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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堕海 | 他曾这样认真地看过他

    顾骁被砸了个正着,他挪到封尧的身侧,半条腿被堆叠的酒桶压了住。

    封尧心想,谢天谢地,总算从我身上下去了,然而还没等他庆幸多久,头顶就是吱呀一声响,室顶的酒桶扑脸砸了下来。

    封尧连忙起身,顾骁拉了他一把,他便向侧方躲去,身旁咚咚巨响,地板被砸了个凹,酒液淅淅沥沥地淌出,灰尘激扬。

    封尧跨坐在顾骁的身上,与他面面相觑。

    封尧:“……”

    封尧:“你能不能别把手放在我屁股上?”

    顾骁:“卡住了,动不了。”

    他们挨得极近,然而即便如此,空间依旧很逼仄,顾骁的手肘被压进了酒桶的夹缝里,挪不出来,封尧只能挪身子,他挪来挪去,被顾骁一把按住。

    顾骁啧了下,喑哑地说:“别蹭。”

    封尧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直至感觉到腿根有什么在抵着自己,才明白顾骁话里的意思。

    封尧嘴角抽搐:“你……”

    顾骁立刻说:“是你先蹭的。”

    封尧:“我就蹭了两下,你至于吗?”

    顾骁:“我也蹭你两下,你试试?”

    封尧:“……”

    像是按下了某个奇特的开关,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斗嘴,寂静里只余彼此深长的呼吸,片晌后,封尧轻轻拨了下顾骁的肩膀:“伤……怎么样了?”

    顾骁靠着墙壁,以能活动的那只手,将封尧的手拿了下去:“没事。”

    封尧蹙眉道:“伤得那么重,怎么会没事?”

    顾骁的语气带了几分轻佻:“关心?”

    封尧心情欠佳:“你能不能正经点?”

    顾骁敛去玩笑的神色,淡淡地说:“伤口和衣服黏住了,挺恶心的,没什么可看的。”

    封尧不语,面露自责与难过。

    顾骁看着他,轻声道:“真没事,死不了。”

    沉默半刻,封尧垂着眼,小声说:“谢谢。”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顾骁搭上命救他,他就一句‘谢谢’,这算什么事?可是除了说‘谢谢’,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林林总总的救命之恩,他无以报答。

    顾骁抬起手,摸了摸封尧的脸,拇指摩挲过封尧的眼睑,落到颧骨,擦净了未干的血迹。

    他没有说话,而这像是无意识的动作。

    在这平淡的互动里,方才死中求生的惊险画面在脑海中历历重现,随着平静而消解的情绪也被倏地点燃,封尧滞了下,竭力克制住心间的万般汹涌,而后不太自然地偏过头,躲开了顾骁的手。

    顾骁摸了个空,也未觉尴尬,他将手臂垂到身边,疲倦地闭了闭眼睛。

    悬空感骤袭,酒储间一阵动荡。

    飞行艇耗尽最后的机能,彻底失去平衡,向海面栽去。

    “害怕吗?”顾骁问。

    挣扎一路,飞行艇终于走向了它最后的归宿,而他们也迎来了最后的审判。

    封尧:“不怕。”

    顾骁问:“为什么不怕?”

    封尧没有回答。

    顾骁始终没有看他,而他便趁着这无人可知的时分,放纵地,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顾骁。

    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顾骁了。

    即使他以后找到他走失的爱人、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他也会永远记得,在这样一个星光黯淡的夜里,曾经有一个人,奋不顾身地保护过他。

    而那个人,有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

    在昏暗褊狭的艇舱,他曾这样认真地看过他。

    飞行艇撞上了海面。

    底舱的墙壁不堪重负地剧烈颤抖,在巨大的冲力下,瞬间崩溃瓦解,湍急的海水呼地涌灌,冲刷着酒桶、断裂的钢板,一股脑地向二人砸来。

    封尧被砸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浑身消停未久的疼痛叫嚣着卷土重来,在冰冷的水里,更加彻入骨髓。

