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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入城

    太阳当空,天气晴好,一条偏僻小路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奔驰着。

    为首的马车里,聂云汉除去上衣,侧身躺着,戴雁声已经帮他伤口缝了针,涂了药,现在正帮他裹着绷带。

    血迹仍能从雪白的绷带上渗出来,赤白衬着鲜红,长长一条,配上他后背星星点点各种疤痕,看上去甚是骇人。

    聂云汉疼得吱哇乱叫:“戴爷,我求求你,你现在不是仵作,我也不是尸体,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你还知道疼?”戴雁声就看不得他这不惜命的样,先前缝针手要稳,他没敢折腾聂云汉,现在裹伤,他忍不住加大了手劲,好叫这人吃点苦头,长长记性,“这刀伤再深一点就见了骨,这么长的一道口子,你也不怕真变了尸体!”

    “这不是没办法吗?”聂云汉额头冒起了豆大的汗珠,面色及嘴唇跟绷带差不多白。

    戴雁声臭着脸,手底下稍稍轻了一点。

    “本来以为是左哥安排的人,刚一交手就觉得不对。”聂云汉叹了口气道,“那帮人明显是冲着卓应闲来的,也不知道他得罪了谁,下手这么狠,像是要取他性命。”

    “所以你就英雄救美了?”

    聂云汉疼得“嘶”了一声,偏头看戴雁声:“词儿是好词儿,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怪。本来就计划搞场突袭,我好甩开他,谁成想这伏兵还被人掉了包——也怪我一开始没看出来,没能及时摆脱,眼看对方有难,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那你就用自己扛?你跟卓应闲才认识一天,犯得上这样?哼,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戴雁声冷冷道。

    “话本上常说,‘说时迟那时快’,当时真是没得选,只能硬扛。”聂云汉陪着笑脸,“放心,我心里有数,你看现在不也是有惊无险,甩开人的目的也达到了。再说,你这儿这么多灵丹妙药,这点皮外伤算什么。”

    戴雁声嗤笑一声,没回话,给他披上了破破烂烂的外袍,聂云汉也只能趴着,看他收拾药箱。

    那药箱上下好几层,每层都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容器各有不同,有瓷瓶,有皮囊,有竹罐,不一而足。

    聂云汉讨嫌地伸手去戳,戴雁声猛地扣下上盖,险些夹住他的手。

    “哎,摸摸都不行。两年了脾气怎么一点都没改。”聂云汉收回手,讪讪地说。

    戴雁声白了他一眼:“这里头都是毒,我这是为你小命着想。”

    聂云汉眨眨眼:“这两年又琢磨出什么新玩意来了?”

    戴雁声没回话,将药箱整理好往车厢角落里一放,撩开车门口的布帘出去了,就听外头他跟万里风道:“我来赶车,你陪他聊吧。那人话忒多,烦人!”

    聂云汉:“……”

    万里风躬身进来,盘腿靠在一边,从腰间掏出一个一尺见长、两寸宽的铁盒,轻轻一按后端的机关,两侧顿时弹出两条缠着牛筋的铁片,铁片舒展开来,绷紧了中间的牛皮筋,这赫然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铁弓。

    只不过这弓与平日里行伍所用不同,展开来也不到二尺,弓身漆黑,中间铁盒里有数支近一尺长的短箭,被绕圈绷在了一枚铁环上,铁环下面似乎还有更繁复精巧的机关。

    聂云汉瞟了一眼:“连发弓可还能用?”

    万里风拿出一条布巾细细擦拭:“昨晚试了试,好得很。两年没见,想死我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弓凑在唇边亲了一下。

    聂云汉看她那痴迷的样子,不由轻轻笑了笑。

    万里风继续擦她的连发弓,随意问道:“真就把他一个人扔在那了?”

    “不是一路人,早点分开为妙。”聂云汉手枕着胳膊,脸上挂着淡淡的遗憾,“我们奔着拼命去的,何苦连累他。”

    万里风笑道:“昨日你对他来回来去玩变脸,是不是把他弄糊涂了?不然他能轻易上你的当?你最后这一招,可够杀人诛心的,让他既恨你,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聂云汉不由想起月光下卓应闲清秀的侧脸,心中微微有些抓挠,但抓挠归抓挠,事情分轻重缓急,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万里风问。

    说到正事,聂云汉扶着车板勉强坐了起来,沉吟片刻后道:“卓应闲给的消息很笼统,不可尽信。但那个清心观,有必要去看个究竟。云虚子是不是因为擅长外丹术被抓还未可知,就算真的是被人掳走,是不是哈沁干的也不能确定。得把这些情况查明再说,不然冒冒失失追过去,怕是会被人带偏了路。”

    “先去清心观?”万里风疑惑,“你不怕卓应闲追过来?万一他回去找宋鸣冲要兵怎么办?”

