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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右脚

    沈时晴想的其实很简单,她要试着给陈守章找个“替死鬼”,从阿谀奉承的苟且之辈里找应该容易很多。

    可她没想到,第二日她就在那些“替死鬼”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臣,谢文源,参见陛下。”

    沈时晴没说话。

    看着自己那个从来趾高气昂的“公公”跪在地上,她一时间竟没想好自己应该说什么。

    谢文源穿着簇新的朝服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只听见一个大太监在他头顶问话:“这个觉得陈守章欺世盗名的奏折就是你写的?”

    “是,是微臣!陈守章他身为朝廷命官,当……”

    负责问话的一鸡看了一眼“昭德帝”的脸色,淡淡地提醒道:

    “谢伯爷,在皇爷面前,没问您的话,您就别说了。”

    谢文源连忙闭上了嘴。

    自从十年前被先帝撸掉了官职,他便成了京中“无召不可觐见”的尴尬人,明明身上有爵位,可上次面圣还是在陛下的改元登基大典上,那场大典,他身为伯爵,却被排在了角落里。

    因为他没有实职,只能抱着祖上留下的爵位苦苦支撑,宁安伯府在燕京勋贵之中也沦为末流,连一些新起的将军府都不如。

    一年又一年,他等着一个机会,等着一个,能够让他重振宁安伯府的机会,他本以为能借着沈韶之女与沈韶的故旧同僚搭上线,可没想到那沈氏女根本是个木头脑袋,除了写字画画之外就是看书,连她爹的半分伶俐都没学到,更不会与人交际往来,反倒又让他蹉跎数年。前些年太监张玩势大,被人私下称作“皇虎”,他有心投靠,可还没等他寻到门路,张玩就被陛下砍了脑袋,他只能再另寻他法。去年陛下征西大胜,他突然明白了,想要入了陛下的眼,他还是要靠军功立身,正好他的连襟冯右棋立下军功,他也希望对方能提携他一把。

    不过是给自己的二儿子再换个妻子,此事在谢文源眼中简直不值一提。

    当然,谢文源也不会只指望着冯右棋这一条路,像他这样没有人想要往上走,最该做的还是揣摩陛下的心思。

    这次陈守章上奏,陛下暴怒,他在家中想了许久,都觉得这陈守章必死无疑。可这时机最妙之处并不仅是如此,朝中自内阁以下的文官都不想陈守章死,还想要劝着陛下做什么仁君,在这种时候,他上奏请斩陈守章,才能显出他的与众不同,才能得了陛下的心意。

    果然,奏本才递上去不到两天,他谢文源,就在整整十年之后再次得了面圣的机会!

    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谢文源紧了紧自己干涩的喉咙,只等着陛下问话,他立即一表忠心。

    朝中旁人都想陈守章活,只有他与陛下同心,陈守章必须死!不止是陈守章,只要能重振宁安伯府往日光辉,陛下想让他谁死,他都可以为陛下的手中刀!

    短短几息光景,又仿佛过了无数年月,坐在案后的年轻皇帝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你这奏折上说陈守章欺世盗名罪在欺君,他哪里欺君了?”

    “是,陛下北伐西征功在千秋,乃大雍之幸也。陈守章他身为登州府同知竟然妄议军国大事,所图的不过是虚名,可如此一来,又将陛下置于何地?竟是损陛下威名来图谋自身之虚名,其心可诛……”

    谢文源对着朝华苑光洁的石砖好一阵慷慨陈词,恨不能把一颗心给挖出来陛下,让他知道自己是何等地忠心。

    一声水漏轻响,接着,是放下了笔的声音。

    谢文源猛地停住了。

    他又想起了刚刚一鸡大太监说的话,皇上没问的,他不能说。

    桌案后面,沈时晴站了起来。

    进了这个身子几天,她逐渐适应了俯视别人,看着别人的头顶。

    “谢文源。”

    “臣在。”

    “方才,你是哪只脚先迈进殿门的?”

    谢文源愣住了,思索片刻,他低着头说:“臣,大概是左脚先迈进殿门的。”

    “是么?”出了名喜怒无常的昭德帝背着手,缓步绕过了桌案,“你可要想清楚,若是说错了,你就是欺君。”

    略低了低头,沈时晴颇为玩味地重复了下谢文源说过的话:“其心可诛。”

    不可抑制的,谢文源的身体开始颤抖。

    冷汗出现在了他的额角。

    “臣……臣……也可能是右脚。”

    “如果真是右脚,你上一句话,就是欺君。其心可诛。”

    沈时晴的目光扫过谢文源颤抖的手臂,他几乎是要趴在地上了。

    无端地,沈时晴想起了宁安伯府每年过年大宴时的样子,无论已经如何捉襟见肘,宁安伯府的家宴上都少不了一道慢炖黄鼠肉,年末时候大同黄鼠在燕京可以卖上百两银子一只,宁安伯府会用一个极大的汤碗将慢炖过的装在里面,香气腾腾。

    其实里面只有一只黄鼠,谢文源身为一家之主总是单独享用的。

    因为身上有孝,沈时晴在嫁入宁安伯府的第二年才参加了年宴,那年,宁安伯世子才三岁的儿子闹着要吃那道黄鼠,刚刚还笑着说吉祥之言的谢文源却突然神色大变,让下人把他的孙子从年宴上带下去。

    “我给,你们才能要,我不给,这府里的一丝一毫都是我的,你们不能要,明白么?”

    在那之前,沈时晴印象中的谢文源大多是温和有礼的样子,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威风”。

    十六岁的沈时晴尚且有些天真的探究之心,她想了很久都想不通,谢文源为什么要为了一口吃的跟自己才三岁的孙子大发脾气。

    二十二岁的沈时晴却已经明白了。

    因为谢文源他可以这么做,他就这么做了,旁人无力反抗,无从反驳,这便是权力。

    就像此刻,谢文源在皇权面前,也不比一个三岁的孩子强到哪里去。

    “陛下,臣……”谢文源努力让自己的大腿不要颤抖,他的里衣在这极短的时间里竟然已经湿透了。

    “臣不记得了!”

    “你既然不记得了,那你上面两句话岂不是都在欺君?你,有两颗头让朕砍么?有两颗心让朕诛么?”

    朝华苑里桂花香气阵阵,抬头看着门外高远湛蓝的天空,沈时晴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她又学会了一点东西。

    天下权柄,莫过为皇。

    “臣、臣……”谢文源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沈时晴漠然地看着他被人拖下去,自己不过是以一个更有权柄的身份来问他,这位自诩不凡的宁安伯,真是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以旁人血肉做自己晋身之阶,以他人性命藻饰自身不堪,这样的事情谢文源七年前就做过,只不过那时候的沈韶已经死了,如今的陈守章还活着罢了,轮到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被人威逼,他可真是半分气节也无。

    这样的人,用来给陈守章当替死鬼,在昭德帝的眼里肯定不够格。

    沈时晴失望地摇摇头:

    “宁安伯谢文源御前失仪,关起来让大理寺问罪,换下一个。”

    一鸡看着自家皇爷表情冷淡,一面去宣人觐见,一面在心里暗暗记下,他刚刚迈出殿门,先用的是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