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都市言情 > 荒旅之溯 > 第六十一章 梦魇 | “想我亲下去吗”

第六十一章 梦魇 | “想我亲下去吗”

    在麻醉的作用下,顾骁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境虚无缥缈,断断续续的片段连不成情节。他忽而回到了十五岁的深夜,他循着客厅的动静下了床,借着微弱的光亮,于狭隘的门缝向外窥望,他看到戎马倥偬、许久未归的父亲,带了满身来不及洗净的血气,风尘仆仆地走进家门,向他的母亲交代了什么。

    那该是个告别的夜。

    战火烧到了E区,战况瞬息万变,前一晚,父亲还在周旋于和平解决,当夜,坦克却已攻破城门。

    他记得母亲印在他额头的吻,轻柔,却蕴着无限的悲痛与哀伤,永别的话语没有说出口,她专注地望着他,仿佛是想将他的模样细细描摹进心中,许久后,她才哽咽地说:“好好活下去,妈妈爱你。”

    乍然的白光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强烈得令人双目刺痛,温馨被驱逐湮灭,在亮银色的虚影里,顾骁恢复了视觉,他面朝一堵白墙,眼中是单调的白色,单调到枯燥乏味,他站在长廊中央,这长廊是纯白色的,冗长得永无止境,一眼望不见的尽头,仿若深不可测的渊谷。

    苍凉,冰冷,压抑得令人窒息。

    一直以来,顾骁都认为,研究所的设计将亦慎的不近人情体现得淋漓尽致。他讨厌这里,尤其讨厌那从早到晚不知熄灭的白炽灯,冷白的光裹挟着无休无尽的寒意,像是锋芒逼人的利刃,有如能够剥离感情,将人同化成残忍无情的怪物。

    于是,他做了个灯笼。

    他将房间里的灯关了,点燃烛芯,火光被罩进单薄的纸里,映出浅金色的光芒,微茫明灭的光亮很脆弱,却有着无穷的力量,冥冥中,整间屋子都暖和了起来。

    在流溢的光里,他和十二岁的小封尧面面相觑。

    “这是灯笼。”

    “灯笼?”

    “嗯。”

    “为什么叫灯笼?”

    “……”

    小封尧很聪明,尤其表现在求知欲极强这点上,他常常打破砂锅问到底,让答不上来的顾骁卡壳哑炮,但小封尧也很可爱,他会自圆其说,很少让顾骁尴尬。

    他歪着头,左右看看那灯笼,奶声奶气地说:“因为它会发光,外形像个笼子,是这样吗?”

    顾骁点了下头,敷衍地说:“是吧。”他是真的没有想过,为什么灯笼叫灯笼这种无聊的事。

    封尧当年还是个看上去瘦瘦小小摸起来软乎乎的小团子,脸蛋肉嘟嘟地,稚气未脱的可爱里能看出几分明朗清秀的模样,他坐在顾骁的腿上,扒在桌沿,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灯笼,盯着盯着,就睡着了。

    烛光落在小封尧的脸上,被精琢的五官分割,落下浅浅的阴翳,顾骁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没有扰醒他,而是轻轻将他抱回了房间。被塞进被窝时,小封尧还握着顾骁的手,他睡得迷糊,小声呢喃了声‘灯笼’。

    “我昨天做梦,梦见哥哥和灯笼一样,也会发光。”

    “……”

    顾骁时常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小封尧的异想天开,幸而这句话并不需要答复,小封尧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高兴地说:“是暖洋洋的,梦都暖和了。”

    顾骁闻言一愣,随后明白了过来。

    灯笼不仅仅是灯笼,还是这里仅存不多的生机。趋暖避寒是人类的本能,没有人喜欢孤僻。同样被囚禁在这座冰冷的牢笼里,封尧和他一样,渴望着温暖,纵然只是星星点点。

    小封尧是个黏人的跟屁虫,他很有活力,懂事的时候是真的可爱,闹腾起来是真的熊,他对同龄的顾骁充满了好奇,他经常去找顾骁玩,他喜欢听顾骁讲述研究所外的世界,两个人经常一待就是一整天。