    “让他追!他要是追过来,我倒是还能确定一件事。”聂云汉勾了勾唇角。

    文州是个县,位于大曜中部偏南,从棠舟府一路往北走,策马狂奔,大约十日左右就可抵达。

    聂云汉把两辆马车卖掉,换了一辆大一点的,那些拿来充数的商品也都换了现钱,每个人分别揣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五个人挤在一辆车里,车前并辔两匹马,一路优哉游哉赶路,半个月后才到了文州城。

    宋鸣冲给他们备好了路引,他们扮做卖货归来的商贾,一路上畅通无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可是这次,过文州城门的时候,守城的衙役拿着路引对着他们比量了半天,又非要看看车里还装了什么东西,好说歹说都不行,非得让他们所有人都下来,一个衙役验身份,另一个查车。

    好在聂云汉已让人把各自的武器全都藏进了车厢底下的暗格中,车上装的只有几个人的细软,衙役查来查去没有发现,才放他们入城。

    万里风偷摸往衙役手里塞了点碎银子,偷偷打听:“官爷,怎么查这么严,最近城里不太平?我们就是过路的,图个安心。”

    她相貌秀美,即便荆钗布裙也难掩清丽之姿,衙役不由地对她多看了几眼,语气柔和:“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县太爷不知道得了什么令,让对过往的人查得严一点。县城里太平无事,小娘子放心就是。”

    “谢谢官爷,那我就放心了。”万里风对这衙役福了一福,转身离去。

    她走出老远,那衙役还盯着她后背挪不开眼,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弹来一颗小石子,正中他眉心。

    “哎哟!”衙役捂着头吱哇乱叫,那石子力道不小,崩得他额头顿时肿了起来,“他妈的,哪个王八蛋偷袭老子?!给老子滚出来!”

    万里风走到马车边,戴雁声伸手撩开帘子,把她拉上去。

    “做什么多生事端。”听着外边衙役还在骂骂咧咧,万里风对他埋怨道,“万一被他纠缠住,又有得烦。”

    戴雁声没答话,坐回一旁。

    聂云汉换了一身藏蓝色的衫子,似乎身上的伤已无大碍,气色也好了很多,英俊的面孔也显得神采奕奕。

    他坐在对面,抱着胳膊坏笑:“这你可误会戴爷了,是羽书干的。”

    向羽书冲万里风做了个鬼脸:“谁叫那人盯着你瞎看,眼神还那么讨厌。我没弹他眼睛算是我手下留情。”

    “知道心疼风姐,算是没白疼你。”万里风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纸包,丢进向羽书怀里,“喏,先前剩的蜜饯。”

    “谢谢风姐!”

    向羽书眼睛笑成两条缝,打开纸包正要吃,不料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他本能要往后缩,那手似乎猜出了他的意图,一把掐在他手腕麻筋上,掐得他不由地松了手。

    聂云汉另一只手正好接过掉下来的纸包,洋洋得意冲他笑。

    “还给我!”向羽书不服气,冲过去就跟聂云汉厮打。

    聂云汉把纸包举得高高的,让他抢不着:“有好吃的不先分给汉哥,这两年你学得不知礼数了啊!”

    “就不给你!是风姐给我的!”

    万里风看着这一大一小抢蜜饯,嫌弃地摇了摇头,侧身用手肘捣了捣一旁的戴雁声:“哎,方才错怪你了,给你赔个不是。”

    “你觉得我会做那么无聊的事?”戴雁声靠着车厢正闭眼凝神,说话的时候也没睁眼,停了片刻,他又懒懒地道,“要是我出手,就把他眼珠子抠下来。”

    万里风叹了口气,不予置评,敲了敲车板,对外边左横秋喊道:“左哥,走了。”

    左横秋应了一声,驾着马车往城里走,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遭情况。

    这文州城里道路两边商铺林立,主路又宽又阔,常见车马往来,倒也是个繁华之地。

    车里向羽书和聂云汉俩个二百五,头对头你一个我一个飞快抢完了蜜饯,正在吮手指。

    万里风把刚刚打探到的情况告诉聂云汉,随后问道:“这么多天了,棠舟府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他们会不会沿路伏击咱们?”

