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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赐婚

    “好,今日便让你咬个够,以后可就不能够了。”

    他声音里似还带了股笑意,并不是往日里你那咬牙切齿的笑,像是有种莫名的快意。

    她松了口,转过头来看他的脸,果然是那种只有他心情愉悦时才会有的浅淡笑意。

    虽然浅淡,但是会进入眉眼的笑意。

    她看得眉头皱到一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齐昭南终于松了手,陆令晚忙抽开身来急急退了两步,用那种戒备的目光盯着他。

    她此刻实在是很狼狈了,散乱的鬓发被汗水粘连在额上,惨白的脸上不知在哪里蹭了几抹灰痕,和流下的眼泪交错着,那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看。

    偏生落在齐昭南眼里是一种脆弱坚韧的美感。

    他想起年少时,极讨厌他那装模作样的二弟,一肚子坏水儿,可偏要摆出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后来有一日,他那二弟从陆家回来,额头上好大一个肿包,他对父亲说是自己磕的。

    可他后来才打听到,原是他招惹了那陆家的小霸王三姑娘,被她用石头砸了个肿包。那个时候好像陆老太爷还在世,陆老太爷宠她得紧。

    他那时听说了,真是高兴极了,心想这世上竟有人能让他这个二弟吃个哑巴亏,那个陆家的小丫头可真厉害。

    后来他南征北战,很多年后再回到京中,听闻了那陆家女的名声不过付之一笑,眼前浮现的却总是他二弟那时额上的肿包。

    这才有意接近,在佛寺间初遇,她却已是一副娉娉婷婷、端庄贤雅的大家闺范了。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刁蛮的丫头和不刁蛮的丫头,终究都要长大。

    哪知转眼间他便偷偷看到她将一条硕大的青虫,扔到了那个颇有些仗势欺人的四妹身上。然后她再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四妹在众人面前吓得花容失色,仪态尽失。

    那一刻,他觉得她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让人不敢招人的厉害性子。

    后来两人在一起了,最看不得她装出一副乖巧恭顺的模样,总喜欢逗着她嗔眉怒目,才会心满意足。

    想起那并不久远的往事,脸色便又不知柔和了几分。

    看了眼还离自己几步不远,仿若躬身戒备的小猫似的陆令晚,愣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

    齐昭南走后,那婆子便进来了,带着她走出了暗室,重新回到了这天地间。

    立在天地间的那一霎那,她不禁眯了眯眼,才发现此时已是夜深,皓月当空,星子疏落,那温吞的光亮仍然刺痛了她久不见光的双目。

    婆子带她去了一间干净些的院落,但仍在这戒严之中。她心知这定然是齐昭南的安排,却没有多少抗拒,她没必要和自己的身子对着干。

    泡了一个久违的热浴,吃了几口饭,便站在门口看夜色之中草色晦暗,她手心对着风,感受着夜风吹拂手心的那种凉意。

    她坐回床上的时候,那婆子似乎有意与她攀谈,她只有一搭有没一搭地应着。

    “我何时可以出了这戒园?”

    “姑娘原本便是在这里紧闭一月,如今只剩十四日,期限一过,自可出去。”

    陆令晚心下稍安:

    “你是什么时候被他收买的?”

    “也就是姑娘进这里的前几日。”

    陆令晚苦笑一声,没有再说话。

    “姑娘何必与世子爷倔呢?老奴在一旁看着,世子爷对姑娘您总是有几分真心的。”

    陆令晚还是不语,那婆子便絮絮叨叨地说:

    “姑娘以为那便是陆家家法吗?”

    陆令晚睁开眼来看她,有些疑惑。

    “老奴在这里看守了三十余年,期间有五位陆家女眷曾被关在这里。一位疯了,一位痴傻了,一个便在那小屋之中撞墙而亡,还有一个老奴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气儿了,浑身□□着,身上的粗布衣服被她搓成了一条绳子,生生勒死了自己。老奴守在这里这些年,只有一位从这戒园之中走了出来,便是姑娘JSG的亲姑姑。只是走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像死了一般,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似乎所有的精神气儿都被葬在了这里,锁在了这个园子内。”

    陆令晚放在袖管上的手忽的捏紧了,浑身有一种被风吹透了的恶寒,艰涩地开口:

    “所以陆家真正的家法到底是什么?”

    婆子转向窗口那处跃动的烛火:

    “那本陆家家训,那箱子蜡烛,那些没有锁上的小门,都是世子爷吩咐下的。真正的陆家家法,是这戒园深处,靠着山往山上走,里头有一处暗无天日的山洞,所有能漏进光亮的地方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在那里,没有烛火,没有什么小案,更没有什么家训或是木床。在极为狭小的山洞里,人倚着墙壁,腿刚好能伸开。那里没有光,没有日夜,没有可以做的事。饭和水是由人喂进嘴里的,如需方便,便只有一个土坑。末了了,便弄些山土埋一埋……”

    婆子看着陆令晚那渐渐发白的脸色,终究是收了声,叹了口气:

    “世子爷待姑娘终究还是留着些分寸的。您听老奴一句劝,这世道女人是犟不过男人的,更犟不过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后来那婆子说完,便起了身出了门。

    陆令晚呆呆坐在那儿,好久都没有从那话里回过神来。

    “姑娘,这世道女人是犟不过男人的,更犟不过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

    太皇太后就着嬷嬷递过来的清茶,漱了漱口,这才拿帕子剌剌嘴角,看向跪在地上的外孙儿:

    “你想明白了?”

