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骁的眼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恢复了意识,却又无法彻底清醒,在这阵难以感知的混沌中,他却感到了莫名的不安,正如同置身于悬崖绝壁之上,那与死亡一步之遥的危机感不断地追逐、吞噬着他,最终将他拆食殆尽,拖进无休无止的深渊——
坠落,失空。
顾骁猛地睁开双眼,开始剧烈喘息。
“……”
寂静到掉针可闻的房间里唯余顾骁急促的呼吸,很久以后他才将将平息下来,不经意间已是满头冷汗。从冗长的梦魇中醒来,他的思绪是几乎静止的,他怔怔望着天花板,回忆随着感知仿若涨潮的浪,缓渐涌了上来。
他往四周看了看,继而拧起了眉。
——单调的白色房间,冰冷的灯光,不知为何,这地方让他感到久违的熟悉,以及说不上来的厌恶。
他微微眯了下眼睛,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完全提不起力,那是太久未曾使用身体的症状,然而他仅仅是缓了半晌,便恢复了力气,撑着胳膊坐了起来。
再次环顾,顾骁的眉峰攒得更紧,神色中流露出几分迟疑、几分不敢确定,紧接着,他发现了令他更加难以相信的事情——他所有腐烂的部位竟然都愈合了。他抬了抬手臂,想要确认情况,却险些带倒床边的仪器,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浑身上下布满了贴片和输液管,有的连接着检测装置,有的则是用来维持生命。
顾骁带着疑虑,把挂了满身的东西一一摘掉,而后赤着足下床,推开了离床最近的那扇门,门后是卫生间,依旧是纯白的粉刷与简单的布置,顾骁打量着周遭,眉宇间的疑惑更深,这次还添了些许凝重。
他在盥洗池前站定,抬眼望向镜子。
镜中的他上身袒露,胸膛上的肌肤光洁宛若新生,没有腐烂,甚至连伤疤都寻不见,他的身体完好无损,一切的一切都和过去别无二致,那几天千疮百孔般的腐烂宛如是一场逼真而绝望的噩梦,但他的头发茬青,而这大概是能够说明那是真实而非梦境的唯一证据。
顾骁洗了把脸,离开了卫生间。
房间外是走廊,迎面的墙壁上挂了块小型显示屏,正处于待机状态,显示着日期和时间,顾骁算了算,距离离开封尧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天。
顾骁侧过头去,望向走廊的尽头。
忽而一种心念电转的感觉涌上心间,无数快要被他遗忘的过往,在这一眼里悉数重现,那种若即若离的熟悉像是揭开了朦胧的面纱,真切地呈在脑海。
他凭借着记忆,往走廊走去,沿途掠过一扇又一扇的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门,最后他停在一间屋子前,隔着玻璃,和里面的人打了个照面。
“……”
研究室的门自动打开。
顾骁看着亦慎,还没做出反应,就见亦慎别开眼,淡淡地说:“我在你的后颈里装了枚炸弹。”
顾骁:“……”
“我随时可以杀了你。”亦慎说,“如果我死了,炸弹同样会爆炸,我相信你不想让封尧看到这样的事。”
顾骁静了片刻,问:“为什么救我?”
亦慎:“你很清楚答案,不是吗?”
顾骁没有说话。
亦慎转过来,不着表情地望向顾骁:“你根本照顾不好我儿子,为什么总是让他做那么危险的事?”
顾骁反问:“你又知道我照顾不好了?”
亦慎:“那你解释一下,他脸上的疤?”
顾骁无言以对,沉默了下,只道:“你后悔了。”
亦慎眉梢微扬:“我后悔什么?”