    聂云汉伸直两条长腿:“用不着,咱们甩开了铁鹤卫,是名正言顺的在逃犯,要是棠舟府出兵抓咱们,一定会大张旗鼓地来,没必要沿路伏击。”

    “也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没人管咱们?难道真是有意放我们出来?”

    向羽书也好奇:“那个卓大人吃了那么大的亏,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再说了,他把咱们弄丢了,自己怎么交差?”

    聂云汉微微翘起嘴角:“这你就别瞎操心了,人家自有人家的办法。”

    文州县城比他们想象得要大,马车在城里七拐八绕,把这半边的路况摸了个七八成,然后到了一家看起来比较清静的客栈,这才停马下车。

    几人要了两间地字号房,万里风和戴雁声依旧假扮夫妻,俩人一间,剩下三人睡一间。

    进了房间,大家简单收拾,分别把各自的兵刃及装备安置妥帖,待太阳下山之后,便聚在客栈大堂吃晚饭。

    一路舟车劳顿,他们都无甚胃口,一人点了一碗阳春面吃得稀里哗啦。

    聂云汉吃着面,眼珠转了一圈,冲左横秋使了使眼色。

    左横秋会意,立刻招来了店小二:“小二哥,咱们这文州城有啥好玩的地方没?我们几个刚到,想四处转转,您给推荐推荐?”

    店小二见几人武夫打扮,便意味深长地笑笑:“要听曲儿喝花酒那得去长风街,这地方有名得很,您几位出门上了松石大街,往北一直走,第三个路口左转,一打听,准会有人给你们指路。”

    “多谢。”聂云汉冲他拱手。

    万里风笑吟吟地问道:“小二哥,我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供奉三清,最近有心事不平,想去观里上柱香,听说这儿有座清心观,不知道该怎么走,小哥可否告知一二?”

    “妙音山清心观?就在城南门外。”店小二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不是什么好去处,本来香火也不旺,观里就观主和他徒弟俩人。老道士不务正业,天天忙着炼丹,去年就把清心观给炸了,你说谁还敢去那里上香?”

    聂云汉表情夸张:“啊?!这么吓人!之后呢?”

    “之后老道倒是消停了,但是道观破破烂烂的,更没人去。”店小二连连摇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上个月,那老道突然失踪了!这事儿是往山上送菜的菜农发现的,当时老道的寮房里一片凌乱,有打斗过的痕迹,地上还有血迹。县太爷派人查过,最后断定老道是被人掳走了。”

    “哟,看来不是个好地方,风姐你还是别去了。”聂云汉道。

    万里风捂着胸口,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是不能去。”

    这时门口又来了几个客人,店小二冲聂云汉等人做了个礼,颠颠地跑去迎客。

    聂云汉看大家也都吃得差不多,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道:“走吧。”

    几人出了客栈,到了松石大街上。大曜不设宵禁,有些城市晚上比白天更热闹,眼前就是这种情况。

    店小二说的长风街确实离这里不远,站在这个路口,都能隐隐听到丝竹之声。

    聂云汉环视周围,沉声道:“左哥去长风街打探情况,风姐和戴爷在城里城外熟悉一下地形,我带羽书去清心观走一趟。”

    几人点点头,便分头散开。

    清心观在城南妙音山上,晚间城门关闭,两人要想出城,只能潜行。为避人耳目,他们先沿松石大街慢慢溜达。

    向羽书能跟聂云汉单独出去,非常兴奋,这会儿看见满街琳琅满目的小吃,来了精神,一会儿买个糖糕,一会儿买包桂花糖,再一会儿又蹲在面人摊儿前不肯挪窝。

    聂云汉踢了踢他屁股:“走了!”

    “就等一会儿,我看看他做出来的是什么!”向羽书头也不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贩手里的面人。

    这时小贩已经做好了面人的脑袋,往那身体上一戳,正在做最后的修整。

    向羽书好奇地问小贩:“老板,人家都捏关公、赵子龙,要么就是嫦娥八仙,你捏的这是谁?”