    她在这宫里历经三朝浮浮沉沉,自有一股威严在,齐昭南却硬顶着那威压,毫不犹豫:

    “老祖宗,雀奴都想明白了。”

    太皇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突然就变得有些悠远:

    “你最像你娘。罢了,随你去吧。”

    齐昭南听到这句,这才欣喜万分:

    “皇祖母,还是您疼外孙儿。便劳烦您老送佛送到西,给雀奴一道赐婚圣旨吧。”

    太皇太后掀了眼皮儿去看他,见他眼中神采奕奕一副欢喜的模样:

    “就这般欢喜那陆家丫头?”

    “是,非她不娶。”

    太后垂下了眸,拨弄着手腕上的小叶紫檀珠子。

    “非她不娶,提亲便是,又何必眼巴巴的到宫里来找哀家?”

    齐昭南一噎,脸上便有些发苦,正想着要如何圆下去,便听上首的老祖宗叹道:

    “罢了罢了,这些事我不管。只是你去河南的这趟差事,可不能给哀家办砸了。”

    ***

    齐昭南喜滋滋的捧着懿旨出了永寿宫,摸了摸懿旨上那明黄的段子,将那懿旨展开看了又看,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滋味。

    想着两月以来自己就是同她别扭个什么劲,如今懿旨拿到手,往吏部要个调令,将自己岳丈陆茂柏调往浙江一带做个知州府台,那里算是他们旧党的地界,浙闽总督是自己的故旧,岳丈调到那里,全家必然跟随而去。

    只他以此拿捏要挟,也不怕那陆令晚见到懿旨后玩出什么花样。待他从河南回来,便带着懿旨去陆府提亲。

    ***

    “晚儿,晚儿。”

    陆令晚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手上的针线停了下来,手帕上的萱草纹便却了半片叶子,像是被人折断了似的。

    她抬头,见娘打了帘子进来,忙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娘,你怎么来这儿了?”

    说着见柳氏身上只穿了件儿薄薄的褙子,连个挡风的也没有,“娘,你怎么穿的这么单薄?这几日都结冰了。”

    柳氏看着她,眼里含着泪:

    “我的傻囡囡,你不是说要去庄子上玩吗?怎么会到了这戒园里来啊,娘的傻囡囡啊......”

    她不知母亲怎么突然到这来,走上前两步,忙想要拉她:

    “娘,谁同你说我在这儿的?您不要难过,我很快就可......”

    她的话生生止在了那里,只因她低头发现她要去握娘的那只手半空里握了个空,似乎透明的手指被她整个贯穿了过去。她抓了抓,手里依旧空落落的。

    她抬头惊恐着望着自己的娘,却见柳氏两眼含泪看着她,眼中的神情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像隔了万水千山。

    “娘的傻囡囡,要好好的......”

    一滴泪从柳氏苍白的面庞上滑下来,陆令晚想要接,手里却仍旧空落落的。

    她再抬头,柳氏已渐渐透明。

    渐渐的,整个人消弭于无形。陆令晚惊慌失措,在房间里左顾右看。

    “娘!娘!”

    她喊着,喊的撕心裂肺,声嘶力竭。

    猛的一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耳后的冷意让她回过了神。原来只是一场噩梦,她松了口气,屐着鞋走到炭盆处,随意拨弄了几下,盆里的炭稍微熄了些。

    再有三日她就可以出去了,想到这里,心头那些滞堵便消散了些。

    “小姐,小姐。”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外头隐隐有人声传来,拨弄碳盆的手一惊,陆令晚往窗外望去,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小姐,你在哪呀?小姐!”

    声音更清晰了,是木香的声音,她眼下不该和石青在庄子上吗?陆令晚将房内的灯烛点了起来,随手披了件衣服,提着盏灯便往外走。

    婆子突然拦在她身前,伸了臂要拦住她:

    “姑娘,夜里凉,还是别出去了,染了风寒,老奴和世子爷也不好交代。”

    木香的叫喊似在耳边,那声音是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清晰。

    陆令晚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想平日里自己要出这间屋子,婆子何时有过阻拦。

    再不顾其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朝着那婆子用力一搡。

    那婆子不意她竟会这般,失了防备,整个人便跌坐到了地上。

    陆令晚提着灯笼寻着声音去找,木香声嘶力竭地在这空旷的戒园里呼喊着,不知跌了多少跤,又爬起来多少次。

    这里实在太大了,天又这么黑,四处杂草丛生,空旷的让她绝望。她的小姐在哪里呢?会在哪间上锁的屋里呢?她的小姐怎么要吃这么多的苦呢?