顾骁:“为你做过的事。”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亦慎嗤笑了声:“如果说唯一后悔的事,那就是当初不应该救你。”
“我没有无聊到去思考这种问题。”亦慎笑罢,语调渐渐平静下来,“我只是不想让我儿子难过。”
顾骁:“你已经让他很难过了。”
“如果不是你,他根本不会难过。”亦慎说,“我可以给他最好的人生,他本来可以一直平安下去的。”
顾骁:“我会给他更好的人生,用不到你操心。”
亦慎没再和他争吵,只道:“那最好。”
两相沉默,亦慎说:“滚吧,别让他等太久。”
静夜,窗外雪粒如鹅毛,纷纷扬扬。
大雪持续了足足两天两夜,依然不见停势,天地肃杀而寂静,风雪皑皑,洗净整座区市的罪孽和杀戮,只留下了沉寂的银白,与那轮安详温柔的明月。
杳无人迹的长街上落下一串脚印,很快又被簌簌的雪花埋藏,整个世界好似被刷上了层幽暗寒冷的滤色,唯独公寓的一处窗口里点了盏昏晦温暖的灯。
灯下,司远合上书,困倦地伸了个懒腰。
正这时,大门响了。
尽管Y 区在逐步恢复秩序,但居民依旧不多,司远不加思考地以为敲门的人是房东,他被扰了睡意,开门时不住嘀咕:“有事不能白天说吗?这大半夜的……”
他打开门,和门外的顾骁打了个照面。
司远:“?”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愣了三秒,果断朝里屋的沐寒大喊:“完了完了!我也开始癔症了!”
顾骁:“………………”
沐寒被司远闹出来,看到顾骁,同样是一脸震惊,而没等他发问,顾骁开门见山道:“封尧呢?”
沐寒和司远齐刷刷指向卧室。
“你这是……”司远想详细问问顾骁怎么回事,却被沐寒拉了一把,那意思是让顾骁先去找封尧。
卧室的光线很暗,月色被窗框撞碎了,洒遍小半间屋子,封尧在光影的分割线上席地而坐,听到开门声,迟缓地抬起头,望了过来,没有想象之中的激动,他的神色很平静,透着些许茫然,以及木讷。
顾骁走近,在封尧面前蹲下:“封尧?”
封尧愣愣地说:“……你回来了。”
顾骁摸摸封尧的头,然后把他抱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滚烫而炙热,顾骁用了前所未有的力气,似是要将封尧揉进怀里,封尧仰着脸,下巴搁在顾骁的肩膀上,却垂着眸,没有什么热烈的反应。
片晌后,封尧挣开顾骁的怀抱,抱着那件衬衫,退回了墙边,一边喃喃:“等等,等等就回来了……”
顾骁微蹙起眉:“封尧?”
封尧呆呆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顾骁又唤了两声,封尧始终没给反应,直到这时顾骁才彻底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将封尧抱到床上,又抬起封尧的脸:“你看着我,宝贝,告诉我,我是谁?”
强迫的动作里糅杂了无尽的温柔,尽管如此,封尧还是很不情愿,他抵触地想别开脸,却被扶着下巴,无法抵抗,顾骁低声哄道:“听话,宝贝,看着我。”
顾骁轻柔催促了好一阵子,封尧才不停定下闪躲的目光,去正视顾骁,他怔怔地,很久没有说话。
仿佛经历了一场无比漫长的梦,梦境里布满漆黑缭绕的云烟,虚无缥缈,清醒时,封尧在房间里,在通往公寓的路上,在驾驶座,所有曾经在这些场景里发生过的事不断重现,伴随着顾骁的身影,离开或者归来。
他总能看见顾骁。
可他时常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是幻觉,还是真实,他分不清,他怀疑自己,也很混乱。
直到他再次望进顾骁的眼里。
暗无天光的世界里终于拨云见日,这一眼对视跨越了上千个日夜,带着他的回忆,进入过往的轮转。
似乎是那一年,他在梦里依稀见过的,他从门缝里探出头,与手术台旁的少年偶然对上的那一眼;又似乎是那一年,他从死门关前走了一遭,伤痕累累,满身剧痛,面前的雇佣兵英俊,他在那一眼里重获生机。
至此终是岁月相守。
“……你回来了。”
“我答应你的,我回来了。”
——后记
自从顾骁回来,封尧的精神状况就在逐步好转,但精神病的疗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并不能一蹴而就,他们还是在Y 区多待了些时日,直到来年开春。
那时的封尧已经正常很多了,只是偶尔会做噩梦,不过每次醒来都能看到顾骁,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沐寒和司远也没有走,四人住在这间两室一厅的小公寓里,日子过得清闲且与世无争,一眨眼,就到了年关。
在沐寒表示需要点喜庆氛围冲掉年前的各种灾祸阴影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准备在Y 区的小公寓里度过他们的第二个新年,而过节当天,还来了位稀罕的访客。
“哟,涮锅呢?”
