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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夜盲 | “离不开我吗”

    钟摆走过零点,夜深人静,顾骁陡然惊醒。

    更为喧嚣的疼痛倏地涌上,伤口开始腐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扩张蔓延,肌肤撕裂绽开,血红飞快地吞噬到他的肩膀、手臂,暴露出僵冷坚硬的白骨。

    恶化来得太过迅猛,分秒溃烂的身体,在常人看来本该是无比匪夷所思的事,顾骁却不太意外。DIN2完成了活性化融合,再次激活后,被他的身体排斥,和六年前的情况一样,他的基因开始崩溃了。

    沉睡的DIN2被猝然唤醒,熟悉的力量如同悍然涨起的潮汐,以排山倒海之势掼入顾骁的体内,随后又宛若握不住的沙砾,自四肢百骸中溃散流逝。修复与崩坏并行,机体和DIN2互不相让,在殊死的抗衡之下,躯体不断瓦解,又不断逆转,极端的冷与热在生生不息地交替,顾骁满头大汗,压抑着沉重的呼吸,轻悄悄地坐了起来。

    兴许是劳累过度,封尧并没有被吵醒。

    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那张白皙隽秀的脸上染着熟睡的粉嫩,原先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也褪了下去。封尧侧趴着,单薄的衬衫衣料下,隐约可见紧实的曲线轮廓,不算宽厚的肩背,细韧的腰腹,深陷的腰窝,在毫无防备中透着十足的慵懒,与不甚明显的性感。

    顾骁将封尧的睡颜细细描摹进心底,有那么一瞬,他短暂地失去了痛觉,他想和往常一样,摸摸封尧的脸,可伸出想要触碰的手,却又克制地放了下。

    如果他没有挺过这次的基因崩溃,如果他在封尧醒来后化作了一具白骨……

    这大概是他们道别的最后机会。

    他有很多话想说,然而他知道,不论是告白,还是袒露身份,都是没有意义的,说出来也只会为封尧徒添伤悲而已。倒不如就以朋友的身份,离开封尧的生活,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也好让封尧忘了他。

    就这样吧,顾骁想。他下了床,向公寓外走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星月黯淡无光。

    公寓楼下的底商,顾骁颓坐在角落,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血汗涔涔,已然虚脱。

    血肉沿着筋络填充生长,继而覆上新生的肌肤,夹杂痒意的剧痛令人难捱至极,然而顾骁却早已麻痹。原先的伤、后来的腐烂,全部愈合了七七八八,唯余右手依旧见骨。自愈能力失而复得,除此之外,顾骁能够明显感觉到活性化后的DIN2大幅增强了他的体质,长达几小时的病变堪称痛不欲生,却不无收获。

    借着惨淡的月光,顾骁在服装店里找了件同样款式的干净衬衫,边往右手上缠绷带,边向楼上走去。

    回到卧室,他怕封尧被血味惊扰,只远远看了眼,确认封尧还在睡,然后便走进了浴室。

    担心水声吵醒封尧,顾骁洗得很快,哗哗作响的水流在耳畔聒噪,依稀间,他听到了封尧的呼喊。

    紧接着,门外传来乒乒乓乓的巨响,有什么东西摔碎了,其中还混杂着几声重物落地的钝音。

    顾骁狐疑地停了水,封尧的声音立刻真切了起来,在喊他的名字。他不敢耽误,连忙扯过毛巾擦拭,潦草地缠上新绷带,穿上衬衫,推开了门。

    床上空无一人,卧室的过道局促,沙发旁的茶几被碰倒了,摆满托盘的杯子摔得粉碎,封尧跪坐在遍地的玻璃碴里,赤着足,白净的脚踝上落了抹醒目的殷红。

    封尧焦灼地问:“顾骁,你去哪了?”

    夜色不深,远不及致盲的程度,可封尧却完全没有发现,顾骁就站在他身侧的不远处。浴室里的光隔了层磨砂玻璃,影影绰绰地投在地板,虚渺而看不真切,封尧在错落的光影里,小心翼翼地摸索,顾骁快步上前,及时握住了他快要伸进碎玻璃中的手:“我在。”

    有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亟盼的浮木,封尧用力地反握住了顾骁的手,他循声抬头,目光却偏差地落在了墙壁,他艰涩地说:“我……顾骁,我好像……”

    “……我好像,瞎了。”

    顾骁怔了下,伸出手,在封尧的眼前挥了挥。

    封尧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仍然保持着姿势,原本灵动漂亮的眼睛涣散无光、毫无神采,空洞得可怖。

    无端失明是不合逻辑的,唯一的可能性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封尧夜盲的症状加重了。

    顾骁:“不会瞎的,应该是夜盲。”

    封尧焦急地说:“那你去把灯打开——”

    话音陡然变调,戛然而止。

    ——他被顾骁打横抱了起来。

    悬空感突如其来,封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扶住了顾骁的肩膀,空气随着靠近而流转,带来了些微水汽,他嗅了下,怀疑地问:“你刚才去洗澡了?”

    他抬手,摸到顾骁潮湿的发,登时拧起了眉:“你身上都是伤,怎么能洗澡?你不怕感染吗?”

