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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壮志豪情少年意气

    这“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许来日诉离殇。”句子一出,满座寂静,连杯盘响声都不曾听闻,盖因此句虽化用前人诗词,但比起罗昭谏的原诗,却另有一层旷达意味。

    须知,作诗也好,著文也罢,辞藻典故,平仄对仗倒还在其次,文过千百,立意为先。

    甄英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是名句,也知其后一句是“明日愁来明日愁。”却只觉原诗心境过于愤懑颓败,并不合自己胃口。

    况且此句又是出自时久姑娘之口,时久姑娘尚且是闺阁中的女儿,看样子又被家中娇养得紧,这句说来,也不免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可后一句“不许来日诉离殇。”却是性质昂扬,另有一番少年朝气。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几个博物架中间的垂珠帘被掀开,当先走进一群中年文士,各个红光满面。

    领头那人身长七尺,衣衫宽博,面目方正,美髯垂至颈下,无一根白须。

    此人笑呵呵拱手进来:“莫怪下官失礼,只是小儿年幼贪酒,又修炼不勤,怕是已经醉倒,下官生怕小儿冲撞了王爷,这才打搅了。”

    却是方才隔壁席的时大人生怕女儿吃了亏,连忙告罪起身,偏一众同僚友人不依,定要随他去隔壁见见自家未来的宝贝儿媳。

    若是在云阳乡下,此等行为称得上是失礼,可吴中本就民风开放,又文风极盛,时久虽是未出阁的小姐,却因诗才,楼中诸君只当以文会友,大大方方,不觉失礼。

    却是时久饮下蜂蜜水,尚未及解酒,见父亲来了,又歪歪扭扭撑起身子,努力板正身子行礼,又见父亲身后折扇般铺开的一众叔伯,原本只是酒意上脸,现下却是羞得个通红,又因醉酒了视线模糊,环视了四周,竟把甄英的袍子认作是哥哥,三两步躲到后头。

    甄英正看着热闹,却不想众人的目光也随了时久跟了来。

    她自幼在甄家受教导,把男女大防看得极严,现下在座多半是男子,那目光扫来,直看得甄英坐立不安。

    姜澈与众人闲话,眼角余光透过覆目鲛纱扫去,见小姑娘在那里尴尬坐着,若是平时,早就挺身维护,现如今却存心教她见见世面,只当不曾看到。

    甄英见义父不搭理,心中越发不安。

    可是时久这名姐姐性格旷达洒脱,又加之诗才难得,甄英喜欢还来不及,如今见她长辈过来,还以为是要兴师问罪,虽然被众多目光盯得不舒服,却是不肯起身。只一双小手拉了拉沈嬷嬷的袖子。

    沈嬷嬷和她相处日久,如何不知这小丫头心意?她在座中年龄最长,辈分最大,家中又是清流仕宦,子孙众多,抬眼淡淡一扫,见看热闹的人群中竟有自家子侄,又吩咐下去叫了几盏茶,与人叙话。

    不多时,有清俊小厮双手碰了洒金贴与许多墨笔,众人纷纷领了。

    甄英不知是何用意,却见沈嬷嬷当先将一只墨笔递来,笑道:“时家丫头怕是醉得提不动笔,时大人和时公子定然也是有诗的,一笔不作二诗,这是咱们今日诗会的规矩,只好劳烦你这丫头替你姐姐誊抄。”

    甄英一时间就要推辞,盖因她练了许久的悬腕,却不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写字,加上时久的诗锐意昂扬,颇有激情,直令她心神俱颤,手中不自觉抖动。一时又是害羞,又是激动,生怕字迹不佳,白白埋没了一首好诗。

    她只好转头看着原主,时久却是香梦沉酣,一条帕子施施然盖在脸上,只听得均匀的呼吸声。

    此刻众人纷纷散了,在旁的桌上誊抄了诗词,许是为了给时久留些颜面,一个个都在另一边小声说笑。

    时大人见了,只能无奈笑笑:“世侄有所不知,我家小女有一百个好处,偏就心思跳脱,不曾认真练过书法,只得麻烦世侄。”