岑聿背着手,毫不见外地进了屋,沐寒盯着他手上红色的布料,奇怪地问,“手里拿的什么?”
“你说这个吗?”岑聿扬手,示意那卷红布,而后当着四人的面将它抖开,“是面锦旗,给顾骁和封尧的。”
那锦旗很是豪华,上面烫了两列金字,一列是“英勇无畏”,一列是“为民除害”。
顾骁:“?”
封尧:“???”
岑聿诚恳地说:“你不是解决了巴赫吗?你不是军队的人,我们不好表示,我看你俩也不怎么缺钱,我们想来想去,觉得送面锦旗也挺好的,殊荣嘛。”
顾骁:“……”
沐寒:“不缺钱就不奖了?这是什么道理,他俩不缺钱不代表他俩不能扶贫啊,扶扶我不行吗?”
岑聿:“下次早说,批都批完了,晚了。”
封尧懵逼:“那我做什么了?巴赫又不是我解决的。”
岑聿:“你拆干扰器啊,忘了吗?”
司远嚷嚷:“送锦旗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怎么说话呢,锦旗是人民心意。”岑聿把锦旗放到一旁,往餐桌上瞥了眼,“过年呢?带我一个行吗?”
沐寒面无表情:“不带送锦旗的。”
岑聿才不管沐寒,说着就落了座:“别吧,我这大老远地跑一趟,家都回不去了,好歹让我蹭口饭吧……”
封尧同样面无表情:“你别再又是为了躲相亲吧。”
岑聿扬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吃饭时,岑聿问司远:“你还回研究院吗?”
司远很果断:“不回啦,本来也是临时打工仔,反正攻毒计划已经结束了……你回去替我说一声?”
岑聿有点意外:“为什么?研究院的工作不好吗?很多人争着抢着都进不去呢。”
司远:“因为想继续当雇佣兵。”
说这话时,司远下意识地瞥了眼沐寒,又顺其自然地别开了视线,岑聿看在眼里,眉梢微扬,没再劝他,而是转而去问顾骁:“你呢?过完年准备去哪?有没有兴趣回首府,可以帮你联系个军校,或者直接进部队,趁着Y区这一战的风头还没过去,好给你安排。”
顾骁没有应,他看向了封尧。
封尧自然而然地替他回答:“不了,过完年忙。”
岑聿:“又忙什么,也忙着当雇佣兵吗?”
顾骁:“陪他回趟家。”
司远惊讶:“回家?回你爸那里?”
封尧面露难色:“没有办法,我设备都丢了……总得回去把G接回来。”
说到这里时,顾骁想起来什么似的,摸摸后颈,继而对封尧说:“你爸在我脖子里装了个炸弹。”
封尧:“??”
顾骁:“怕我杀了他。”
封尧:“……”
封尧当即慌张起来,要看顾骁的后颈,司远很是不以为意:“骗你的吧,怎么可能真的安装……”
封尧和顾骁转过来,异口同声道:“他、真、的、会!”
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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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3个番外,分别是宋澜/亦慎/婚后,等我什么时候有灵感了会补上,后续会修文一周,然后打完结tag,会入倒v,感谢小可爱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们下本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