    顾骁没有说话。

    封尧权当这是默认,他气得不行,想骂顾骁一通,顾骁却道:“不洗澡很难受的,我有分寸。”

    这的确是实话不假,毕竟任是谁流了那么多血,又出了那么多汗,都不会舒服,可封尧明明记得,顾骁身上就没有多少能碰水的地方,他迟疑道:“可是——”

    “没事。”顾骁将封尧抱回床上,牵着他的手往腹部摸去,“你摸摸看,没有血。”

    筋骨分明的手紧贴在手背,以一股温和而不容抗拒的力度,徐徐牵引着封尧,指尖触到干爽的布面,自腰侧到人鱼线,倏地一顿,顾骁问:“放心了吗?”

    五指已经越过了绷带的边界,封尧感受到顾骁结实有力的腹肌,在一片黑暗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揣测,他摸的是什么地方,再往下是不是就……

    封尧触电般地抽回手,木讷地点点头。

    顾骁显然是没想这么多,见封尧点头,就利落地把这页掀了过去:“那我去开灯。”

    咔哒轻响,光线直射而来,刺得封尧眼睑痉挛,他不适地眯起眼,在强光的照射下,霎时泪眼涟涟。

    顾骁发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封尧遮住眼睛,尽管如此,从指缝溜出的光还是让眼球不住生疼,他难受地说:“灯……眼睛疼。”

    顾骁只得关上灯,打开台灯:“好点了吗?”

    台灯的光芒太过微弱,封尧又看不见了。

    一阵缄默里,封尧倏然感到一阵力不从心的绝望,相对于夜盲,更让他崩溃的是,他见不得光。这意味着,不论白天或是黑夜,他都必须要处于黑暗之中。

    而黑暗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失明。

    他要变成盲人了,一天,两天,或者更久。

    失明的恐惧似是浓重恣意的阴霾,刹那占据了封尧的心,在深不见底的漆黑里,负面情绪无声地滋生,他沉默着,快要溺毙在无边的慌乱里——

    直到顾骁摸了摸他的脸。

    顾骁的手是温热的,指腹柔软,沾着滚烫的泪水,轻轻划过封尧的脸颊,仿若能够驱逐冰冷的哀伤和无助,失明使封尧前所未有地缺乏安全感,而相贴的肌肤正有如无言的安慰,是他满目黑暗里的唯一希冀,他贪恋着这一刻的温暖,因此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推开顾骁。

    顾骁:“至少还能看见,对不对?”

    封尧:“我会不会……一直这样下去了?”

    “不会,司远不是说了吗?被闪到眼睛的后遗症除了夜盲还有畏光,你别想太多。”顾骁说着,站起了身,“你在这坐会儿,我去找找眼药水或者牛奶。”

    封尧听罢,一把拽住了顾骁。

    这突然的主动来得反常,顾骁身形一顿,随即低头看了眼封尧拉着自己的手,又去看封尧,不明所以。

    封尧:“这附近哪有药店?”

    顾骁:“没药店就找找超市。”

    封尧:“深更半夜的,能找到吗?你……这地方也不安全,你还有伤,而且牛奶也不一定管用……”

    顾骁端详着封尧,缓慢地歪了下头。

    被孤独与黑暗包围的感觉糟糕透顶,封尧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事已至此,他也顾不上什么避嫌,只希望顾骁别离开他,抓着顾骁的力度在不觉间也加重了几分,他继续说:“算、算了,明天再说吧。”

    顾骁:“那我去拿急救箱。”

    封尧茫然:“拿急救箱干什么?”

    顾骁:“扎了一身的玻璃,你不疼吗?”

    “急救箱放在哪了?”封尧还是不肯松手,“太远……太远就算了,我不太疼,不包扎也没事。”

    封尧说话很少结巴,结巴准是因为紧张,再加上过度发力的手,不难让顾骁读出他难言出口的依赖。顾骁眉梢微扬,眼中流露出不甚明显的戏谑,以及宠溺和柔软,他重新凑近封尧,轻声问:“离不开我吗?”

    失去视觉让封尧的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感,暧昧的气息若即若离地呵在侧脸,当即烫红了他的耳朵,心里莫名其妙地痒了一下,他不自然地偏过头,忘了回答。

    顾骁盯着封尧泛起红晕的耳尖,忍不住伸出手拨弄了下,继而手往下滑,似乎是出于习惯性地,想去扶封尧的脸。这一系列的动作熟稔又暧昧,封尧甚至在这一刹那产生了个无端的念头:顾骁想吻他。

    封尧忙不迭挡开顾骁的手,这下是整张脸都红了。

    “急救箱就在客厅。”顾骁注视着封尧,音量在不知不觉间沉了下来,“我抱你去,好不好?”

    “你快去拿。”封尧是既羞又恼,想骂人,却没什么气势,只得慌张地轰顾骁走,“别耽误时间,我困了。”

    顾骁笑了起来,终是良心发现,收敛了些,他说:“那你把手松开,你抓着我,我怎么去,嗯?”

    这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经顾骁提醒,封尧才反应过来,他立即松开手,怕顾骁再说什么,还推了顾骁一把,正经道:“好了别说了,你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