    小贩把做好的面人递给等候在一旁的姑娘,那姑娘接过面人,害羞地付了钱,低头迈着小碎步跑远了。

    等她离开之后,小贩才说:“是人家的心上人。”

    “还能定做?那你捏个我吧!”向羽书兴冲冲地把脸凑到小贩跟前,“把我捏得英俊一点!”

    他话音刚落,就被聂云汉拎着后衣领给提溜了起来。

    聂云汉压低声音,磨着后槽牙说:“信不信我把你变成面人?”

    “我信!我信!汉哥我错了!”向羽书立刻变乖巧。

    聂云汉面无表情扔下他,大步向前走去。

    向羽书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小贩,快跑几步追上了聂云汉,掏出怀里的桂花糖,小狗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汉哥,别生气,我请你吃糖。”

    “羽书,你本来便不是‘赤蚺’的正式成员,不识规矩倒也罢了,念在你年纪小,汉哥纵着你点没关系。”聂云汉没看他,目视前方,压低声音道,“但赤蚺执行任务九死一生,不听号令,就是送死的第一步——别让我后悔把你带出来!”

    向羽书一听他这话,顿时慌得不行,紧紧拉着他的胳膊:“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生怕保证不管用,他把刚才买的各种小玩意全都掏出来扔在地上:“这些我统统都不要了,你信我!”

    聂云汉瞟了一眼地上那摊乱七八糟的东西,蹲下把装着桂花糖的纸包和其他几种零嘴捡了起来,塞回向羽书怀里,摸摸他的脑袋:“别浪费吃的。”

    这会儿向羽书才敢喘气,跟在聂云汉身边:“打我骂我都没事,就怕你刚刚那样,快吓死我了。”

    “这就吓死了?”聂云汉这会儿才对他露出笑脸,“真是兔子胆儿!”

    向羽书不吭气,他知道聂云汉爱跟他抢东西吃,爱逗他玩儿,但内心里是真爱护他的,他自然也是把聂云汉当亲大哥一样敬重爱戴。

    让大哥打两下骂两句完全不算事儿,但是只要他表现出一点点失望的样子,向羽书就觉得好像有人在拿针扎自己的心。

    以后绝对不能再这么由着自己的性子了!

    两人从松石大街拐上小路,在重重夜色的掩护下,施展轻功,翻越城墙,匆匆地往城南妙音山奔去。

    所谓妙音山,根本就是个小土丘,估计风水也不怎么样,现在暮春四月,别的山间都一片郁郁葱葱,就这里光秃秃的,像是拔了毛的鸡屁股——拔得还不是特别干净,间或有几棵树长在山上,看着都觉得特别尴尬。

    聂云汉尤其尴尬,就这么几棵稀疏的树,都没地方隐藏身形,明日又是望日,月亮大银盘似地挂在天上,皎洁的月光下,他们这样的夜行者简直无处遁形。

    两人悄悄躲在山脚一棵看起来稍显壮硕的树下,向羽书问道:“这可咋办?”

    聂云汉探出头,往山顶上看,遥遥看见一座破败的道观。

    那道观是真破,从他站的位置看过去,都能看出来它大殿的斗拱缺了一半,在夜色中矗立着,像头缺了一只角的牛,蠢里蠢气的。

    “没事,咱们没地儿藏,别人也一样没地儿藏。”聂云汉低声道,“走吧,注意周边动静。”

    到了那道观前,聂云汉才发现,此地比他想象得还要破。

    大门已经形同虚设,门已经被毁损,写着“清心观”三个字的牌匾也要掉不掉地悬着,两边围墙半人多高,垒得高低不平,前凸后进,一看也就是防君子防不了小人。

    聂云汉和向羽书一边打量周遭环境,一边进了观中。

    观里只有那栋极其简陋、斗拱缺了一半的三清殿,殿后即是小院,院子两侧并列几间寮房,其中一半已经坍塌,想必这就是云虚子的杰作。

    聂云汉冲向羽书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转身去查探三清殿,聂云汉则握紧腰间佩刀,轻手轻脚向完好无损的几间寮房走去。

    第一间应该就是云虚子的房间,里面所有陈设都被掀翻在地,地面墙面都有斑斑血迹,由于时日已久,变成了黑色。

    聂云汉收敛呼吸,仔仔细细观察一遍,没发觉有什么异常,便轻轻退了出去,谁知他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撞上了一个人的胸口,接着颈间一凉,一口刀搁在了他的肩上。

    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聂千户,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