    日久生情的心动是个奇妙的过程,尤其对于两个孤独的、正值青春的少年而言。在漫长的相处里,他们相互依赖,成了彼此无法割舍的暖源。顾骁记忆犹新,那是个下午,小封尧趁着他午睡,轻轻亲了下他的额头。

    他至今都难以忘记那个吻,青涩而懵懂,同样落在额头,同样那么轻柔,相触时,他从封尧的小心翼翼里,隐约读出了一种无处安放、甚不自知的喜欢。

    但他不确定。

    对于单纯的封尧来说,这个吻或许只是单纯的示好方式,或许只是他庸人自扰,想了太多。

    因此,他没有睁开眼,他选择了装睡。

    他没有经营过感情,他喜欢封尧,却很迷茫,他不知道这是哥哥对弟弟的宠爱,还是恋人之间的爱情,而最重要的是,他也不知道封尧是否想过。

    可人是一种食髓知味的生物。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回味那天的吻。

    他开始反思,开始扪心自问,从那以后的相处,他每每凝视封尧,心间都会泛起阵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十分惧怕夜晚,因为到了夜里,那微乎其微的情愫,便会如同洪水般吞噬他的思绪。

    那些罪恶的、背德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与容忍的爱意,一一涌入脑海,永无休止地折磨着他的意志。

    那年他十七岁,封尧十四岁。

    在这个死气沉沉、令他深恶痛疾的地方,他爱上了一个比他小了三岁的男孩。

    他们朝夕相处,是彼此生活里的唯一,占据的意义太过重要,爱情一旦萌生,就避无可避,势不可挡。

    那天顾骁照常将封尧抱回房间,停在床边时,他看着酣睡的人,终是没有忍住,俯身在那恬静的脸上印了个轻柔的吻。起身时他低声道了句晚安,随后他看到封尧的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红晕。

    卷翘的眼睫不停颤抖,宛若扑闪的蝶翼,封尧的呼吸变了调,又被生硬而慌张地按捺了下去。

    封尧醒了,没有推开他。

    那……再亲一口呢?

    贪婪在黑夜的催化下越发肆无忌惮,鼻息相错,在即将触到那柔软的薄唇时,顾骁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望向封尧,与那湿漉漉的眼眸不期而遇。

    琥珀色的瞳孔里盛着黯淡月光,像那夜熠熠生辉的星点,照进了顾骁的心底。

    “想我亲下去吗?”他问。

    封尧望着他,眼波潋滟微闪,却没有说话。

    相视的瞬景变得十分漫长,恍惚间已经过了很久,久到顾骁在封尧的踌躇里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清醒与胆怯接踵而至,他动摇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封尧却拉住了他。

    封尧不肯挪开黏在他身上的眼神,他以手指勾着他的衣袖,没用太大力气,却是那么地执拗与坚定。

    而此时的沉默,已然是千言万语。

    封尧年纪尚小,而顾骁较为年长,他很清楚,在这段感情里,他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因此他必须负起责任。

    于是那个吻落在了眼睛。

    真挚而复杂,不仅仅只有爱情。

    他不能恃爱行凶,他告诉自己,来日方长,他会一直陪着封尧走下去,以爱人的身份,以哥哥的身份,不论是什么,不论这段感情最终会走向什么结局。

    所以,他等得起。

    “我等你到十六岁。”

    “为什么要到十六岁?”

    “给你时间,让你再好好想想。”

    第一次接吻,是在顾骁十九岁的生日时。

    十六岁的封尧步入了叛逆期,从软萌团子变成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傲娇少年,他很聪明,动手能力尤其强,他把顾骁拒之门外小半个月,在房间的各个地方镶嵌了暖金色的灯,做了一幕声势浩大的人造星空。

    门外的走廊里白光凄冷,门内的房间灯火通明,柔和旖旎的光点流转出浪漫的皓影,胶着相拥的剪影斜斜地落在墙壁上,吻势从浅尝辄止到缓渐深入,封尧无意识地抓着顾骁肩膀的衣料,指尖都在发抖。

    吻罢,封尧的眼角眉梢皆染上了诱人的酡红,他呼吸不稳地,将脸埋进顾骁的肩膀,闷闷地喊了声‘哥哥’。

    “哥哥,你,你喜欢吗?”

