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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当我这样躺着,想象着以上各种情景时,对那些建筑方案给予很高的评价,但仅仅是从技术角度,而不是从实际效用角度出发的。这种不受阻拦的溜进溜出是什么意思呢?它意味着你心神不定,缺乏自信,意味着卑污的欲念,邪恶的个性,这个性面对地洞时还要坏得多。地洞仍然存在,只要向它完全敞开心扉,便可注入和平。现在我显然还在它的外面,正在寻找一种回去的可能性;为此,很想掌握必要的技术设施,但也许并不见得那么重要。如果把地洞仅仅看做一个想尽可能安全地爬进去的洞穴,那么像眼下这样神经质似的恐惧,岂不意味着大大贬低了地洞的价值了吗?的确,它也是一个安全的洞穴,或者应该是那样的洞穴,而当我设想我是处于危险之中时,我就要咬紧牙关,用尽意志的全部力量来证明这地洞不是别的,而仅仅是为拯救我的生命而存在的一个窟窿,它必须尽可能完美地完成这个明确地赋予它的任务,而别的一切任务我都给豁免了。可是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地洞在实际上——而处于巨大困境之中的人们是顾不上观察实际的,甚至在岌岌可危之际,也必须经过努力方能投以一瞥——虽然是相当安全的,但绝对是不够的,难道在其中什么时候停止过忧虑了吗?那是另一种的、更为骄傲、内容更为丰富的、深深压抑着的忧虑,可是它对于身心的消耗并不亚于生活在外面的时候所产生的忧虑。就算这个地洞仅仅为了我的生活保障而建造,就算我为此没有受别人的骗,然而付出的巨大的劳动与得到的事实上的保障相比,至少就我所能感觉到的和从中所能得到的利益而言,对我来说,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承认这一点是极为痛苦的,但是面对前面的入口不得不这样做,这个入口现在把我——他的建造者和所有者——关在外面,不,让我在外面挣扎。但是地洞确实也不仅是一个救命之窟。当我站在周围堆积着高高的肉类贮藏品的城郭之中时,纵览从这里伸展出去的十条通道,每一条都根据中央广场的地势或低或高,或直或曲,或宽或窄;条条宁静而空阒,它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把我引向同样宁静而空阒的各个广场——于是我心目中关于安全的观念淡忘了,因为我清清楚楚知道,这里是我的城堡,是我用手抓,用嘴啃,用脚踩,用头碰的办法战胜了坚硬的地面得来的,它无论如何也不能归任何人所有,它是我的城堡啊,我最终也要在这里安然地接受我的敌人的致命的一击,因为我的血渗透在我自己的这块土地里,它是不会丧失的。在和平中半睡着,在愉悦中半醒着;经常在这些通道上度过的这种美好时辰的意味,除此以外,怕是没有地方再有了;这些通道是为了我舒畅地伸展身子,孩子般地打滚,矇矇眬眬地躺着,甜甜蜜蜜地睡着,经过精心设计而建造的。那些小广场的每一个我都了如指掌,尽管彼此相像,但是我闭上眼睛也能根据墙壁的形状把它们辨别得一清二楚,它们和平地环抱着我,那种温暖,任何鸟儿在它的窝巢里都得不到。一切的一切宁静而空阒。

    但是,既然是这样,那我又为什么踌躇呢?为什么我害怕入侵者甚于害怕永远不能返回我的洞穴的可能性呢?好了,现在这后一点谢天谢地成为不可能了,地洞对我意味着什么,搞清这个问题,压根儿是不必要的;我和地洞这样相依为命,不管我遇到多大恐惧,我都能泰然自若地留在这里,无须设法说服自己,打消一切顾虑,把入口打开。我只要清闲地等着就完全够了。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我们永远分开,无论如何,到最后我是肯定要下去的。但当然,到那时还需有多长时间呢?在这段时间里,在这里的上面,在那边的下面,将有多少事情发生呢?而我的责任在于:缩短这段时间,并立即着手从事必要的事情。