    而相对于此,更糟糕的事情是,他不会游泳。

    落水的刹那,封尧开始手足无措,腰间环上了有力的手臂,他能感觉到顾骁顶着天崩地裂、惊涛骇浪的压力,在尽力地护着他。

    然而,他们还是被冲散了。

    堕海。

    咸湿的海水灌入呼吸道,彻骨森寒的海水冰得他浑身僵化,奔腾的血液几乎凝固,五脏六腑宛若被狠狠攥住,泛起无边的辛痛。

    身体是渺小的蜉蝣,在被飞行艇落水激荡而起的潮涨汐落里,失重地卷入海底的幽暗深渊。窒息令封尧意识涣散,他的视线蒙上幽密的深蓝,海面逐渐远去、逐渐缥缈。

    封尧有那么片刻的弥留。

    捱至醒顿过来,顾骁已然找到了他。

    支离破碎的机械零件、辉丽奢靡的装潢饰物、价值连城的物华天宝,纷纷随着浪滔下沉湮没,顾骁拉着他的手,在陨落的废墟里,逆游而上。

    封尧费力地睁开眼,趋于平静的水波轻漾,顾骁的背影化作一抹模糊的虚影,坚毅而可靠。

    浮出水面后,封尧已经濒临昏厥,被顾骁掐着人中,在人工呼吸前,十分及时地醒了过来,封尧翻身咳嗽,顾骁则是往他怀里塞了个木桶,见他抱不稳木桶,顾骁索性把他抱起来,放到了桶上。

    幸运的是,飞行艇撑到了十数米的高度才开始下落,大多宾客没有因坠毁而丧命,可这并不意味着逃过一劫,危机尚存,海域的温度太低,对于养尊处优的贵族来说,等待救援的时间更为难熬。

    容与堕天使军团不知所踪,海面晕开血色,连天的哭嚎被悉数吹散在风浪里。

    封尧费尽千辛万苦,咳得头昏脑涨、撕心裂肺,终于把呛进肺腔里的海水吐了个净,顿感一阵精疲力尽,夜风吹过湿透的衣物,冻得他打了个颤,他脱力地捋了把湿漉漉的发,看向顾骁。

    顾骁身周的海水被染得通红。

    “你身上有伤。”封尧感到万分揪心,泪腺无端地发酸,“……不能泡海水。”

    顾骁问:“那怎么办?”

    经过一遭溺水,封尧的内眼睑被海水迷得有些发肿,他红着眼眶,无助地望着顾骁。

    这一汪盈着润泽秋水的眼波,将顾骁短暂地带回了许多年前的夏天。当时的封尧年纪很小,刚开始学发明,他自制了一个防身武器,具体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功能,经年已久,顾骁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们有次打闹,封尧不小心碰到这个小发明,刀片擦着顾骁的眼睫飞过,险些捅瞎了他。

    当天,封尧哭得惊天动地,以给顾骁哭丧的架势,泪眼婆娑地抱着他嚎了一整天。

    封尧那时太小了,又被亦慎和顾骁宠得太好,遇事就慌,除了哭不会别的,忘记及时找亦慎要效力逆天的愈伤药膏,而亦慎确认了封尧没割到手,也就没管这件事,顾骁按照正常程序处理了伤口,于是,眉骨就落了道消不去的疤。

    顾骁忍着疼,还要哄封尧,本该是挺烦的事,可因为对方是封尧,他却完全生不起厌烦。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忘了那伤有多疼,唯一记忆犹新的,是那天封尧看他时的眼神。

    愧疚,后怕,担忧。

    还有依赖和不舍。

    就像现在这样。

    过去与现在交织,顾骁望着封尧,心头蓦然一软,他拍拍封尧的腿,轻声示意:“过来。”

    封尧还以为他有什么事,俯身凑近后,顾骁便仰起脸,亲了下他的唇角。

    “不疼的。”沉哑的声线里夹着温热的气音,是天寒地冻中唯一触手可得的热源,诱人沉沦,顾骁低阖着眸,眉眼精致而隽修,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封尧,低声说,“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在万籁俱寂的夜下,与摇映沧澜的海上,顾骁的瞳色清晰可辨,分明是沉静的乌沉深邃,内里却燃着不尽的执念与火热。

    封尧怔了一下,猝然狂跳不已的心脏令他浑身上下有如灌铅般不听使唤。

    顾骁捧着他的脸,轻啄他的下唇。

    封尧的思绪越理越乱,最后大脑彻底崩溃,他呆滞了几秒,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放弃思考,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推开顾骁。

    他想,完了,妈的,彻底完了。

    广袤的海水映衬着浩瀚的星河,他们在被涟漪荡碎了遍地的星星里,接了个绵长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