    “灯,还是你?”

    “都有。”

    “都喜欢。”

    “那你,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一向伶牙俐齿的封尧紧张到口吃,顾骁觉得他这幅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往小结巴的耳尖啄了一下。

    于是封尧的耳尖也红了,他偏过脸,把耳朵也埋进顾骁的怀里,赧然催促:“问你呢。”

    “会。”顾骁收紧手臂,将他揉进怀里,认真而郑重地答应,“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爱你。”

    封尧也抱了抱他,小声道:“嗯,我也会。”

    ——突如其来的疼痛截断了顾骁的梦。

    密不透光的黑暗像一张网,牢牢禁锢着他,他如坠深渊,在失空里,他感到一股切肤的凛然寒意,那是金属特有的温度,沿着他的肌理,渗入血肉,冷得彻骨。

    陡然惊醒。

    顾骁挑开沉重的眼帘,看到了白茫茫的天花板。

    大梦初醒,加上药剂催化,顾骁略有木讷,他艰难地挪动发僵的目光,望向亦慎。白大褂上溅了斑斑血迹,亦慎戴着口罩,外露的眉眼尽显漠然而专注,刚刚离开顾骁腹腔的手术刀上沾满了鲜血。

    麻醉仍在奏效,顾骁浑身无力,甚至连意识都不太清晰。在半梦半醒间,他在发虚的视界里,看到亦慎放下手术刀,为他的手臂系上皮绳,随后拿出了一只针管。

    针头刺破肌肤,试剂被缓缓推入静脉。

    液体冰凉,几乎要将血液冰冻凝固,那股阴森的凉意顺遂脉搏,沿着经络,直掼进心脏,随即全身泛起坠落冰窖的深寒,伴随而来的是无比陌生的虚弱感。

    唇间勉强启了个不大的弧度,顾骁听到自己喑哑到不真切的声音:“……你给我注射了什么?”

    “一种辅助药剂,可以使DIN2更加活性化。我还没有为它取名字。”也许是心情不错,亦慎难得给顾骁解释了两句,他拔出针头,将针管扔进托盘,淡声道,“当年就该给你注射的,可惜你没有挺过DIN2那关。”

    亦慎的话音变得忽近忽远,神智被混沌侵占,顾骁不适地阖上双眼,渐渐沉入迷离。

    不知过了多久,顾骁被带离了手术室。

    为了测试活性化后的DIN2,亦慎在顾骁身上动了不少刀,大概是怕他失血过多身亡从而影响试验,亦慎还帮他包扎了下,虽说手法敷衍且潦草,但到底也算是起了些作用,尽管不多半刻,雪白的绷带已被浸得粘潮通红。

    麻醉的效力褪去,伤口泛起钻心的剧痛,被DIN2改造过的身体有着极强的忍耐力,顾骁很久没有这般痛心切骨过,而除此之外,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严寒渗入血脉,正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疯狂地摧毁着他。

    更为致命的是,他完全感受不到伤口在愈合。

    他似乎失去了DIN2的能力。

    在生不如死的折磨里,顾骁的意识时断时续,直到耳钉传来了轻微的异动。

    ——有人在尝试联络他。

    被带回原先的办公室,蛇人为顾骁重新拴上铁链,顾骁毫无抵力,也没有抗争,他虚脱地靠着墙壁,不动声色地环顾办公室内的布局,最后看向了墙角的摄像头。

    蛇人离开,关上了门。

    顾骁抬起未被禁锢的左手,摸向耳垂,接通微型通讯器,以指尖轻敲了两下,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