出师门。
他没必要留在这里了。
他要下山,去查清楚。
如果他们的世界不是一本书,那《孽仙》又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