    甄英又看了看姜澈,却见他一双明眸隐在鲛纱之后,看不清喜怒,心思一转,索性装了壮胆子,伸出手来,将方才得来的佳句认真填抄。

    众人见她年纪尚小,若是运笔,气力便弱了三分,有几个有心的,本欲上前代劳,却被姜澈相邀闲话饮酒。

    不多时,一副好字便从中间包厢被请了出来,只见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刚健之余不缺柔美。

    小厮得了字,立刻捧出去,与其他诗贴一同挂在一楼供众人品评,更有一些文士见了诗文,要来白纸誊抄,不多时便传遍全城。

    方才这一打岔,再没有人要罚姜澈饮酒,几人说说笑笑,随自家叔伯一起下了楼。

    只时家父子守着个熟睡的半大姑娘,两两对视,哭笑不得。

    外间的洒金贴早就高高挂起,更有懂书法的,自字中观人,又是见过甄英挥毫的,心中实在惦念,找来姜澈说话。

    “小姐素日临的,可是《千金贴》纸本?这一处运笔得来极为精妙,只是小姐虽然有天分,然怀素和尚的字过于癫狂,小姐若是只习此书,日后怕是要移了性情。”

    姜澈见侄女笔墨出众,心中已经是分外欣喜,又怕她因自己之故,只听得见夸赞,说不得要被捧杀。如今听了一番肺腑言语,如何不知其爱才之心?

    “融丰先生这话说得甚是妥帖,我这女儿自幼孤苦,到了我膝下,为了提她心气,我便讲了不少古今苦尽甘来的故事。她仰慕怀素练蕉之刻苦,故而草书就是学的《千金贴》,不过楷书却是师从沈氏昆仲,馆阁体,只是一路上车马劳顿,不曾用心教导。小王听说,融丰先生的字在吴中也是一冠,若是看得上小女,可否应邀来王府做个西席?”

    融丰先生出身陇西李氏,族兄便是与驸马田淼同科的状元李政,他虽出身世家,却自幼酷爱习字,虽然习练了家族功法,却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之后天下游学,临魏碑,习柳贴,自称一方气象,若不是李氏宗族打压,假以时日,怕是能另起一方开山立派的道统。

    甄英年幼,骨骼绵软,依照惯例,尚且不到习字的时候,却难得性情坚毅,又有天分,打动了李融丰的心。

    李融丰因要习字,不曾留长了胡须,此时想抚须大笑,在外人看来,却只是在摸下巴。闻言心中一喜,却又想到自己游学过半,倘若留在王府,那另一半山水风光却是可惜了。

    正踌躇着,甄英却极有眼色的捧了茶盘过来,看得姜澈打趣:“你要拜师,可是得摆香案,定酒席,给束脩。莫要以为一盏茶就能混过去。”

    说着亲自举了茶盏递上:“融丰先生也不必多虑,知道您生性不喜拘束,也不必来王府点卯,只是本王得了好字帖,您定要来看看,顺带提点这丫头几句,便是了。”

    李融丰这时才正好打量起甄英,见小姑娘虽然形容瘦小,一双大眼却满是灵气,更加上进退有度,更加喜爱,加上先前确实是怕拘束,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也不必正式拜师,日后往来行走的时候,我照顾她几分便是。”

    此时前头一阵喧闹,文士们评出诗魁,恰是时家姑娘,见有人又来闹,时故连忙吩咐小厮把马车赶去角门,喊了个粗实婆子把时久背了。

    众人纷纷闹了半宿,几个好酒的一人一口,把桌上那一瓶醉仙酿,连着几只小盏喝得一干二净。甄英也被人哄着,用筷子沾着醉仙酿尝了一口。