    忽然她看见也有一盏隐隐幢幢的灯,在远处被雾气掩着看不分明。她却像忽然浑身注入了力量,朝那光亮跑去。

    “小姐,小姐我是木香啊。”

    她朝那光亮跑去,那光亮也似离她越来近,终于冲破了黑暗和和浓雾。见了是自家小姐的脸,扑通一声跪下来,顿时喜极而泣。

    转瞬间陆令晚便见她的喜色僵在了脸上,那苍白的脸上涌上了一股莫大的悲意。木香抱着自家小姐哭喊道:

    “小姐,小姐,快想办法随奴婢出去吧。夫人,夫人她不好了,夫人等着见你最后一面......”

    手里的灯忽的就落到了地上,陆令晚的身心抖了抖,像是再也听不见什么似的,疯了一般的朝戒园大门的方向奔去。

    她不知道大门在哪个地方,但是一定在南面,她往南走便对了。

    她疯狂地急奔着,借着月色,借着星光,寒风呼啸着穿过的,极轻易的就鼓透了她单薄的衣料。她冷了,冷得簌簌发抖,可终究热得满头大汗,寒与热的交替着。

    陆令晚觉得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来。这一刻,她多希望自己还只是在那噩梦之中,没有醒过来。

    木香很快就追得上来,戒园的大门死死的锁着。

    没有办法,只能合力搬了成块的大石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翻过了那道高高的围墙。

    ***

    陆令晚赶到出堂的时候,天上开始稀稀落落的飘起了雪花。还未入腊月,今年的雪竟然落得这般早。

    她的脚上此刻已只剩了一只鞋,另一只脚上泥土和鲜血混合在一起。

    忽的听屋里传来一声哀嚎:

    “娘——”

    那凄厉的声响仿佛能穿透云霄,仿佛将她已冻得麻木的身躯贯穿了个透。

    是彦儿的声音。

    她忽然就僵立在了那里,手还胡乱的半握在空中,像是被冻僵了的死人。

    此时里头突然出了一个仆妇,被门口的情形吓了一跳,赶忙迎上去:

    “小姐!小姐!您怎么才回来啊!”

    紧接着要搀扶陆令晚进来。陆令晚却猛的推开她,发了疯似的朝屋里奔去。

    屋里的烛火将房里映的似日头西沉时的黄昏,橙黄的光一束束散开,是那种冷秋里草木枯败时的颜色。

    一股浓稠的药味儿刺入鼻中,压的她几要喘不过气来。

    围在床边的那几人听到声响,都回过头来看向她,脸上神色各异,或惊愕或愤怒。只是她像什么都看不见似的,往众人围拢的那一方架子床上奔去。

    只是她看见床上躺着的那具身躯,仿佛是一具枯骨,只是外头紧紧的包了一层苍白的近乎透明的皮。

    厚实的锦被压在她的身上,并没有隆起多少弧度,仿佛都要将那枯骨压折似的。

    陆令晚颤抖着转去看母亲的脸,脸是那样的苍白,失了血色的唇瓣。

    明明她的娘是那样的美啊,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有很浅很浅的酒窝,温柔的双眸里JSG像是有化不开的春水。

    可现在她的笑容干涸了,人也枯败了,她人就这样萧索地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花叶落了来年还能长到枝头,可是她的娘走了,却是来年,后年,十年,一辈子……都远远都不会回来了。

    秦嬷嬷在一旁看着难过,抹了把眼泪:

    “晚姐儿,夫人走的时候,嘴里一直喊着您的名字,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您啊……”

    她像是听到了又像没有听到,只一层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低声像是呢喃:

    “娘,我是傻囡囡啊,我是您的傻囡囡,我回来了,娘……”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她似突然发了疯似的扑到她的身体上,喊的那样撕心裂肺:

    “娘,你跟我说句话呀,娘。”

    身子却被人猛的推开,一巴掌便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像是感受不到疼了一般,直愣愣的跌到了地上。陆茂柏看着自己的女儿痛心不已:

    “你娘两眼巴巴的在床上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你在庄子上究竟在干什么!你娘最后那几天撑着一口气儿,药都灌不进去了,她就为等着看你一眼啊……你现在回来了,知道喊娘了,你早上哪去了呢?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不孝的女儿!”

    陆令晚痴愣愣地点了点头,狼狈地跌落在地上:

    “是啊,怎么会有我这么不孝的女儿……”

    秦嬷嬷赶忙护在陆令晚身前哭求:

    “老爷,您可怜可怜姐儿!她刚失了亲娘,夫人在天之灵看着呢,老爷!”

    ***

    “世子爷,世子爷!您不能进去!”

    一个婆子仓皇地堵在门口,叫喊着张开双臂,还是被面前顶风冒雪而来的人身上的气势所摄。

    虽张着双臂,却仍旧步步后退,只苦苦哀求着。

    齐昭南却当胸对着她就是一脚:

    “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