    好了,我已累得想都不能想了,我耷拉着脑袋,步履踉跄,半醒半睡,与其说在走路,毋宁说在摸索,这样才渐渐接近入口处,缓缓掀开苔盖,慢慢往下挪动身子,因为神思恍惚,让入口无故敞开了很久,及至想了起来,又上去把它关好。但为什么又爬到上面去呢?我只要把苔盖拉上就行了,好吧,我又下去,这回到底把苔盖给合上了。只有在这种状况下,只有在这种例外状况下,才能下洞穴。——于是乎我躺在猎获物的堆垛之上,仰面是苔藓,周遭是血水和肉汁,总算开始睡上渴望的一觉了。没有东西打扰我,没有谁跟踪我。苔藓上面看来是平静的,至少直到现在是平静的,即使不平静,我想现在也不能对它进行监视了;我已换了地点,从上面的世界来到了我的地洞,我立即感觉到了它的作用。这是一个新的世界,具有新的力量;在上面的那种疲惫不堪,在这里却没有。我是旅行回来的,累得几乎晕倒,我省视旧日的住处,着手积压着的修缮工作,匆匆巡视一下所有的场地,但首先是赶紧冲向城郭;这一切把我的劳累变成了不安与焦急。刚走进地洞那一瞬间,我仿佛死死地酣睡了一大觉。第一步工作是非常吃力的,任务十分繁重:猎获物须通过狭窄而墙壁单薄的迷津搬运。我竭尽全力向前推进,走是能走的,但我感到太缓慢。为了加快速度,我从肉垛上拉回了一部分肉块,然后从肉垛的上面跨过去,从它的中间穿过去,于是我的面前只剩下一部分了,把它们搬到前面去,就容易一些了。但是在一条堆满着肉类的狭窄通路上,尽管只有我一个人,也不总是很容易通过的,以致有时我简直要被窒息在自己的贮藏品中,只有边走边吃边喝,才不致被肉块压伤。但运输完成了,我没有花太长时间就结束了这一工作,迷津被克服了。我站在一条正规的通道上喘了口气,通过一条联结支线,把猎获物搬到一条专为这类项目特设的中心大道,它以很大的坡度向下直通城郭。这下再没有工作可做了,这全部东西都由它自行往下滚动或流动。于是终于到了我的城郭了,我终于可以休息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不幸,至于我一眼便发现的那些细小的破损不久即可修复。再有就是在此之前在各通道上的徜徉了,但这并不费力,等于跟朋友聊天,我过去常是这样做的,或者——我并不算老,但许多记忆已完全模糊了——是我听人这样说的。在我看到了城郭以后,我就开始有意慢慢地走第二条通道,我有的是时间——在地洞里面我总是有的是时间——因为我在那边所做的一切都是重要的好事,并使我得到一定的满足。我从第二条通道出发,半路上中断了视察,转向了第三条通道,并循着它折回城郭。这样,第二条通道显然还得重新再去,我就是这样又劳又玩,自得其乐,独自发笑。工作很多,头绪纷繁,但永不脱离工作,不断增加着工作量。你们通道、广场和城郭啊,我为了你们而来,尤其是为了城郭的问题我连生命都在所不惜,可是长期以来,我却愚蠢得为生命而战栗,犹犹豫豫不敢回到你们当中。现在,我置身于你们当中了,危险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们是属于我的,我是属于你们的,我们结合成一体了,有什么奈何得了我们呢。即使上面那些家伙已经迫近并准备好用嘴巴拱穿苔盖也不在乎了。而洞穴又以他的沉默和空阒来迎接我,证实着我所说的话。——但是,一种懒洋洋的情绪向我袭来,在一个我最喜爱的广场上,我微微蜷曲着身子躺了下去,我还远没有把一切都视察完毕呢,但我要继续视察下去,直到最后,我不想在这里睡觉,只是经不起在这里躺一躺卧一卧的引诱,想试试看,在这里睡觉是否始终还像过去那样安稳。成了!可我一躺下就不想起来了,我就在这里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我大概睡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实在睡足了,我才自然而然地开始醒过来,最后睡意一定是十分淡薄了,因为一种几乎无法听到的“曲曲曲”的微弱响声把我唤醒了。我立刻明白,这是一种我过去对它太不注意、过分宽容的小东西,趁我不在,在什么地方钻通了一条新路,与我的一条旧路相交,风一吹就发出“曲曲”之声。好一个埋头苦干的家伙啊,而它的勤奋又多么叫人讨厌啊,我非得把耳朵贴在通道的墙上听一听,在墙根试着挖一挖,把骚扰的地点找出来不可,然后才能消除响声。此外,新挖的洞孔如果符合地洞的某项建筑要求,就作为新的通气孔,这对我也是需要的。但那些小东西我要比以前加倍严密注意,一个也不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